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色第四十六

長沙駱鴻凱紹賓撰

此言寫景文之所由發(fā)生也。夫春庚秋蟀，集候相悲，露本風(fēng)榮，臨年共悅，凡夫動(dòng)植，且或有心，況在含靈，而能無感？是以望小星有嗟實(shí)命，遇摽梅而怨愆期，風(fēng)詩十五，信有勞人思婦觸物興懷之所作矣。何況慧業(yè)文人，靈珠在抱，會(huì)心不遠(yuǎn)，眷物彌重，能不見木落而悲秋，聞蟲吟而興感乎？爾則寫景之篇，充盈文囿，非無故也。

陸機(jī)《文賦》曰：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鐘嶸《詩品序》曰：氣之動(dòng)物，物之感人，搖蕩性靈，形諸歌詠。又曰：若乃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昭明《答湘東王求文集詩苑書》曰：或日因春陽，具物韶麗，樹花發(fā)，鶯鳴和，春泉生，暄風(fēng)至，陶嘉月而熙游，藉芳草而眺矚，或朱炎受謝，白藏紀(jì)時(shí)，玉露夕流，金風(fēng)時(shí)扇，悟秋士之心，登高而遠(yuǎn)托，或夏條可結(jié)，倦於邑而屬詞，冬雪千里，睹紛霏而興詠。簡文《答張纘示集書》曰：至如春庭落景，轉(zhuǎn)蕙承風(fēng)，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樓，時(shí)命親賓，乍動(dòng)嚴(yán)駕，是以沉吟短翰，補(bǔ)綴庸音，寓目寫心，因事而作。蕭子顯《自序》曰：若乃登高極目，臨水送歸，風(fēng)動(dòng)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開花落葉，有來斯應(yīng)，每不能已也。陳后主《與詹事江總書》曰：每清風(fēng)朗月，美景良辰，對群山之參差，望巨波之滉瀁，或玩新花，時(shí)觀落葉，既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觴，連情發(fā)藻。此諸家之言，皆謂四序之中緣景生情，發(fā)為吟詠，與劉氏之意正同。

此言《詩》、《騷》、漢賦寫景遷變也。詩人感物，連類不窮者，明《三百篇》寫景之辭所以廣也。賦體之直狀景物者姑置無論，即比興之作，亦莫不假于物，事難顯陳，理難言罄，輒托物連類以形之，此比之義也。外境當(dāng)前，適與官接，而吾情郁陶，借物抒之，此興之義也。比有憑而興無端，故興之為用，尤廣于比。舉例明之：興有物異而感同者，亦有物同而感異者，九罭鱒魴，鴻飛遵渚，二事絕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牂羊墳首，三星在罶，兩言不類，而皆以傷周道之陵夷，此物異而感同也；《柏舟》命篇，《邶》、《鄘》兩見，然《邶詩》以喻仁人之不用，《鄘詩》以況女子之有常；《杕杜》之目，《風(fēng)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時(shí)，《唐風(fēng)》以哀孤立，此物同而感異也。夫其托物在乎有意無意之間，而取義僅求一節(jié)之合，興之在詩，所以為用無窮也。

《豳風(fēng)·九》傳云：九，罟，小魚之網(wǎng)也。鱒魴，大魚也?！妒琛芬趺C云：以興下土小國不宜久留圣人。又“鴻飛遵渚”傳云：鴻不宜遵渚也。箋云：鴻，大鳥也，不宜與鳧之屬飛而遵渚，以喻周公今與凡人處東都之邑，失其所也。

《小雅·苕之華》傳云：羊墳首，言無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箋云：無是道者喻周已衰，求其復(fù)興不可得也。不可久者，喻心星之光耀見于魚笱之間，其去須臾也。

《邶風(fēng)·柏舟》箋云：舟載渡物者，今不用，而與眾物泛泛然俱流水中。興者，喻仁人之不用而與群小并列，亦猶是也。

《邶風(fēng)·柏舟》箋云：舟在河中，猶婦人之在夫家，是其常處。

《小雅·杜》傳云：杜猶得其時(shí)蕃滋，役夫勞苦，不得盡其天性。

《唐風(fēng)·有之杜》傳云：道左之陽，人所宜休息也。箋云：今人不休息者，以特生陰寡也。興者，喻武公初兼其宗族，不求賢者與之在位，君子不歸，似特生之杜然。

氣謂物之神氣，采謂物之色采也；既隨物以宛轉(zhuǎn)，亦與心而徘徊，二語互文足義，猶云寫氣圖貌，屬采附聲，既隨物以宛轉(zhuǎn)，亦與心而徘徊也。夫氣貌聲采，庶匯各殊，侔色揣稱，夫豈易事？又況大鈞槃物，坱圠無垠，迎之未形，攬之已逝，智同膠柱，事等契舟，然則物態(tài)各殊既如彼，無常又如此，自非入乎其內(nèi)，令神與物冥，亦安能傳其真狀哉？

