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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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作者:穆時英


靜靜地聽了一會,又莫名其妙地傷心起來,在床上,從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淘氣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弄開了門,走了進來,坐在床沿那兒,先只勸著我:

“別那么哭,你爸聽著心里難受的?!?

慢慢兒的她的眼皮兒紅起來了,眼淚從眼角那兒一顆顆的滲了出來。我卻靜靜地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我瞧著那眼淚古怪地掛下來,我瞧著她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來,我瞧著她傷心地抽咽著。可是我又模糊起來,我好奇地瞧著她的眼淚,一顆顆的滲出來,一顆顆地,那么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滲到那棉織物里邊。

“多么滑稽?。 蹦敲吹叵胫?。

我想笑,可是心臟卻怎么也不肯松散下來,每一根中樞神經(jīng)的纖維組織全那么緊緊地繃著,只覺得笑意在嘴邊溜蕩著,嘴卻抽搐著,怎么也不讓這笑意浮上來。

躺著,躺著,瞧那天色慢慢兒的暗下來,一陣瞌睡順著腿往上爬,一會兒我便睡熟了。

“醫(yī)生來了!”樓下,老仆人大聲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來,腿卻疲倦得發(fā)軟,在床邊坐了一回兒,才慢慢兒的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由有點兒好笑。

“神經(jīng)過敏啊!可是爸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不信地。

走到外面,醫(yī)生已經(jīng)坐在那兒抽雪茄,父親,兩只手扶著二弟的肩膀,腦袋靠著他的脊梁,呻吟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著,媽在旁邊扶著,走到門檻那兒,他費力地想提起腿來跨過門檻,可是怎么也跨不過去。媽說:

“還是回進去,請醫(yī)生到房里來診吧。”

父親一面喘著氣,一面搖著腦袋,還是拚命地想跨過門檻來。我連忙趕上去,一只手托著他的肋骨,一只手提著他的腿,好容易才跨過了門檻。父親穿著很厚的絲棉袍子,外面再罩著件團龍的絲絨背心,隔著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著的是四條肋骨,摸不到一點肉,也摸不到一層皮,第一次我知道父親真的是消瘦得連一點肉也沒有。走著走著,在我眼前的父親像變成紙扎人似的。

“父親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又那么地問著自己,不信地。

坐到醫(yī)生前面,父親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讓他診了脈,看了舌苔,還那么地問著醫(yī)生:

“你瞧這病沒大干系吧?”一面在嘴上堆著笑勁兒。父親跟誰講話,總是這么在臉上堆著笑勁兒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他的笑臉像是哭臉。

“病是不輕……”醫(yī)生微微地搖著腦袋,一面瞧著他,懷疑似的。

“總可以好起來吧?”

父親是那么地渴望著生?。∷菑膩聿恍抛约簳赖?;他是個倔強的人,在命運壓迫下,頹唐地死了,他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總會好起來吧!”醫(yī)生那么地說了一句,便念著脈案,讓坐在對面的門生抄下來。

父親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他念,聽了一回兒忽然連接著打起嗝來,一邊喘著氣,枕著自己的手臂。媽便說:

“到里邊去躺著吧?!?

父親不作聲。

“請進去吧,不必客氣,請隨便吧?!?

等醫(yī)生那么說了,父親才撐著桌子站了起來:

“那么,對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說著,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醫(yī)生,才叫二弟扶著走到里邊去。

父親是那么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細的一個中國商人——可是為什么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里呢?為什么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騙,給人家出賣,他是一個歷盡世故的老人,可是他還有著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么頹盾,那么地受人奚落,那么地滿腹牢騷,卻從不責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腸太好。天哪,為什么讓那么善良的靈魂在這流氓的社會里邊生長著啊!

醫(yī)生開了藥方,搖著他的大扇子道:

“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里開頭調(diào)理起來還不嫌遲,現(xiàn)在是有點為難了,單瞧這位老先生頭發(fā)全一根根的豎了起來,這是氣血兩衰,津液已虧,再加連連打嗝,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聽了他的話,媽便躺在煙鋪上哭了起來,我一面送他下樓梯,一面卻痛恨著他,把他送到門口:

“爸真的會病死了嗎?那么清楚的人怎么一來就能死呢?”那么地想著走了上來,到父親房里,只見他閉著眼躺在那兒,一個勁兒的打嗝,打一個嗝,好好地躺著的身子便跳一下,皺著眉尖,那么痛苦地。

我瞧著他,心臟又緊縮起來了,可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父親那么一病就會病死了的,這簡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親的嗝越打越厲害,一個緊似一個,末了,打著打著便猛的張開了嘴沒了氣,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罩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里邊不動了,腦袋慢慢兒的從枕頭上面滑下來,連忙——

“爸!爸!”地叫著他,才像從睡夢里給叫回來似的睜了睜眼,把腦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閉上了嘴,輕輕地打著嗝,過了一會兒,猛的打了個嗝,張開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連忙叫著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過來,他是那么痛苦地,那么困難地在掙扎著,用他的剩余的生命力,剩余的氣息。那時我才急了起來,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著,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經(jīng)那兒混和著。我想跪下來祈禱,我想念佛,我想嚙住父親的人中,我想盡了各種傳說的方法,可是全沒做,只發(fā)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經(jīng)冷了,冰似的,脈息也沒了,浮腫著,肌色很紅潤地。許多人全跑了進來,站在床邊,不動也不說話。媽只白癡似的坐在床沿那兒摸著他的手,替他搓著胸口,一面悄悄地淌著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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