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停住腳步,望了望,才知道要去的那個公園已經走過來。她轉回身,有一點倉惶,想著也許過了約定的時候,就三步做兩步地趕著。
迎門是一大座樹林,因為葉子還沒有生出來,陽光就從稀疏的細枝間灑落在地上。有幾只長椅放在那里,經冬的風雪把油漆吹落了,露出本色的木質。有幾個托了鳥籠的人往復徘徊,有的掛在小枝上在一旁有味地望著。鳥叫著,有些是在樹枝間如意地飛來飛去,在籠里的只能看著外面廣大的天地一面跳躍一面鳴叫。
走出樹林就是一片草地,還只是萎黃的顏色,雖然春天已經來了。一小群人在那邊打太極拳,有長了白胡子的也有極年青的,都好象跳到河里摸魚的樣子。雖然她覺得那很好笑也很有趣,她也不曾停下腳步來,仍自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走過一座木橋,轉進一道花墻,走不了三五步,就踏上假山的徑路。還要經過一個小山洞,才到了望湖亭。她一眼就看到靜茵和一個男人偎依地坐在那里,向著面前的水塘出神。急遽間她不知道怎么樣好了,他們好象一點也沒有覺得有人走上來,她想著:是不是要叫她一聲呢?或是故意做出些聲音來;她想這都不自然,她只能放重了腳步,因為穿的軟底鞋,一直到了近前靜茵才驚訝地轉過身來:
“呵,大姊來了,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她說著站起來,那個男人也站起來面向著她,靜茵就接著說:“這就是我大姊,——這是均,你知道的?!?
他們相互地點著頭,很不自然地在嘴角露出微笑。靜茵立刻就到她的身邊,拉住她的手。
那個叫做均的男人有瘦長的身材,穿了一件灰色長袍,背部稍稍顯得一點彎,戴了一副眼鏡,顴骨那里發(fā)著微紅的顏色,看得出來是一個還誠懇勤勉的青年。他好象為了她稀有的同情,想說些什么話的,可是在局促不安之中他什么也沒有能說出來,只是殷切地望著她們,有時覺得這不大合禮貌,就又把頭低下去。
“我昨天才接到你的信——,”
“好姊姊,你說,”靜茵等不及她說完了話就插過去,“我怎么辦?到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該怎么樣才好。”
聽了這句話,那個男人陡地一驚,他惶張地叫道:
“茵,茵——”
可是靜宜還沒有等他說什么就向靜茵說:
“二妹,不要這樣,向前走才是路,你不是早就想過了么,就向前去。猶豫不定最不好——”
“我也不是猶豫,我想到媽的病身子,爸爸這幾年又不如意,我這樣走了不是太不應該么?”
“自然你的事發(fā)作了爸爸會罵你,媽媽也許要抱怨你,她會想你,菁姑姑更該得意地說一陣;可是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你知道爸爸這幾年的脾氣的,就是他能答應你把李家的親事散了,他也不見得能任你自己的意,你想,那時候怎么辦呢?路原是由人走出來的,只要你有信心,就放膽去吧!”
“是的,想定之后我們就該做到底?!?
“那才好,你不必顧慮什么,如果你已經望見快樂的影子,你就該趕上去抓住它,如果你錯過了,它就會飛得很遠,使你一生都追悔?!?
靜宜這樣說著,象十分傷感似地微微仰起臉來,看著面前的一抹青天;天是明潔的,卻使她那一雙稍稍濕潤的眼睛沒有著落。
“姊姊,我走了,你也埋怨我么?”
靜宜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直想笑了,這全不是她那么大的人應該說的,突然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么一個已經成長的少女,而是梳著兩個發(fā)辮的十三四歲的孩子。
“我怎么會呢,你自己想想看,我只愿意你們都幸福,生活得很好。記住,你不能再孩子氣,兩個人的生活要相互體貼相互諒解才行呢?!?
“我知道了,均的脾氣比我好得多,就是偶然我忍不住了,他也不會生我的氣?!?
“二妹,你不該有這樣想頭,你不能總想別人一定得讓你,你再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你們的船訂好了么?”
“訂好了,今天晚上就要上船?!?
均回答她,靜茵又用一點疑惑一點恐懼的眼光望著靜宜,她自己的心里想著真的自己就這樣永遠離開自己的家么?她有一點不相信,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于是她的眼睛就晶瑩瑩地包了一層淚水。
“姊姊,我真不想這樣,我?guī)状巫叩桨职值拿媲跋牒退煤谜f;可是我一看見他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什么都忘了,只得紅漲著臉又走開?!阆?,姊姊,我要是能把這件事妥妥當當弄好有多么好,我們總在一塊,……”
靜茵說著的時節(jié),眼淚就忍不住淌下來了,均又有點慌了,不知道怎么樣才好,靜宜掏出手絹來一面替她擦著一面說:
“不要這樣,我們女兒家到了時候總要分開的。你走到哪里都常常給我寫信,那不象沒有離開一樣么?”
“好,好,我常給你寫信,你給我信么?”
“自然我也寫給你,如果家里的事辦好了,我也趕忙通知你,那時候你就又可以回來了?!?
“姊姊,可是有一件,我可不能向誰認錯低頭的,盡管這時候我的心還飄搖不定,要是定了下去,我就死也不回頭!”
“要這樣才好,”靜宜大聲地說,隨后放低了聲音:“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難也該告訴我,我還能給你想法子的?!?
靜茵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急遽地點著頭,這樣把留在眼眶里的淚珠又都搖出來了。
“你看,你又哭了,”
“不,姊姊,我沒有哭,我不哭了,我把淚珠都摔下去,我要笑了,我還不該笑么?”
靜茵說過真的笑了起來,溫煦的陽光為她的淚和她的笑攪得顯著一點慌亂了,她突然又撲到靜宜的懷里,止了笑,也沒有咽泣的聲音,只是緊緊地抱了姊姊的身子,把臉伏在她的肩上。
均暗地把一只手伸過去拉住了靜茵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