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與現(xiàn)在上海武術(shù)界接近的人,大約不認識劉百川這個拳教師的很少,便是不曾會過面的十九也得聞他的名兒。不過上海一般與劉百川認識的朋友們,無論當面背后多不叫他劉百川,也不稱他劉子湖,因見他是個鬎鬁頭,都直截了當?shù)暮羲麨閯ⅣF鬁,或劉鬎子。他聽了不但不怪,并且欣然答應。他自從到上海來至于今,才有五六年。雖是以教拳為生活,然在上海以教拳為生活,像他一樣,年數(shù)還比他長久的,何止數(shù)十人。只是和他一般得聲名的,卻是不多幾個。
在下初次和他會面的時候,記得是壬戌(一九二二)年的冬季。那時在下在中國晚報館編輯小晚報,有時也做些談論拳棒的文字,在小晚報上刊載。于是就有些會拳棒的朋友誤認我對于拳棒是確有研究的人,紓尊下顧。而劉百川也就在這時候,因汪禹丞君的紹介,與我會面的。那時他才到上海不過一年,在汪禹丞君所辦的中華拳術(shù)研究會里擔任拳術(shù)教授。他初次與我相見,即口講指劃,唾花四濺。談到興發(fā),表演幾個架式,跺得地板震天價響,墻壁都搖動起來。我此時也很贊嘆他豪爽痛快,然心里總覺得他的江湖氣太重,而所發(fā)揮的又未見精透。
相見后不多幾日,中華拳術(shù)研究會即假座寧波同鄉(xiāng)會開周年紀念之拳術(shù)表演會。這夜由劉百川邀來幫場的拳教師雖也不少,然并沒有表演出特殊技藝的。在下不耐久看,已打算回家了,只因表演次序單上最后載有劉教師的千斤鐵板橋。在下看了這名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又見演臺角上安放了一塊二尺六七寸見方、七八寸厚薄的大麻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找著汪君打聽,汪君笑道:“這就是劉鬎子的大玩意,也還有點兒道理,且看了再走罷。這里人手不多,到時說不定還得請老兄幫幫忙。”我見汪君這么說,只得不走了。
等到各教師按次序都表演完畢了,即見劉百川一手托了一條很粗壯的板凳,走出臺來。將板凳作二字形安放臺口,脫去上身衣服,露出粗黑多毛的赤膊來,放開破喉嚨對臺下觀眾說道:“兄弟這個玩意名叫千斤鐵板橋,看了是有些嚇人的。其實兄弟若沒有這力量,也不至來干這玩意。望諸位看時不要害怕?!闭f畢將兩條臂膊接連屈伸了幾下,好像是運動氣功的樣子。只見他身上的肌肉,登時膨脹起來,較平時壯大了許多。隨即仰面朝天的睡在兩條板凳上,腰背懸空。在旁邊做幫手的人七八個壯健漢子,一齊動手將那塊大麻石托起來,平平正正的放在劉百川胸腹之上。又有四個大漢子擎四個大鐵槌,各盡平生氣力朝著石塊上打。在下也是其中擎鐵槌的一個,不過那塊麻石質(zhì)地異常堅結(jié),又太厚了,雖有四個鐵槌敲打,但是敲了幾十下,只敲得石屑四迸,苦不能將石塊敲破,喜得當時還有一個上海著名的李大力士在場,看了忍耐不住,提了一個約重四五十斤的大鐵槌,跑出臺來,兩三下就把石塊槌得四分五裂。劉百川見石塊已破,便一躍而起,拍著胸脯給觀眾看,沒有一點兒傷損。觀眾無不搖頭吐舌。那石板的重量雖沒有一千斤,然實重也有七八百斤,并且那麻石極不平整,臺角上的木板尚且被那石壓成許多破痕,而劉百川胸脯上的皮膚,沒有傷損,這點能耐也就不小了。
后來會見了一個老走江湖的武術(shù)家,偶然閑談到這事,那武術(shù)家卻不在意似的笑道:“這算不了一回事,與空手劈碎大塊麻石的同一江湖眩人之術(shù),毫不足奇?!蔽艺f:“難道所劈的石塊是假的嗎?不曾擱在他胸脯上么?”那武術(shù)家道:“這如何能假?”我說:“我親眼看了,親手摸了,知道確是不假,何以算不了一回事呢?”武術(shù)家道:“我所謂算不了一回事者,因為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藝。論情理這人胸脯上能擱七八百斤重的石塊,聽憑四五個大力的人用鐵槌敲打,應該不問多重的拳頭,也打他不傷,也打他不痛。其實不然,其不能挨打的程度,與平常拳師一樣。即如空手能將斗大的麻石劈成粉碎,論情理這種硬手還了得,應該打在人身上不問什么人也受不住。其實打在人身上,也與平常拳師的輕重一樣??梢娺@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藝,只能算是賣看的一種把戲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可以當面試演給你看。”
