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還沒有等她離開那座亭子，靜純已經(jīng)從外面走回來了，她就一面叫著他，一面朝他走過去。

他停住腳步，站在那里，兩眼望著地下，當(dāng)她走近了的時候突然抬起臉來向她問：

“不是你說那邊不大干凈，天還不大暖和，怎么你也到那邊去呢？”

靜宜猛的被他這么一問，倒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忽然想起來，她就笑著說：

“我看見你的手絹忘在那里，特意去給你檢起來?！?

她說著把紐上結(jié)著的手絹拿下來遞給他，他一面接過去，一面“唔，唔”地應(yīng)著，隨著他又把頭低下去。他總是那樣，對于任何人都取著攻勢，每一個報復(fù)的機(jī)會他都不錯過；他歡喜思索，一大半的精力是化在怎樣來防備別人。

“——方才還有一個人來看過你，留下一張名片?！?

她繼續(xù)地說，把名片也給他，他接過去看了看，好象極不耐煩似地就把那張名片丟到地上，同時鼻子里哼了一聲。

“真討厭，他有什么事情來！”

“老王說了他沒有什么事，不過來看看你，——”

“看看我做什么呢？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掉？我真不喜歡他，他時時想討人喜歡，我可就偏偏厭煩他！”

如果是別的妹妹們說出這樣的話，她自然要有一番話來說；可是對于靜純，從經(jīng)驗(yàn)上知道沉默比言語好得多，她就再也不開口。等著他掏出紙煙來，點(diǎn)起一支抽著，然后一轉(zhuǎn)身就走向房里去。原來臥在房門那里的費(fèi)利，好象也深知他那冷淡無情的態(tài)度，看見他來了，即刻懶懶地站起來，夾著尾巴一聲也不響地走到門邊去，給他讓出了道。

他拉開門走進(jìn)去的時節(jié)，還把頭轉(zhuǎn)回來看看，好象以為有人跟在他的身后似的。

靜宜時常想哲學(xué)本來是解決人類許多問題的，要人們活得好點(diǎn)，智慧點(diǎn)，可是象他那樣學(xué)哲學(xué)的四年級學(xué)生，怎么象是有點(diǎn)反常了呢？也許把哲學(xué)的方法應(yīng)用得太多了，感覺變成過度敏銳，才處處懷著提防別人的心？她自己對于哲學(xué)沒有十分興趣，所以對于他和哲學(xué)的關(guān)系也就不愿意想得太多。有時候她想鼓著勇氣用自己讀了一年哲學(xué)的那點(diǎn)常識和他談一點(diǎn)哲學(xué)問題，可是她從來也沒有那樣做，因?yàn)槠綍r就深知他雖然喜歡哲學(xué)，卻從來絕口不談。就是有一次父親罵起他來，說：“什么哲學(xué)，都是些空論，有什么用處？中國不需要這些。”他也一聲不響，并不做任何辯護(hù)，站起身，逕直走出門去了，他只說一句：“天才時常被人忽略，被人誤解的，甚至于被人虐待的?！笨墒撬图由弦痪洌骸拔也⒉皇翘觳?，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的事實(shí)，我可不是天才……”

靜宜呆呆地站了一會，也就走進(jìn)房去，到了“儉齋”的門前，諦聽里面還沒有一點(diǎn)動靜，她就走上樓梯，轉(zhuǎn)到母親的房里去。母親正自把床邊的收音機(jī)轉(zhuǎn)開聽著里面的戲曲，看見她走進(jìn)去，就扭關(guān)了。

“您聽呵，為什么關(guān)了呢？”

“我也是悶得慌，不然我也不喜歡聽的，再說我也要和你說兩句話?！?

母親帶了脆弱的微笑說著，她就檢了床邊的一張椅子坐下。

“剛才你姑姑——”

“怎么，她又到您這兒來說了么？”

靜宜一下就氣起來，攔住母親的話。

“你聽著，她說也算不了什么，難道我還不知道她的為人么？不過我想這種人犯不著去理她，她也不是一年半年這樣子的了。——”

“媽，我也沒有頂撞她，我什么也沒有跟她說，——”

“她也沒有說你說了她什么，不過抱怨你為什么不壓服兩句張媽，好象讓她在下人的面前丟臉。”

“您不知道，那可只怪她自己，其實(shí)她來說我的壞話我一點(diǎn)也不氣，我氣的是我不愿意您知道這些小事，她還偏偏故意來告訴您?！?

“那你是怕我著急生氣，可是我早已看開了，我只注意我自己的身體，才犯不上跟她生那些閑氣呢?！?

“媽，那才好，那才好！”

靜宜的心放下去，笑著向母親說。

“真是我再要象從前那樣傻，還不得把命送在她的手里?！?

母親說完了，把放在枕旁的紙煙抽出一根來，正要點(diǎn)起來抽，看看她，又放下了。靜宜立刻抓了母親的手說：

“媽，不是我不許您抽，實(shí)在是對于身體不大好，——”

“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就是因?yàn)樘珢?，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

對于母親抽煙，她有極矛盾的意見，她清楚地知道煙對于她是沒有好處的，就時時勸阻她；可是真的看到她許久也不點(diǎn)一支煙，她又記起母親說過的話：“我若是不抽煙，就是極不舒服”，因之引起她的憂慮。

“我也知道，我的意思是等您好起來還可以照樣抽的，”

“唉，我還能好起來么？”

“媽，您可別這么說，我們這一群——”

“要不是惦著我的孩子們，我早就完了。那些年，橫氣順氣受不完，自己就想還不如一死了事，來一個大解脫，什么煩惱都沒有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們，——”她停了停，接著又說下去：“我要多看你們些年，更是你，做媽的覺得對不起你，要你年青青地操這份心，我的一份大心愿也沒有了結(jié)，要說劉家，——”

一聽到母親的話轉(zhuǎn)到那上面去，她立刻攔住：

“媽，不要提那些事吧，過去的就過去了，我怕聽那些，——”

“也不是我好說，實(shí)在我想起來心里就難過，都是我們的不好，不過就這樣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呵。好孩子，你說，”母親溫柔地拉了她的手，“你告訴媽，你是不是有什么好朋友，你告訴我，我替你在你爸爸面前去說。”

靜宜呆了似地停些時，然后就急遽地?fù)u著頭，堅決地表示她沒有什么人。

“——總得慢慢有一個，這不是事，你年青青的，……”

為了止住母親關(guān)于這一面的話，她“唔唔”地含混應(yīng)著，母親就滿意似地說：

“那才是好孩子，古人說一順為孝，那才對呢，——可說，你爸爸起來沒有？”

“呵，呵，——”她為這句突然來的問話怔住了，隨即很快地答出來：

“起來了，大概是到公園繞彎去了吧?！?

“他又喝酒了么？”

“沒有，沒有，——”她急急地說，生怕母親會看出來的樣子，為了更使母親相信，她還說：“就是上次您把酒杯當(dāng)面摔碎，爸爸就不再喝了?！?

“其實(shí)我是為他好，多少事都耽誤在酒上，他的身體也愈來愈不行，有時候他坐在我床邊，他的心跳震得我的床都動，我也問過醫(yī)生，他們也說那是酒喝得太多的毛病。我也病，不能時常去看他，你可得常留神，——”

“是的，我知道，我常到他房里去?！?

“要說也沒有法子，他實(shí)在是閑不住，他本來是做大事的人，哼，做大事的人，——我們都盼著吧，看相的都說再有三年他的運(yùn)就轉(zhuǎn)過來，那時候他就一定，一定不是這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