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一

餓鄉(xiāng)紀程 作者:瞿秋白


到赤塔后,又是遲滯不進。領(lǐng)事往北京,莫斯科兩方面所發(fā)電報,等來等去不得覆音。時時聽歐俄??嗟膫餮浴\囎右粫r沒有前進的希望。于是我們?nèi)酥杏职l(fā)生改變計劃的問題。在哈爾濱時亦因遲遲不行,想留哈研究俄文和共產(chǎn)主義,開春再定計劃。到此聽說赤塔亦可以找一私家(Pension)寄住,于是又發(fā)生這一計劃。想在赤塔住下,研究遠東共和國的政體及共產(chǎn)主義,俄文俄語也可以有練習(xí)的機會,這是我和宗武兩人的辦法。至于頌華呢,他不習(xí)俄文,就想回國。此行沿途都有阻滯,也真焦悶。幸而后來機會好,不然,目的地恐怕就此走不到了。

在此等待期間,除為社會生活調(diào)查之外,也曾訪問遠東政府的要人談話。最初我們在遠東電信通信社遇見一波蘭兵官,他稍懂得幾句英文。彼此談起來也很有趣。有一天我們在遠東電信通信社談著,和通信社里幾位記者說起中東路,他們說,我們最好見一見交通總長。波蘭人欣欣然的說道:“我介紹你們?nèi)ミh東共和國交通總長沙都夫(Chatoff)的辦公室,空堂堂的一間屋子,疏疏朗朗排著幾張椅子。波蘭人不脫帽子大氅,拖著泥腿的爛靴,一闖一闖的就進去了。他坐下,就伸手拿沙都夫桌子上的煙,說聲:“Mojeno?”(可以么?)就抽起來了。我和頌華兩人就和沙都夫談話。沙氏能說英國話,盛氣凌人的說:“請發(fā)問罷!”我們申述來意并說關(guān)于中東路問題,哈爾濱工黨聯(lián)合會會長也屢次和我們談及,我們表同情于革命的俄國勞動人民,總算還能代表他們正當(dāng)?shù)睦?,在中國輿論界上說幾句話,此來經(jīng)過赤塔,還要到莫斯科去呢,——愿意知道知道遠東新政府對于中國中東路的政策。他聽說著,“總長”的氣焰漸漸低下去,才和和氣氣的和頌華說:“中東路,赤塔政府決定主張以條約的形式歸還中國,中俄有密切的邦交,必須協(xié)力抵抗日本的帝國主義,中東路一旦落于日人之手,大非遠東各小弱國之福……。”我們辭別出來,第二天又由波蘭人介紹見食糧部總長葛洛史孟(Grosman)。葛氏很直率,有誠意,和我們解釋新政府在食糧上的社會政策:“俄國認中國為全世界最親密的友邦,愿意和中國為同盟國,——遠東共和國尤甚,——竭誠希望和中國通商,不過俄國因為久受封鎖,貨物甚少,容易發(fā)生投機商業(yè),所以不得不以食糧等營業(yè)置于國家監(jiān)督之下。凡是商人都必須呈報存貨的數(shù)量,并受政府監(jiān)督賣價,中國商人如能遵守這兩條件,盡可自由營業(yè)。就是日本,亦可以和他通商,只要他拋棄侵略政策。商業(yè)之必須受政府監(jiān)督,并不是什么社會主義,——遠東國體本是民主共和國。不過投機商人私藏貨物,市面上缺乏的時候,再高價出售,貧苦的勞動人民,就要受餓……”葛氏一面和我們談話,一面辦公事,忙碌得不堪。我們同著波蘭人出來。波蘭人揚揚得意說道:“你看!我們這里非常之自由平等,‘我要見總長就見總長’,可不是么!”

當(dāng)時遠東共和國新成立,國民議憲大會方在召集,暫時只算臨時政府。外交總長克臘斯諾史赤夸夫(Krasnochtchekoff)兼國務(wù)總理。我們到赤塔已兩次求見,他正有病,不能會客。一九二一年一月二日,方是新年,忽有外交部部員傳信給我們,說總理請見。當(dāng)天晚上,我們到他家里就在外交部。融融的燈光,映著絲羅的帷幕,穿過客廳,轉(zhuǎn)入臥室,迎面來一晚裝輕盈的少婦,——克氏的夫人,說著很純熟的英語,和我們說,克氏有病,請勿過于多談,恐怕他勞神。我們進臥室之后,見克氏躺在臥榻,很魁梧的體干,剛直的面貌,不像俄國人,卻大有美國人的風(fēng)度。我們問他的問題,早已交給他秘書。他雖覺精神不十分振作,卻一一回答我們的問題,絲毫不棼;——最主要的意思是:“遠東政府,雖共產(chǎn)黨在內(nèi),然依本國經(jīng)濟組織,決采共和民主政體,不日召集國會——‘國民立法大會’——著手于新國家之建設(shè)事業(yè)。遠東對蘇維埃俄國的關(guān)系,是一協(xié)約的同盟國,一切自主,唯外交得與莫斯科政府協(xié)商。對于中國,竭誠希望締結(jié)密切的友誼的條約……”其余無關(guān)緊要,已有頌華的通信,此地再多談,也無意味??耸险勍路浅V\懇,說到意思重要的地方,雖言語喘急,還盡以英俄文重復(fù)再四解釋。時候已是九十點鐘,我們道謝告辭出來。秘書對我們說,他們的國民立法大會,是采普選制的,凡十八歲以上的男女,不論財產(chǎn)的多寡,都有選舉權(quán),這次選舉,共產(chǎn)黨很有把握。