在下因這樣把戲,非有相當?shù)牡攸c及準備,不能試演,心里又相信他不至說假話,便點了點頭說道:“用不著試演,我已很相信了;不過既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藝,然則是道法嗎?”那武術(shù)家笑著搖頭道:“道法兩字談何容易,若果真是道法,怎么還算不得真能耐?”我說:“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武術(shù)家沉吟了半晌說道:“我也在江湖上混飯吃,說話不能爛江,一言以蔽之,不可究詰罷了?!痹谙侣犃诉@番話,不好再問,然至今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無從證明那武術(shù)家的話是否確實。
近一年來時常與上海武術(shù)界中人會見,提起劉百川三字,知道的尚少。一提到劉鬎鬁,倒是都說認識,并且異口同聲的稱贊這鬎子的武藝了得。在下計算起來,已有四年多不與劉百川會面了,很想會會他,好順便打聽他學武藝的歷史。遂托朋友帶信給他,看他能否趁閑暇的時候,到我家里來談談。機會還好,托信去不到幾日,這位劉教師居然下臨寒舍了。相見時口講指劃,唾花四濺,粗豪爽直的神情還是和當年一樣。這日天氣很熱,進門就脫去了草帽,露出光頂來。我留神看他那光頂,凡是沒有頭發(fā)的所在,都低陷下去一二分深不等,與尋常的鬎鬁頭不同。我知道他是不忌諱人家叫他鬎鬁的,便問他這鬎鬁頭是何時成的。他笑嘻嘻的把那成鬎鬁的歷史說出來,使我聽了異常高興。因為他成瘌痢的歷史,就是他學武藝的歷史,也就是他半生的履歷。且有記述的價值,故不憚煩瑣的寫出來,也可以見得我國的劍仙俠客,無時無地不有。只是無緣者不能遇,無福者雖遇亦無所成就也。
劉百川是安徽六安人,雖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經(jīng)商為業(yè)。在鄉(xiāng)鎮(zhèn)之中,開了一個招牌名劉全盛的雜貨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遠近的人,沒有不知道劉家是一門忠厚的。劉百川生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照他家的家規(guī),是應該已讀過了幾年書,要到自家店里跟著父兄學做生意了。只是劉百川生性不似前輩人忠厚,從十歲送他進蒙館讀書,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里專跟著附近一般頑童無法無天的胡鬧。好在他父兄對于讀書的事也不認真,每日放學回來,更不知道盤詰。父兄是忠厚人,以為子弟也忠厚,見劉百川每日進學堂去了,只道是發(fā)憤讀書無疑的了,誰知道他掛名讀了四五年書,實在所認識的字不滿一百。到了應該進店學做生意的這年,見他提筆寫起賬來,竟寫不成字,才知道他讀書不曾用功,然已遲了。他不但讀書不肯用功,并不耐煩守在店里做買賣,仍是歡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熱鬧之處閑游浪蕩。
離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處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個水陸交通的碼頭。那碼頭上有一個名叫石泰長的鏢局,鏢頭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槍王義,還請了一個鏢師叫趙老平,這兩人時常押了鏢走劉百川所住的這鎮(zhèn)上經(jīng)過。這時劉百川所結(jié)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劉百川一樣粗暴兇橫的,合伙聘了一個拳教師練習拳棒。這個拳教師與花槍王義、趙老平都是朋友。王、趙兩人每次押鏢走這鎮(zhèn)上經(jīng)過的時候,必停步拜訪這位拳教師。劉百川因身體生得強壯,又能下苦功夫練武藝,在一般同學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師很歡喜他,因此王、趙二人也對他特別注意。
