正文

第七章

馬伯樂 作者:蕭紅


第七章

從此以后,馬伯樂天天到王家來。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里,本來要看電影去或是做什么,因為一想到,說不定保羅要來的,于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廳里常常像開晚會似的,談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著,王老先生若是沒有什么事,也沒有不陪著的。

這樣子過了很久,好像從前那種已經(jīng)死滅了的,或者說已經(jīng)被時間給隔離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復(fù)了起來了。

老太太常常指著女兒說,保羅哥小的時候這樣,那樣,說得似乎這些年來并沒有離開過似的,有時那口語竟親近得像對待她自己的兒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飯的時候,馬伯樂就坐到桌子上來一起吃飯,就好像家里人一樣的,方桌上常常坐著四個人,兩位老人帶著兩個孩子。

這樣子過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飯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電話,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電話設(shè)在過道的一頭上。大小姐跑出去聽電話,一去就沒有回來。女仆進(jìn)來報告說:

“大小姐不吃飯了。老太太去看看吧!”

大家一聽,果然是后邊房間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頭發(fā)埋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濕了。旁邊的小小的臺燈,從那朱紅色的燈傘下邊放射著光輝,因為那燈傘太小了一點,所以那燈光像似被燈傘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銅黃色的特別凝練的光圈。

老太太問她哭什么,她一聲不響。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棗紅的門簾口去了,好像對于女兒這樣突然會哭了起來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廳的桌上吃飯去了。

王老先生也沒有細(xì)問,仍舊跟馬伯樂談著關(guān)于前線上傷兵的問題。

馬伯樂說這一次打仗是中國全民族的問題,所以全國上下,有錢的應(yīng)該出錢,有力的應(yīng)該出力。他還講了他要當(dāng)兵打日本的決心,他說:

“我已經(jīng)給家去過信,征求父親的同意我要當(dāng)兵……”

王老先生一聽,似乎就不大同意,說:

“當(dāng)兵自然是愛國的男兒的本分,但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也就夠了,我想有錢的就不必出力了?!?

馬伯樂一看,當(dāng)兵這些話顯得太熱了點,怕是不大對王老先生的心思。于是就說:

“當(dāng)兵,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過是所謂當(dāng)兵,就是到前方做救護(hù)工作?!?

王老先生覺得做救護(hù)工作還是一種激烈的思想,于是就勸阻著說:“我看這也不必的,要想為國家獻(xiàn)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委員長說過,后方重于前方,后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價評判委員會,我就在那邊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緊。什么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這抗戰(zhàn)期間,物價是絕對不應(yīng)該提高的。我們具有遠(yuǎn)大眼光的政府,有見于這一點,就不能不早做準(zhǔn)備。物價評判委員會,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總機關(guān)。”

說完了就問馬伯樂:

“你也愿意找一點工作嗎?”

出乎馬伯樂意料之外的這一問,他立刻不知道怎樣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說:“愿意?!?

“那么我可以安置你到物價評判委員會里去?!?

馬伯樂趕快地問:

“那里邊不忙嗎?”

王老先生說:

“本來是什么事也沒有,會忙什么呢?也不過就是個半月開一次會,大家談?wù)?,討論討論?!?

剛說完了,就來了電話,電話鈴子在過道里鈴鈴地響著,響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話。

王老先生說:“她們一個一個的都做什么?慢慢地連電話也沒人接了?!彼@然說的是女仆們。

這電話顯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邊簡單地說了幾句就轉(zhuǎn)來了。

坐到桌子邊,很快把半碗飯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個鐘頭也沒有吃完,現(xiàn)在一分鐘就把剩下來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來一邊說,一邊把吃飯時卷起來的長衫袖子放下。

“我囤了點煤,現(xiàn)在趁著市價高,打算賣出去……談著談著,我把這樁事忘了。電話就是為這個。”

一轉(zhuǎn)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來,很穩(wěn)重地走了。似乎國家的事情要不放在這樣人的身上,是會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后,馬伯樂也覺得應(yīng)該走了,好像老太太一個人故意陪著似的,有點不太好。但幾次想到這里,可是又都沒有走,因為王小姐在那邊,到現(xiàn)在始終沒有聲音。大概是不哭了,但為什么不出來呢?

馬伯樂很希望老太太能夠進(jìn)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給忘了似的。希望從老太太那里聽一句她的情景。馬伯樂幾次故意往那上邊提,說:

“小姐她們那武漢大學(xué)風(fēng)景真好,你老沒有去逛一逛嗎?”

老太太說:

“是的,我去逛過啦,夏天的時候還去來的,都是桂英(女兒的名)帶著我……那水呀綠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馬伯樂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說:

“桂英畢業(yè)之后,沒有做點事嗎?”

老太太說:

“沒有呢,那孩子沒有耐性,不像小的時候了,長大了脾氣也長壞了?!?

馬伯樂再想不出什么來說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會;坐一會又沒有什么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愿,于是就在客廳里一邊猶豫著一邊翻著報紙。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來了,馬伯樂才從那個帶有一個小花園的院子走出來。

他很頹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還讓那刺玫帶著針的莖子刺了臉頰一下。他用手摸時并沒有刺破,而那手卻摸到鼻子上那塊在淞江橋跌壞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頭上。馬伯樂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后關(guān)了門,并且對他說:

“馬先生,沒有看見嗎?又來了一批新的傷兵??!”

男工人是個麻子臉,想不到在夜里也會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見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條大街上回頭一看就是一個傷兵醫(yī)院。那里邊收容著六七百的傷兵。馬伯樂是曉得那里邊沒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頭,徑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盤街上,也開了傷兵醫(yī)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噥噥地說著話。

他想這定是那新來的傷兵了。等經(jīng)過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軍人的臨時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齊齊的,并沒有受傷。

馬伯樂帶著滿身的月亮,敲著家門。因為那個院子住著很多人家,所以來給他開門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樓下的一個女人。

不一會馬伯樂就登登上樓去了。

太太在樓上還沒有睡,手里拿著針線,不知在縫什么。

馬伯樂一看就生氣,一天到晚地縫。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來呢?”

馬伯樂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來,當(dāng)兵去還回不來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許又是在外邊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于是沒有理他,不一會就關(guān)了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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