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惦記著和母親說過的謊話，靜宜從母親房里出來，就又到樓下去，正遇見老王推開門進(jìn)來。

“什么事情？”

“市政府送信來請蓋老爺?shù)膱D章?！?

“好，好，你交給我，就在這兒等等吧?！?

她接過了送信簿，故意用力推開門，躺在那里的人仍自安然地酣睡。她走到書桌的前面，就把放在鎖孔上的鑰匙一轉(zhuǎn)，拉開抽屜，取出圖章來在上面印一下，把信放在桌上，簿子又送給在外面等候的老王，她才又走進(jìn)來。

原想自然地能驚醒他，可是最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也沒有能使他張開眼睛?？蛷d里的立鐘，悠揚(yáng)地打了十一下。她不得不一面推著他的身子一面叫：

“爸爸，醒醒吧，十一點(diǎn)都打過了?！?

被推著的人，又哼哼唧唧地響了一陣，然后伸開兩臂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才揉著眼睛，一看到是她霍地就坐起來。

“呵，你早起來了?！?

他象什么事都不記得似的問了她這一句，他望望打開的窗子，又看看自己不曾解開的長袍，象是想起一點(diǎn)來可是很快他就不去想，一轉(zhuǎn)身把兩只腳插到鞋里。

“方才市政府送信來我替您打過圖章?！?

“好，好，又到月半了，真快，把錢數(shù)一數(shù)就收到帳上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把兩只手掌在臉上用力地搓揉，隨后長長吐一口氣。

“你母親好點(diǎn)了么？”

“好些了，象是我跟您說過。”

“對了，我記得她也是好一點(diǎn)，——”

“您洗洗臉吧，快要吃飯了?！?

“是么？現(xiàn)在有幾點(diǎn)鐘？”

“十一點(diǎn)敲過了?！?

“真不應(yīng)該，真不應(yīng)該，曾文正公說過凡百弊病皆從懶處生，我太懶了，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你母親沒有問起我么？”

“問過了，我說您到公園去，別的什么都沒有說。”

“那就好，那就好?！?

他說著，用手抹著頭上那幾根頭發(fā)，看見她要走出去，就告訴她把老王替他喊來，還提醒她那筆錢她沒有拿去。

其實(shí)她原是想到樓上去的，聽了父親的吩咐，把那個信封裝在衣袋里，就跑到外面把老王叫來，然后才走上樓。象鬼魅的影子似地，她瞥見那個象貓的姑姑和那只貓進(jìn)到母親的房里，她隨著也走進(jìn)去。

看見靜宜也進(jìn)來，菁姑就不開口，只是把那圓圓的小眼睛在房里溜來溜去，在她腳邊纏的那只貓，也把鼻子?xùn)|伸西伸地嗅著。

母親厭惡地望著她，可是也不開口，等她出去了，才從鼻孔里哼了一口氣。

“真象一個賊似的。”

“家里的事不是我管，我還在學(xué)校里讀書的時候，怎么也想不到她是這樣?！?

“是呢，你還不知道，有些她用不著的東西也拿去，不是藏在箱底發(fā)霉，就是毀掉，我真不明白她存的是一份什么心?！?

看見又引起母親的一點(diǎn)氣憤，靜宜就趕著說：

“好，只要爸爸的事情好，隨她去弄，看看她有多么大的本領(lǐng)！”

“想不開的時候我也只得這樣想，要不真會把人活活氣死了！”母親停了又說：“可是你爸爸呢，怎么還沒有回來？”

“呵，呵，——我想，就，就要回來了吧。”

“我也很替他擔(dān)憂，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又好酒，手腳就顯得不大靈活，唉，就說三年后好運(yùn)氣轉(zhuǎn)過來，他怎么還能象從前那樣操勞呢！”

“那您可別說，心情順?biāo)?，人的精神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

“你聽，”母親打斷了她的話說，樓梯上遲緩的腳步聲微微地傳進(jìn)來；你到外面去看看他吧，大概是他上樓來了?！?

靜宜答應(yīng)著，才走出門口，就看見他捧著水煙袋在上來，她故意提高聲音說：

“爸爸您才從公園回來么？”

他一面點(diǎn)著頭，一面應(yīng)著：

“噢，噢，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