他這時同練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時蒙童館里的讀書學生,因為集聚的人太多了,況且無惡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厭惡。以致有許多地方,禁止教書先生開設蒙館。像他們這種粗暴兇橫的惡少,十多人聚做一處,終日不干好事。又仗著會些拳棒,地方人簡直奈何他們不得,竟是無法無天,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們,將他們比做一群猛虎,一個一個的取出綽號來,都離不了一個虎字。如飛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類,劉百川那時就得了一個出山虎的名目。他們這一群猛虎,雖不曾在地方上殺人放火,擄掠奸淫,然除卻強盜這類行為而外,也可以說是肆無忌憚、無惡不作了。久而久之聲名越弄越大,竟至瀘州府都聞他們這群猛虎的名了。
那時做瀘州府的,是一個極風烈嚴正的人,對于地方上的敗類,用訪聞案也不知辦過了多少。既聞了他這群猛虎之名,當下就委派了一個候補安徽直隸州崔樂書下鄉(xiāng)查辦。誰知這位崔大老爺是個很倒運的候補官,候補了好幾年得不著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這件委任,也就當做一件好差事來辦,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撈一注大財。利用那瀘州府辦事嚴厲,凡是在地方行為不正當?shù)娜艘唤?jīng)拿到府里是沒有輕放的。遠近聲名惡劣的人,無不害怕。一遇府里派來查辦委員,都情愿花錢極力運動,只求委員口頭上方便一句。瀘州府所派去辦訪聞案的委員,似這般飽載而歸的已有幾個。崔樂書是深知個中情弊的,一到劉百川所居的這個鎮(zhèn)上,就派出許多差役,按照訪案名單,往各家拿人,并聲言一個個都須拘拿到案。劉百川這群猛虎雖然都聞風避開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橫吵直鬧,勒令各家長交出人來。各家長明知種種逼勒純是為幾個錢,也就照例托人向崔樂書說項。無如崔樂書的欲壑難填,各人傾家蕩產(chǎn)都不能了案。
劉百川這群猛虎被逼得忿恨極了,他們多是年輕性暴的人,不知道厲害。十多人藏匿在一處商議道:“我們生長在這地方,從來只有人家畏懼我們,我們不曾畏懼過人家。我們所到之處,有誰敢在我們衣角上碰一碰?于今崔家這小子到我們這里來,不但嚇得我們藏躲著不敢出頭,并且把我們家里都鬧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這小子張開眼睛要錢,說出數(shù)目來傾家蕩產(chǎn)都不能繳納。這小子若不給點兒厲害他看,老是這么藏躲著,以后我們還能在這地方混嗎?”劉百川的膽量最大,聽了這話,即攘著臂膊說道:“這小子住在周家飯店里,我們趁黑夜劈開門進去,抓住他一頓毒打。我們也不開口說話,把包頭齊眉扎了,使他認不出面貌,聽不出聲音。打過一頓之后,摜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再在這里耀武揚威了?!彼麄兌贾皇鞘畮讱q的人,有什么見識。一個人說委員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說非打他顯不出厲害。于是三言兩語,計議已定。當夜三更時候,這一群猛虎就蜂擁到周家飯店,劈開大門進去。飯店里人以為是強盜打劫。崔委員所帶來的差役,雖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惡物,但是教他們欺壓良善本領都覺得很大,教他們抵抗強暴,卻是膽小如鼠。從夢中驚醒聽說強盜來了,只嚇得一個個爭著向床底下藏躲。崔樂書仗著自己是個委員,以為強盜絕不敢對他無禮,翻下床來正要開門出來,向強盜打官腔。不料這群猛虎已撞開房門進來了,見面不由官腔開口,揪翻身軀就打。崔委員見強盜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將官腔收起來,放哀聲求饒。他們多會拳棒,手腳打下來不輕,又系十多人爭著打,沒一人肯輕輕放過。崔樂書的年紀已有五六十歲了,怎么受得起這般捶打呢?他們見崔樂書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發(fā)聲了,才摜下來跑了。