王夫之云：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蝴蝶飛南園，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洽，一出語時(shí)即得珠圓玉潤。又云：會(huì)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觀此，知心物未融，則寫景未有能臻工妙者也。

詩人寫景，以少總多，情貌無遺。觀劉氏所舉，已見梗概。茲更錄王夫之說以示例：

庭燎有輝，鄉(xiāng)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漸明，赤光雜煙而埃，但以有輝二字寫之，唐人除夕詩，殿庭銀燭上熏天之句，寫除夜之景，與此仿佛，而簡至不逮遠(yuǎn)矣?；ㄓ瓌ε?，差為曉色朦朧傳神，而又云星初落，則痕跡露盡，益嘆《三百篇》之不可及也。

蘇子瞻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詩人體物之工，固也，然得物態(tài)，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灼灼其華，有其實(shí)，乃窮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則液流蠹結(jié)，花不榮，葉不盛，實(shí)不蕃，小樹弱枝，妸嫋妍茂為有加耳。

此云《離騷》，包《楚辭》而言。嵯峨之類聚，崴蕤之群積云者，謂寫山水草木之詞漸趨繁富也。茲舉例如次：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之標(biāo)顛，據(jù)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

右寫山

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烏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馮昆侖以澄霧兮，隱岷山以清江，憚?dòng)客闹L礚兮，聽波聲之洶洶。

右寫水

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

右寫風(fēng)云

秋蘭兮蘪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莖，芳菲菲兮襲予。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右寫草木

字必魚貫者，謂好用連語雙聲疊韻諸聯(lián)綿字也。此蓋因揚(yáng)馬之流，精通小學(xué)，故能撮字書之單詞，綴為儷語，或本形聲假借之法，自鑄新詞。劉氏所謂揚(yáng)馬之作，旨趣幽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xué)不能綜其理也。茲舉相如《上林賦》句為例：

洶涌澎湃，弗宓汨，逼側(cè)泌，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洌，滂濞沆溉。崇山矗矗， 崔巍，深林巨穴，嶄巖參差。九南山，嶻嶭峨峨，巖陁甗锜，摧崣崛崎。

此言寫景文不宜多用五色之詞也。昔人誚為詩好用珠玉等字者為七寶妝，吾師每稱陳文述詩為國旗體，亦嫌其一篇之中多用采色字也。

此節(jié)與《明詩》所論，皆明劉宋以后詩賦寫景之異于前代也。

《明詩》云：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jià)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數(shù)語，劉氏雖以此評當(dāng)時(shí)，實(shí)亦凡寫景者所當(dāng)奉為準(zhǔn)則也。蓋物態(tài)萬殊，時(shí)序?qū)易?，摛辭之士，所貴憑其精密之心，以寫當(dāng)前之境，庶閱者于字句間悠然心領(lǐng)，若深入其境焉，如此則藻不徒抒，而景以文顯矣；不則狀甲方之景，可移乙地，摹春日之色，或似秋容，剿襲雷同，徒增厭苦，雖爛若縟繡，亦何用哉？

《峴說詩》云：寫景須曲肖此景，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確是晚村光景；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確是深山光景；黃云斷春色，畫角起邊愁，實(shí)是窮邊光景；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dú)明，確是暮江光景。觀此，則寫景之貴于密附，益可見矣。

《詩麈》云：寫景之句，以雕琢工致為妙品，真境湊泊為神品，平淡率真為逸品。如芳草平仲綠，清夜子規(guī)啼；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間；泉聲入秋寺，月色遍寒山；皆逸品也。如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皆神品也。其他登妙品者，則不可枚舉也。按此所謂逸品，所謂神品，皆指其功在密附言之。