“社會生活切近的感受,再比之于‘外交式’的考察,使我得一結(jié)論:如其僅僅為政治外交上的交涉,大關(guān)節(jié)目的考察,或是有了‘抽象名詞愛’的社會調(diào)查家,那么,就是重要人物的談話,參觀,訪問也就足夠足夠了,——況且這是‘新聞記者’的責(zé)任;假使除此之外,還想為實質(zhì)社會生活的了解,要了解人類文化意義之切實隱掩的深處,以至于人生的價值,個人與社會間的精神物質(zhì)兩方面的結(jié)構(gòu),那就不如以一無資格的‘人’,浸入于所要考察的社會里,一方面又得于考察時,提出自己的觀點,置之于可能的最高限度的客觀地位上,然后所得才能滿足自己的希望,寧可比較的不完全些,不廣泛些?!薄晕覜Q定從此多留意我自己冥求人生問題答案的目的,至于“新聞記者”的責(zé)任,只能在可能的我的精力限度以內(nèi)略略盡一些罷了。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八日到赤塔后,一晃又是十多天,雖則我們一方面為社會生活的調(diào)查,一方面做新聞記者“官樣的”事務(wù),足以安慰我的“失業(yè)苦”,然而我們同領(lǐng)事同行,同住在一車上,談及中俄外交,所聆諸位領(lǐng)事的清教,又是“純粹的中國式答案”:一面說得太抽象的,無著落的結(jié)論——“貪”“廉”,“愛國”“賣國”,這公使是“好人”“壞人”;一面又說得太具體的,無原則的事實——“俄國人不請吃飯,看不起他,”“俄國不信他的話,什么什么事不和他表同意?!辈荒芑卮鹞?,中國外交界方面在某一時期,處什么地位,取什么態(tài)度。(譬如說:克倫斯基政府時,中國公使是中立,還是承認?)亦不能回答我,中國外交方面對俄革命有什么具體的意見,留俄華僑當(dāng)如何處置。(譬如說:陳領(lǐng)事去莫,將行使何種職務(wù),負何等外交上的責(zé)任?)亦許他們掩藏,而實在我們自己也不懂。同時,日常一處起居,無謂的應(yīng)酬話:“我在北京那天打麻雀輸多少多少……”等,——這是我所謂中國式的實際社會生活,——因為彼此漸漸親狎,也就得費許多寶貴的光陰去聽他??墒蔷椭袇s知道了中國外交界幾件逸事——笑話!

陳廣平領(lǐng)事在哈爾濱時,預(yù)先付印留俄華僑的護照。那一天護照印好了,印刷局的人送來,陳某趕緊慌慌張張匆匆忙忙的把他收起來,鎖好,又打開,打開又鎖上。到了晚上,陳某又把箱子打開,翻看護照,忽然拿著一張,一掀一掀的給劉守清看,說道:“到了莫斯科,這就是鈔票呵!”護照費的意義原來如此。我現(xiàn)在想象,他說這話時的笑容,還儼然如在目前呢。

那時的赤塔管尚平領(lǐng)事,以前在伊爾庫次克領(lǐng)館里,因為和館員分護照費不均勻,相打起來,因此撤差?,F(xiàn)在在赤塔和商會(華僑會)倒還合得攏。反正赤塔亦沒有別國領(lǐng)事,盡他一人,和遠東攪罷。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和我談話,灰白色的頭發(fā),皮笑肉不笑的臉,打著無錫調(diào)的官話,和我這常州人談話呢:“赤塔這樣亂,幸而好,僑商一毫沒受損失……幸而好,……哈哈哈!”唉!官僚!官僚!

這種絕對兩個世界的人,——無經(jīng)驗的青年和陳死人的官僚,——相處在一起,日日談些面是心非的話,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很大,卻還可以借此一窺中國舊生活的內(nèi)幕。赤塔的生涯也便如此。寒風(fēng)凜冽,西伯利亞的色彩已鮮明了;“民主共和的”中國的代表,亦決定日期起程前去,叩蘇維埃的,社會主義的俄國的大門了。一九二〇年完了;一九二一年開始了。赤塔車站上鮮明的中國國旗,時時映照“民主共產(chǎn)”的遠東之窮苦國民的顏色,他們寒顫顫擁著泥爛敝裘,挽著筐子籃子,對著“銀燭”高燒的中國專車,聞著“朱門”的酒肉臭呢。“中國人過年了?!痹谶@時卻還要些點綴,赤塔領(lǐng)事館和莫斯科領(lǐng)事循例道賀。這還不算。“中國的”消遣品——麻雀牌,牌九之類——非得請出來“以光佳節(jié)”不可!于是我更落于精神的監(jiān)獄里:一面不得不應(yīng)酬應(yīng)酬他們,一面心上掛念著種種須整理的材料。

赤塔共產(chǎn)黨委員會送我們許多書籍雜志,我在他們賭博的余暇中,勉強翻閱翻閱。所得如《俄羅斯共產(chǎn)主義黨綱》,如第三國際之雜志《共產(chǎn)國際》,《社會主義史》等,披閱一過,才稍稍知道俄共產(chǎn)黨的理論。新年過了,一月四日,啟程的諸事停妥,又開車西進。一切停滯的計劃都打消,安心向目的地進行罷。哈爾濱得空氣,滿洲里得事實,赤塔得理論,再往前去,感受其實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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