次早探聽消息,想不到崔樂書不經(jīng)打,當晚就嘔血而死。各家的家長知道這禍又是他們闖出來的,逆料這亂子更鬧大了。惟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別處去,自尋生路,非待十年八載之后,風聲平息了不得回來。
劉百川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獨自逃生。他心里計算,逃往別處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長鏢局,有花槍王義和趙老平在那里,不妨前去投奔他們。當下也不暇計及自己與王、趙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從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里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時王、趙二人都在局里,不曾押鏢出去。劉百川見面也不相瞞,照實將打死崔樂書的情形說了。王義說道:“像這樣的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詐了銀錢的人出口惡氣。你住在我這局子里不要緊,無論哪條衙門里差來辦案的人,不得我們親口答應,照例不能進局子辦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過這事只能對我兩人說,萬不能使這地方的人知道。暫且躲住些時,等待外面風聲略為平息,再作計較。”劉百川見王、趙二人如此仗義,不用說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離劉家雖只四百多里路,然一則因那時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著遲滯;二則因鏢局不似尋常人家,照例是一種庇護罪犯的所在。有這兩種原因,與劉百川同時動手打崔樂書的那些朋友,雖也逃到了別處,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虧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認殺官的事,又更換了瀘州府,只是打的打,關(guān)的關(guān),馬馬虎虎的結(jié)了案。不過劉百川家里,就為這場官司破產(chǎn)了。
劉百川在石泰長鏢局里隱居了幾個月,不曾出門,自覺氣悶的非常難過。見王、趙二人押鏢出門,就要同去。王義巴不得多有一個伙計,好在路上照料照料,遂許可帶劉百川同走。劉百川就此做起二鏢師來了。王義的武藝是在北道上享大名的,每到高興的時候,也傳授一點兒給劉百川。是這般也跟著混了兩三年。
這次又押著幾十輛鏢車到山東去。一日走到封沛小蕩山底下,在趙大房飯店里歇了。劉百川因連日天氣太熱,受了暑氣,忽然有些腹瀉起來。睡到半夜,起來到后院里大解。這后院左邊便是關(guān)帝廟,廟里有幾株數(shù)人合抱不交的大樹。此時天上月色正如懸掛一圓明鏡,晴空萬里沒有一點浮云,樹影倒射在這邊后院地下,微風不動,枝葉都仿佛可以數(shù)算得清的樣子。劉百川一面蹲下身軀大解,一面無意識的望著地下樹影,覺得樹尖之上還有一點黑影,不似枝葉;又看不出是什么東西。毫不遲疑的抬頭向樹上一看,只見離樹尖兩三丈高以上,儼然是一個和尚盤膝坐在空中,豎脊腆胸,動也不動一下。劉百川心想難道我肚瀉了這幾日,連眼睛都瀉昏了嗎?心里邊是這么想,邊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再仔細定睛看時,確是一個和尚坐在上面。只是太離遠了,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覺得這事太稀奇了。也顧不得大解完結(jié)了沒有,連忙拽起小衣往那樹下跑去,卻被一道六尺多高的土墻擋住了去路。劉百川雖不會縱跳,但是喜得這土墻不高,急搬了兩塊石頭墊腳,翻過了土墻,立在那樹底下朝上一望,因被枝葉遮掩了,看不見天空。暗想爬上樹尖便不愁看不見了,遂使出十來歲時候在鄉(xiāng)下爬樹的本領來。剛向樹上爬了兩步,忽覺腿上有人拍了一下,接著就聽得很沉著的聲音說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爬上樹去干什么?”劉百川想不到下面有人,倒吃了一嚇。低頭看時,原來也是一個老年和尚,劉百川跳下地來,跑到旁邊,向樹尖上一看,已不見那和尚了。