此言寫景文之作術(shù)也。物有恒姿至或精思愈疏，謂物之姿態(tài)有恒，而人之運(yùn)思多變，或率爾操觚，竟能密合，或鏤心灑翰，轉(zhuǎn)益浮詞也。尋心物之感，其機(jī)至微，其時(shí)至速，故有卒然遇之，不勞而獲者，亦有交臂失之，回顧已遠(yuǎn)者，此中張弛通滯之?dāng)?shù)，雖有上材，恒不能自喻其故，文家常言，以為天機(jī)駿利易于燭物，六情壅塞難于用思，通塞之宜，文之工拙分焉，斯誠不刊之論矣。然欲令機(jī)恒通而鮮塞，亦自有術(shù)。劉氏《神思》篇云：陶鈞文思，貴在虛靜。蓋謂不虛不靜，則如有物障塞于中，而理之在外者，無自而入，意之在內(nèi)者無自而出，關(guān)鍵不通，斯機(jī)情無由暢遂也。此雖為一切文言，而寫景尤要。是故綴文之士，茍能虛心靜氣以涵養(yǎng)其天機(jī)，則景物當(dāng)前，自能與之默契，抽毫命筆，不假苦思，自造精微，所謂信手拈來，悉成妙諦也；不則以心逐物，物足以擾心，取物赴心，心難于照物，思慮雖苦，終如系影捕風(fēng)矣。

此言寫景變化之法也。夫文貴自出心裁，獨(dú)標(biāo)新穎，謝朝華之已披，啟夕秀于未振，焉取規(guī)摹仿效，致來因襲之譏。然寫花鳥，繪煙嵐，則誠有不盡爾者。蓋物色古今所同，遠(yuǎn)視黃山，氣成蔥翠，適當(dāng)秋日，草盡萎黃，古有此景，今亦無以異也。是故古人之作，雖已泄宇宙之秘，窮化工之妙，清辭麗句，膾炙文林，然后賢有作，倘能即勢會(huì)奇，因方借巧，妙得規(guī)摹變化之訣，自成化腐為新之功。又況意之為用，其出不窮，同敘一景而以悲愉各異，則后者初非襲前，如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與蕭蕭馬鳴，悠悠斾旌，一敘愁慘之象，一狀整暇之容，語同而用意別，特作者臨文偶然湊合，非相襲也。同賦一物而比興不同，則諸作各擅其勝，如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yuǎn)，端不藉秋風(fēng)，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自沈，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是牢騷人語；此因比興之不同而各據(jù)勝境也。由此觀之，雨滴空階，月照積雪，亭皋葉下，池塘草生，凡諸美景，雖至不可紀(jì)極之世，言之亦無害為佳構(gòu)，李文饒所謂文章譬諸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不其然哉。

文章變化之法，古人有不易其意而別造新語，或規(guī)摹其意而形容之者，有翻意者，有點(diǎn)化成句者，有用意造語不嫌雷同者，而且文詩賦詞得相通變，學(xué)者措意于此，其于劉氏所謂因方借巧，即勢會(huì)奇，可以知所從事矣。茲各舉例明之：

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少陵淵明，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模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十月菊》曰：自然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曾子固曰：詩當(dāng)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馀，乃古人用心處，所以舒王《菊》詩曰：千花百卉凋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坡則云：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李翰林曰：鳥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其病如前所論。山谷《登達(dá)觀臺》詩曰：瘦藤掛到風(fēng)煙上，乞與游人眼暫開，不知眼界開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凡此之類，皆換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五十年，人堪幾回別。其詩簡緩而立意精確。舒王《與故人》詩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江邊路，到老相尋得幾回。樂天曰：臨風(fēng)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南中》詩曰：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凡此皆奪胎法。

杜牧之《阿房宮賦》云：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yuǎn)聽，杳不知其所之也。盛言秦之奢侈。楊敬之作《華山賦》有云：見若咫尺，田千畝矣；見若環(huán)堵，城千雉矣；見若杯水，池百里矣；見若蟻蛭，臺九層矣；蜂窠聯(lián)聯(lián)，起阿房矣；小星熒熒，焚咸陽矣。《華山賦》杜佑常稱之，牧之乃佑孫，是仿敬之所作信矣?！兑翱蛥矔罚夯蜃x《阿房宮賦》至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fēng)雨凄凄，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擊節(jié)嘆賞，以為善形容廣大。仆謂蓋體魏卞蘭《許昌宮賦》，曰：其陰則望舒涼室，羲和溫房，隆冬御，盛夏重裘，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陰陽。非出于此乎？

