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給二弟先叫車到家里，我去看了一次電影，又和朋友們吃了會點心。在飯店里談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燈才回家。家里好像熱鬧了一些，一個堂房的嬸娘，一個姑表姊，還有個姨娘全在樓上坐著輕聲地講著話。幾個堂兄弟圍著桌子在那兒瞧我?guī)Щ貋淼?，學(xué)校里的年刊。媽蹲在地上，守著風(fēng)爐在給父親煎藥。我問媽：

“爸的病好了點兒嗎？”

媽出神地蹲在那兒，沒回答我的話。別的人也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只望了我一眼，全那么古怪地像在想著什么似的。

走到父親房里，伯父和一個遠房的堂叔，還有一個姑表兄弟在那兒和父親談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著聽他們講話。父親的精神像比從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兒講這一次跌風(fēng)的來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臉上只見一個個窟窿，頭發(fā)，胡髭，眉毛全沒有了潤澤的光彩，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從袖口里望進去，父親的手臂簡直是兩根細(xì)竹竿撐著一層白紙，還是那么歇斯底里地顫抖著。他很平靜的，和平日一樣地講著活：

“三月里我就看到了，那時我跟伯元他們說，叫他們做空頭，盡管賣出，到五月馬上會跌。他們不信，死也不肯做空頭?！边@時候他咳嗽起來，咳得那么厲害，臉上的筋全暴出來，肌肉全抽搐著?？攘撕靡换?，就咳不出痰來，只空咳著，真的，父親連咳嗽的力氣都沒了，我只聽得他喉嚨那兒發(fā)著空洞的咳聲，一只銹壞了的鐘似的。伯父跑到外面，在父親的黃色的磁茶壺里沖了熱茶，拿進來給他喝了幾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親閉著眼喘息了一會，才接下去：“真是氣數(shù)，失了勢的人連說句話也沒人聽的！”那么深長地嘆息了一下。

大家全默默地坐著，不說一句話，因為父親是一個個性很剛強的人，五十八年來，從不希冀人家的一絲同情——他是把憐憫當(dāng)做侮辱的?？墒撬麄儾恢肋@半年來纏綿的病已經(jīng)叫他變成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感傷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兒，艱苦地忍耐著他的傷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痙攣著，那么困難地喘著氣。他不動，也不說話，只那么平靜地望著煙燈，可是他的眼珠子里邊顯露了他的整個的在抽咽著的靈魂。

我走了出來，我不能看一個莊嚴(yán)的老年人的受難。我走到外面，對媽說預(yù)備去赴校長和教授的別宴。

“別去了吧，爸那么地病著！你一個多月沒回來了，爸時常掛念著你，今天剛回來，還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媽前面，我老是那么孩子氣地固執(zhí)著。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么地病著？”

“為什么不去呢？”

忽然——

“去，讓他去！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爸不爸了！”

在里邊，出乎意外地，父親像叱責(zé)一個竊賊似的，厲聲地嚷了起來。

父親從來沒那么大聲地說過話，更不用說那么厲聲地叱責(zé)他的兒子了，從來沒人見到過他惱得那么厲害，而且又不是怎么值得惱，會叫素來和藹可親，不動聲色的他惱得大聲地嚷起來。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責(zé)把屋子里的人全驚住了。我是詫異得不知怎么才好地怔在那兒望著媽。

“何必為那些小事動肝火啊！”是伯父的聲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親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聲來，一個孩子似的。

屋子里悄悄地只聽得他蒼老的聲音，有氣沒力地抽咽著，過了一回又咳嗽了起來，咳得那么厲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兒的平靜了一下，低低地呻吟著，一只疲倦的老牛的嘆息聲似的，彌漫了這屋子。

許多埋怨的眼光看著我，我低下了腦袋，我的心臟為著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著，一面卻暗暗地憎恨父親不該那么不留情面地叫人難堪，一面卻也后悔剛才不應(yīng)該那么固執(zhí)。我知道我剛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么寂寞，他以為他的兒子都要拋棄他了。

到這時候，大家才猛的醒過來似的，倒茶的倒茶，拿湯藥的拿湯藥，全零落地跑到父親房里去，只有那個姑表的小梅姊躺在外面的煙鋪上，呆呆地望著我。我想進去又不敢，只怕父親見了我，又觸動了氣。沉重的呻吟一陣陣地傳了出來，我的身子一陣陣地發(fā)著抖，那么不幸地給大家擯棄了似的，坐在那兒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游了兩個多月，半身債半身病的跑回家來，父親也是那平靜地躺在煙鋪上，那時他只——

“你那么隨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鬧，可知道家里是替你多么擔(dān)著心?。　焙艽认榈卣f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里住兩個禮拜，養(yǎng)好了病，才準(zhǔn)回學(xué)校去。

“怎么今天會那么反常地動著肝火呢？”好像到現(xiàn)在才明白父親是病得很厲害了似的，慌張了起來。

模模糊糊地我看見小梅姊從煙鋪那兒走過來，靠到桌子旁邊，瞧了我一會，于是又聽見她輕輕的對我說：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么樣？不相干吧？”

我看著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這病來得古怪，頂多還有五六天罷咧。二舅母現(xiàn)在是混的，不會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說。你應(yīng)該拿定主意，快辦后事吧?！?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誰，我不明白她是說的什么話，我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慮，只茫然地望著她。忽然，我打了個寒噤，渾身發(fā)起抖來，只一剎那，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誰，我明白她在說的什么話。一陣不可壓制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沖了上來，我的嘴唇抽搐著，腦袋漲得發(fā)熱，突然地我又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勁兒的沖到自己房里，鎖上了門，倒在床上。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在哭著，那么傷心地，不顧羞恥地哭著，才覺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淚從腮幫兒那兒掛下去，掛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聽見媽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么地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