地下的這個和尚,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問道:“你這人瘋了嗎?這般慌里慌張的看些什么!”劉百川看這和尚的衣服身段,好像就是坐在空中的那個,隨口答道:“我是好好的人,怎么會瘋?剛才坐在空中的那個和尚,就是你么?”這和尚搖頭道:“空中如何能坐人,你不要亂講。”劉百川道:“你不用瞞我,我又不老了,兩眼分明看見你盤膝坐在空中,所以翻過墻來,正想爬上樹尖去和你談話,你卻已經(jīng)下來了?!边@和尚笑道:“你在這里做夢啊,哪有這種事。我在這關(guān)帝廟住了好些時,也不曾見過有坐在空中的和尚。你姓什么,此時已是半夜了,怎么不去睡覺?”劉百川道:“我是周家口子石泰長鏢局里的二鏢師,這回押了幾十輛鏢車上山東去,今日走到這里忽害肚瀉,因此半夜起來大解,就看見你坐在空中動也不動。請問你貴姓,你這種本領肯收我做徒弟,傳授一點兒給我么?”這和尚露出詫異的神氣說道:“你還是一位保鏢的達官么?這倒看你不出。你既保鏢,武藝是不待說一定很高明的了,失敬之至。”劉百川連忙作揖道:“我于今雖是當了一個二鏢師的名目,實在并沒有當二鏢師的本領。完全是花槍王義、趙老平兩位師叔重義氣,格外周全我,借此混一碗飯吃?!边@和尚滿面笑容說道:“花槍王義么?這人我也久已聞他的名,是一個歡喜交結(jié)的好漢。他于今也押鏢到了這里么?”劉百川聽和尚說知道花槍王義,不由得十分歡喜答道:“王義、趙老平都來了,就住在隔壁趙大房飯店里。請問你的尊姓大名,我立刻就回去叫他們過來拜訪你?!边@和尚從容搖頭笑道:“用不著這么辦,我等做和尚的人本來是沒有姓氏的,不過我這個和尚與尋常的和尚不同。尋常的和尚是出家和尚,既出了家自然不要俗姓了。我是在家的和尚,因此還是姓楊?!?
俗話說福至心靈,也有道理。劉百川平日是個心粗氣浮、不知道什么禮節(jié)的人,此時心里明白了,覺得不容易遇到像這樣有本領的人,既是遇著了就不可錯過,應拜他為師,學些本領才好。心里一這么著想,立時就換了一副很誠懇的神氣說道:“我今夜有福氣遇著了楊老師,這是非常難得的事,千萬要求楊老師可憐我,收我做個徒弟,教我一些兒本領。”說時就拜了下去,楊和尚連忙伸手扶起劉百川笑道:“說哪里的話,我有什么本領教給你,你終日和花槍王義在一塊,還怕學不到本領嗎?”劉百川道:“花槍王義的本領雖好,但是他有他的正事,哪有閑暇工夫教我呢?并且我雖承他兩位師叔看得起給一碗飯我吃,然我終日只是懸心吊膽,不得安逸也不好練武藝?!睏詈蜕袉柕溃骸斑@話怎么講,平白無故的要終日懸心吊膽做什么呢?”劉百川道:“我知道你是和神仙一般的人,我的事不用瞞你。我是因為在家鄉(xiāng)地方打死了人,于今逃命出來。那件命案不了結(jié),我不能回去?!睏詈蜕袉枺骸按蛩懒耸裁慈??”劉百川便將打死崔樂書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道:“這碗保鏢的飯,我不但沒這本領,夠不上久吃。就是有這本領,我也不情愿久吃。武藝是我歡喜練的,只苦沒有好地方去,不得好師傅教,今夜既遇了楊老師,我絕不能不求你收我做徒弟。我甘心一輩子在你跟前伺候?!睏詈蜕械溃骸拔也皇悄苁胀降艿娜?,你也不是能做我徒弟的人。這話請收起來不要再提了罷。天氣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覺,我也就要睡了?!?
劉百川哪里舍得走呢?正要再叩頭請求,只聽得花槍王義的聲音,在土墻那邊說道:“百川,百川!你無端跑到那邊去做什么?害得我哪里不找到!”劉百川見是王義找來了,好生歡喜,幾步跑到墻跟前說道:“快跳過墻來,見見這位楊老師傅,他說也久聞你的名呢。”王義是能高來高去的,聽了劉百川的話,只一跺腳已跳過墻這邊來了。劉百川匆匆將大解時看見空中有人坐著,及楊和尚對談的話,說給王義聽。王義不待說完,即哎呀了一聲說道:“照你所見的說來,不是別人必是直隸楊登云老師無疑。我雖沒見過面,然早已聞他的名,如雷灌耳。立在那邊樹下的就是他么?”劉百川點點頭。王義已緊走上前抱拳說道:“楊老師傅可就是直隸的楊登老么?”楊登云合掌應道:“不敢當,貧僧俗姓楊名登云?!蓖趿x行禮說道:“江湖上提到楊登老的威名,誰不欽敬,誰不贊嘆!不過大家談論起來,都恨無緣與登老親近。我今夜得在這里拜見,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登老此刻就住在這廟里么?”楊登云忙答禮說道:“貧僧居處沒有一定,這回因到小蕩山采藥,暫借這關(guān)帝廟小住些時,采完藥就得走了?!?