右不易其意而造其語，及規(guī)模其意而形容者。

王曰：山谷《酴》詩：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一聯(lián)，蓋出于商隱之意，而翻案尤工耳。商隱詩曰：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爐更換香。

徐世俊曰。張仲宗《踏莎行》：醉來扶上木蘭舟，將愁不去將人去。引用李端詩：青楓綠草將愁去，遠(yuǎn)入?yún)窃脐圆贿€。此返用之而勝。王阮亭曰：有詞翻來極淺反為入情者，孫葆光云：雙槳不知消息，遠(yuǎn)汀時(shí)起 ；洪云，醉來扶上木蘭舟，醒來忘卻桃源路；無如查云：斜陽影里，寒煙明處，雙槳去悠悠。翻令人不能為懷。

詞家多翻詩意入詞。李后主《一斛珠》末句云：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楊孟載《春繡》絕句云：閑情正在停針處，笑嚼紅絨唾碧窗。此卻翻詞入詩。

右翻意者

詩家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diǎn)化之使加工也。劉禹錫云：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山谷點(diǎn)化之則云：可惜不當(dāng)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字伞栋灼r歌》云：山虛鐘磬徹。山谷點(diǎn)化之則云：山空響管弦。學(xué)詩者不可不知此。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李嘉詩也，王摩詰衍之為七言，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而興益遠(yuǎn)。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摩詰詩也，杜子美刪之為五言句，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而語益工。詩人點(diǎn)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jīng)號令，精彩數(shù)倍。

王勃《滕王閣序》：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即王《頭陀寺碑文》。層軒延袤，上出云霓，飛閣逶迤，下臨無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即庾子山《馬射賦》：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

《鐵圍山叢談》云：寒鴉飛數(shù)點(diǎn)，流水繞孤村。隋煬帝語也。少游《滿庭芳》引用之，云：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diǎn)，流水繞孤村。

右點(diǎn)化成句者

唐人詩句不厭雷同，絕句尤多。試舉其略：杜牧邊上聞胡笳詩云：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游人一聽堪頭白，蘇武爭禁十九年。胡曾詩云：漠漠黃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消十九年。戎昱《湘浦曲》云：虞帝南巡不復(fù)還，翠蛾幽怨水云間，昨夜月明湘浦宿，閨中環(huán)度空山。高駢云：帝舜南巡不復(fù)還，二妃幽怨水云間，當(dāng)時(shí)珠淚垂多少，只到而今竹尚斑。李賀《詠竹》云：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籠十萬枝。皮日休《詠白蓮》云：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fēng)清欲墮時(shí)。

右用意造語不嫌雷同者

數(shù)語尤精。四序紛回，入興貴閑者，蓋以四序之中，萬象森羅，觸于耳而寓于目者，所在皆是，茍非置其心于翛然閑曠之域，誠恐當(dāng)前好景，容易失之也。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因采菊而見山，一與自然相接，便見真意，而至于欲辯忘言，使非淵明擺落世紛，寄心閑遠(yuǎn)，曷至此乎？物色雖繁，析辭尚簡者，蓋以一時(shí)之內(nèi)，一地之間，物態(tài)皆極繽紛，表之于文，惟須約其詞旨，務(wù)令略加點(diǎn)綴，即已真境顯然；陶詩：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高樹顛四語，著墨不多，而村墟景象，如溢目前，若事鋪陳，誠恐累牘連篇有所不盡也。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日新者，味即文味，情即文情也。夫既以閑曠之興領(lǐng)略自然之美，則觀察真矣，復(fù)以簡至之辭攝取物象之神，則技術(shù)巧矣，寫景如是，而文之情味有不引人入勝者哉？

此言物色之有助于文思也。彼靈均之賦，隱深意于山阿，寄遙情于木末，煙雨致其綿渺，風(fēng)云托其幽遐，所謂得助江山，誠如劉說。他若靈運(yùn)山水，開詩家之新境，柳州八記，稱記體之擅場，并皆得自窮幽攬勝之功，假于風(fēng)物湖山之助。林巒多態(tài)，任才士之品題，川岳無私，呈寶藏于文苑。所謂取不盡而用不竭者，其此之謂乎。

此與本篇首節(jié)意同。紀(jì)昀曰：諸贊之中，此為第一。正因題目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