劉百川插嘴將要拜師的話,對王義說了道:“我不打算練武藝便罷,既打算練武藝,遇了這樣有飛天本領的師傅,我還不拜師再去哪里找?guī)煾祵W武藝呢?我于今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練成了武藝我方有生路,練不成武藝不能謀生,就只死路一條。他老人家若定不肯收我這個倒楣的徒弟,我的武藝也不練了。不練武藝將來不凍死就得餓死,與其日后凍死餓死,落得人家罵我沒有出息,倒不如此刻為求師不得,情急而死好多了。請師叔代我向他老人家求求何如?”王義即對楊登云說道:“這小子說的話登老也聽得了。他現(xiàn)在的境遇委實可憐。我把他留在左右,也就是為見他無路可走。這小子心地很仄,登老若必不肯收他,他真?zhèn)€死了也太可惜。我與他初學武藝的師傅是知己的朋友,此刻我那朋友已經(jīng)死了。我看在死友的情分上,情愿幫助他幾十串錢,不教他以衣食等費用累登老。”楊登云道:“不是貧僧怕受拖累,不肯收他做徒弟。實在是因看他的骨格太差,不是載道之器。無論有什么好師傅,也不能造就他成一個人物。白費精神,白費氣力,彼此都討不了好,又何苦多此一舉呢?于今他既這么誠心,王大哥又代他請求,我再不肯也對不起王大哥了。暫時且收了他再看。不過我有幾句話,得事先交代明白?!?
劉百川一聽暫時且收了他的話,即拍了拍身上衣服,待上前拜師。楊登云忙搖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我要事先交代的話還沒說出來,知道你能不能答應呢?”劉百川笑道:“只要老師肯收我做徒弟,傳我在空中坐著的本領,不問什么話我都能答應?!睏畹窃埔膊蛔骼頃粚ν趿x說道:“貧僧既看他的骨格不能成器,勉強認他做徒弟,于他毫無益處,于我卻有大害。只因看他這時候的心還誠懇,如果能安排這片誠懇之心,持久到十年八載下去,就是骨格差些,也未始完全無望。不過這就得從容看他的毅力如何,一時的誠懇是靠不住的。暫時不要拜師,在我跟前過了些時,等到我認他能做我的徒弟了,再教他拜也不遲。我十多年來,山行野宿慣了,不能為他弄個地方居住。我雖是落了發(fā),披了袈裟,然并不是出家受了戒的和尚,葷素菜隨緣便吃。有時為采藥到了深山之中,幾日得不著飲食,只好挨饑忍渴,不能為他不到深山里去,也不能為他多帶干糧。山中盡有可以充饑的草芽果實,他不能貪圖美味不吃。但是在能買辦衣食的地方,我有錢給他去買辦,用不著王大哥送錢。”王義道:“要學武藝,自然隨時隨地都得順從師傅?!眲俅ǖ溃骸斑@些話我若不能答應,難道想跟著老師享福嗎?休說不至教我凍死餓死,就是教我凍死餓死,得跟著老師在一塊,我也甘愿?!蓖趿x對劉百川笑道:“恭喜你得遇明師,將來造就是了不得的。今夜且回去歇了,明早我再送你過來?!睏畹窃葡蛲趿x合掌道:“貧僧禮應過那邊回拜,只是夜已深了,驚擾貴同事不妥?!蓖趿x謙謝了幾句,即挽了劉百川的胳膊,提起來跳過土墻。
回房后對劉百川說道:“你的緣法不小,眼睛也不錯,遇著他就知道要拜他為師,這確是很難得的機會。”劉百川道:“我雖則一時想起來,應該拜他為師,學些本領。但是這楊老師究竟是怎樣的人,我此刻還是不知道。他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嗎?”王義道:“豈但有名,威名大得很呢!他是河間府人,十八歲上就中了武舉,因不曾奪到武狀元,賭氣把頭發(fā)削了,改成僧裝,云游天下,行俠仗義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江湖上人只知道他的本領大,然都不知道他本領大到什么地步,能在空中行走坐臥,是曾有人見過的。只就這一點本領而論,已不是尋常人所謂英雄豪杰的所能做到的了。”這夜已過,次早王義、趙老平取了三十串錢,同送劉百川到關(guān)帝廟來。
劉百川從此就跟著楊登云做記名徒弟了。楊登云也不對他談起武藝的話,每日天還沒亮就提起一根裝有鐵鍬的禪杖,和一個斗大的竹籃,上小蕩山去尋藥。劉百川跟在背后,在山上走來走去,遇了可用的藥草,即用鐵鍬鏟了起來,放在竹籃里面。有時遇了顯露出來的枯骨,隨即教劉百川收集一處,用鐵鍬掘一個深坑,將枯骨掩埋了。劉百川是這般跟著跑了半年,楊登云才漸漸將所尋藥草的名目用途,說給劉百川聽。又過了半年,藥草也認識得不少了。
這日楊登云忽問劉百川道:“你從前所練的拳棒還記得么?”劉百川道:“記是記得的,不過練不好罷了?!睏畹窃频溃骸安还芎貌缓茫揖氁惶私o我看看?!眲俅ň驮陉P(guān)帝廟的大殿上,扎起辮子,捋起袖,聚精會神的走了一趟拳。楊登云看了點頭道:“拳法確是不差,不過有許多地方被你打走樣了。我也懶得重新教你,只就你的原架子改改便行了。不問什么技藝,最要緊的是自己下苦功夫,不下苦功,聽憑什么明師傅授的武藝,也不中用。你跟我跑了一年,尋常應用的藥草,已認識不少了。此后不必每日跟我出去,只在這廟里練拳就是了。”劉百川惟有諾諾連聲的應是,楊登云當將劉百川練錯了的所在更改了。
劉百川從此便不跟著出廟。楊登云有時朝出晚歸,有時一去數(shù)日才回,采了幾個月的藥草,采足了一料,就有多少時閉門不出,專一守著火爐煉丹。煉完了丹,又出外采藥。無論在家與出外,每夜亥子相交的時候,必盤膝在空中坐一個時辰。騰空時的情形,并不是和會縱跳的一樣,突然一躍而上。先盤膝在地下坐好,用兩手扳住兩腳尖,冉冉騰空而上,騰到離地十來丈高下,便不動了。劉百川心里十二分的羨慕這種本領,只是不敢要求楊登云傳授。整整的在關(guān)帝廟練了一年拳腳,為練踢腿的方法,每日提起腿向那樹兜踢去,踢到一年之后,那株數(shù)人合抱不交的樹,都被踢得枝葉震動起來。早起能將枝葉上的露珠踢下,如雨點一般。
這日楊登云在殿上,看見劉百川一腿踢下幾片枯葉,不覺笑問道:“你這一腿有多重?”劉百川道:“大約也有三四百斤。”楊登云道:“這還了得,誰當?shù)闷鹑陌俳镆煌葋?,向我腿上踢一下試試看?!眲俅ǖ溃骸拔姨齑蟮哪懥浚膊惶呃蠋?。”楊登云道:“我教你踢,你有什么不敢,快來踢罷?!眲俅傆X得自己的腿太重,不敢踢師傅,遲疑不肯上前。楊登云生氣說道:“你以為我老了,受不起你一腿嗎?好好你就此滾出去罷,我已夠不上教你這樣的徒弟了?!边@幾句話說得劉百川害怕起來,連忙走上前說道:“既是老師這么說,我踢給老師看就是了?!睏畹窃七@才點了點頭道:“你踢了罷?!眲俅ㄟ€是不敢盡力和向樹上踢的一樣,只輕輕的對準楊登云大腿上踢了一下。楊登云道:“你為什么不使勁踢,不想練好么?你要知道我身上比這株大樹堅牢多了,不是你這種腿子可以打得壞的,盡力踢來看看?!眲俅ㄐ南胨热绱吮浦姨?,我就踢斷了他的大腿,量他也不能怪我。遂用盡平生氣力猛然一腿踢去,這一腿踢去不打緊,那種反震力哪里受得住?踢去的一腳仿佛被人抵住推了一把,只推得左腳站立不牢,仰天往后便倒。殿上階基有五尺多高,一個倒栽蔥翻跌下來,頭頂正撞在鐵香爐的腳上,竟撞了一個茶杯大小的窟窿,登時鮮血迸流,昏死過去,不省人事。
楊登云將他抱到床上,立時用藥收了痛,止了血,半晌才蘇醒轉(zhuǎn)來。只見楊登云苦著臉立在旁邊說道:“這回苦了你,可恨這近處找不著‘滴水成珠’那味草藥,然沒有那味藥,又救不了你的性命,這卻怎么好呢?”劉百川問道:“我此刻并不覺得傷處如何痛苦,大約沒要緊。”楊登云搖頭道:“此刻不大痛苦也是藥力,只是這藥僅能止痛,撞開了的腦蓋骨,非有‘滴水成珠草’合不起來。再過十二個時辰就有仙丹也不能止痛了。沒奈何我只得去尋覓那味藥,看你的緣法何如?!闭f著抽聲嘆氣的去了。劉百川相隨他兩年,不曾見他苦過臉,不曾聽他嘆過氣,這回算是第一遭。
楊登云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劉百川漸漸覺得頭痛起來了,越痛越厲害,自己知道腫得比斗桶還大,一陣一陣的痛得昏死過去。也不知經(jīng)過了若干時候,忽覺有東西撬開了自己牙關(guān),有涼水灌進口來了。極力睜開眼看時,見楊登云正立在床邊望著。一手端了一個茶杯,一手握著一根筷子。楊登云見他睜眼了,即帶著笑容說道:“合該你命里有救,居然尋著‘滴水成珠草’了,那東西真是寶貝。你的頭已腫到三倍大了,那藥水一灑上去,就和吹起來豬尿泡鑿了個窟窿的一般,頃刻之間便收小了。”劉百川也自覺頭已消去了大半,欣喜得問道:“‘滴水成珠草’是什么樣子,請老師說給我聽,下次我也好尋了救人?!睏畹窃频溃骸八幉葜兄挥羞@東西最容易認識,也只有這東西最不容易遇著。這草要石山上才有,根在最高的石巖上面,苗向巖下垂下來,若有石頭擋住它下垂的路,它絕不繞彎,無論多大的石頭,它能在石上穿一個洞,再垂下去。苗長足了,就在苗尖上結(jié)一個圓球,最大的有雞蛋般大,形像仿佛金瓜,那個圓球就叫‘滴水成珠’,是治頭傷的圣藥。你于今有了這味藥,性命是可保無妨了。只是在不曾完全好了以前,不可使頭上出汗?!?
過了幾日,傷處果已結(jié)疤了,一點兒不覺著痛苦。心里只是不明白何以那一腿踢去,楊登云動也沒動一下,自己倒仰天跌了那么遠。問楊登云是什么緣故,楊登云將反動力的道理說出來,并將當時如何迎受那一腿的動作方法,詳細演給他看。他看了記在心頭,等楊登云出外的時候,就獨自照樣練習。不提防練得過勞了些,累出一頭的大汗。這一來卻壞了,傷處所結(jié)的疤,還不曾長好,被大汗浸透了創(chuàng)疤,連發(fā)根浮了起來,里面又有鮮血流出。楊登云回來看了跺腳道:“叫你不要使頭上出汗,你不聽說,于今非把頭發(fā)剪掉,不能上藥。這不是自尋苦吃嗎?”劉百川沒得話說,只好由楊登云把頭發(fā)剪了。想不到受傷的地方發(fā)根既浮了起來,固是永遠長不出頭發(fā)。就是旁邊沒有受傷之處,只因傷處流出水來,那水所至之處,即時發(fā)爛,一爛就把發(fā)根爛掉了。是這般爛了幾個月,便爛成了一個鬎鬁頭。
幾個月過后,楊登云取了幾十兩銀子給劉百川道:“我于今有事得往別處去,萬不能帶你同走,你去自謀生活罷。我們將來有緣,還可以在江南相見?!眲俅ㄒ姉畹窃频纳駳馐纸^決,知道求也無益。并且相隨了兩年半,饑寒之苦也受夠了,情愿自謀生活。遂接了那幾十兩銀子,與楊登云分手了。
據(jù)劉百川說,從別時到此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江南相見的話,還不曾應驗,大概是沒有再見之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