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靜玲趕著吃了一頓早餐就跑到學(xué)校去，時間并不太早，校門前的那條街卻顯得很清靜。平日是除了學(xué)生多，車也多，這天只有一條街安謐地躺在那里。她走近學(xué)校，才看到兩扇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上面掛著一方布告牌，寫明為紀(jì)念“三一八”，放假一日，明日照常上課。

她站在門前，把那張布告讀了兩三遍，她覺得很奇怪，從來“三一八”也沒有放過假。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男學(xué)生從側(cè)門跳出來，她看見了，就叫住他：

“喂，趙剛，你跑到哪兒去？”

“呵，黃靜玲，我還當(dāng)你也走了呢，我沒有什么事，你要到學(xué)校里去么？”

“好，你不是想跑出去么，怎么又不去了？”

“我沒有事，我沒有事，我本來想看看你來沒有，我們得商量一個辦法?！?

“哼，真奇怪，你怎么就算得定我在校門看布告？”

趙剛沒有話好說了，臉紅著，先把兩只手掌在制服上搓了搓，隨后就摸著剪得光光的腦袋。他大約十八歲，有一個象小水牛的身子，性情很直，只要兩句話就可以把他激上了天。

他們走到圖書館的門前木椅上坐下，靜玲就問他為什么學(xué)校會放一天假。

“我知道，我知道，校長也不知道聽誰說的我們要開會，他怕有麻煩，昨天晚上開校務(wù)會議，臨時議決今天放一天假。聽說教育局也有公事來，說據(jù)報學(xué)生們要在今天開會，為維持治安起見，各校長可以相機辦理，以彌亂端，我們的校長就爽性放一天假?！?

“那怎么辦呢，我們就這樣算了么？”

“一大半學(xué)生都走了，還有什么法子？再說禮堂的門鎖了，教室的門也鎖了，你看連圖書館都不開。”

“寄宿的學(xué)生不也很多么？”

“昨天晚上就傳出來今天放假，有些學(xué)生早就走了。”

“我們總得想方法，這樣不成，——好，好，我跟你說我們到校門去等，有學(xué)生來就勸進(jìn)來，還是十點鐘開會，食堂也好開會，真要是連食堂都鎖起來，我們在大操場去開！”

“這怎么辦，我去等，你去找那些級代表，學(xué)生會主席不用找，他是一個‘黃馬褂?！?

趙剛說完了，就飛快地又朝大門跑去，靜玲先到女生宿舍，找到兩個級代表，隨后一同到男生宿舍去找男代表。

她們走到男生宿舍，就停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樣才好。依照校規(guī)她們不能走進(jìn)去，平時男女學(xué)生也沒有往來，沒有會客室也沒有校役，往常要是女學(xué)生找男學(xué)生總要到舍監(jiān)那里寫下姓名關(guān)系，隨后才由舍監(jiān)派人去找，來了就在舍監(jiān)室談話。這一天她們當(dāng)然不能用這樣的方法，還是由高一的級代表李級芝想出一個法子，她攔住了一個同班的男同學(xué)，把代表的名字寫給他，要他找他們到花園的水池邊上去。事情都辦妥了，靜玲就和她們說：

“你們到花園去等吧，我到校門看看趙剛?cè)?，他一個人在那里拉同學(xué)。”

她跑到校門，就看到趙剛愁眉苦臉地徘徊著。

“你的工作怎么樣？”

他狠命地?fù)u了一陣頭，才和她說：

“沒有辦法，機伶的老遠(yuǎn)看見學(xué)校關(guān)了門就回頭，女學(xué)生連理也不理我，別的學(xué)生進(jìn)來，轉(zhuǎn)了一個彎也走出去，我也不能拉住他們。”

“你沒有用就是了，你看我的?！?

正在這時候一輛自用車來了，上面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他的頭禿亮得反映著太陽的光，眼瞇著，象笑也象哭的樣子。

“好，你去拉吧，校長來了?！?

趙剛說過了就想找一個地方去躲躲，靜玲一把拉住他低低地和他說：

“走什么，他又吃不了我們，……”

這時候，傳達(dá)室里的校役聽見喇叭的聲音，就趕著把大門開了，等那輛車?yán)M(jìn)來又把門關(guān)上。那輛車一直拉到校長室的門前才停下，校長悠閑地走下去，車夫喘著，吐了好幾口唾沫，用一方污穢的手絹擦拭臉上的汗。

“我真不知道他的心是怎么長的，從他家到學(xué)校車夫要跑三刻鐘，你看路遠(yuǎn)不遠(yuǎn)，他可什么也不在乎，呸，這種教育家！”

靜玲朝著校長的后影厭惡地啐了一口，趙剛就好意地勸阻她，說是怕萬一校長回頭看見可不是事。

“我才不怕呢，活該，……”

“那多么合不著呵，真值得鬧的事誰也不怕。”

“算了，我們還是管我們自己的事吧，你看快九點了，走讀的學(xué)生也不會再來，我要到花園去和級代表商量一下，你到九點鐘的時候也就不用等了，立刻也到花園里來。”

“好，你先去吧?！?

靜玲的心里很急躁，她一直跑到花園，那里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

“怎么樣，人都找到么？”

“你看，不都在這兒么?！?

“加上我和趙剛就是十個，原來是十五個，自然我們已經(jīng)過半數(shù)，我們就可以決定是不是還要開會？”

“不用決定了，凡是到這里來的都贊成開會，不然早就不來了?！?

“那好，我們也用不著十點鐘開會，提前一小時，九點鐘就可以開會，我們也不用麻煩，就在大操場開，男同學(xué)到男生宿舍搖鈴，女同學(xué)到女生宿舍去，走讀的學(xué)生沒有幾個來?！?

“哪里有鈴呢？”

“到校役那里去偷好了，反正用完就還他，算不了一回事?！?

這時候校鐘已經(jīng)報著九點，他們就都散開去做各人的事。趙剛也來了，他自告奮勇去偷銅鈴，靜玲和另外幾個男同學(xué)到操場去，有一個男同學(xué)早把寫好的開會秩序貼在墻上，另外還貼了許多張標(biāo)語。

靜玲的心里很快樂，許多事都是她想不到的，她想不到這個會還能開得成。她時時記起來她的演辭，自己在心里溫習(xí)著，忘了的時候偷偷地把那張小紙片拿出來看。

陸續(xù)地有一百多學(xué)生來了，一面要代表還去召集同學(xué)，一面就宣布開會。大家都站在指揮早操的木臺的前面。

“開會吧，開會吧，我們先推舉主席。”

“黃靜玲，……”

不知道誰這么喊一聲，大家就同聲附和起來。她連連搖著頭說：“不，不，我不能做——”她下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若是說出來就是，“——我預(yù)備了一篇演講，做主席就沒有機會演講了?！?

同學(xué)們都不容她，以為她是故意推讓，就有一個人喊：“打倒虛偽的推讓。”

大家都笑了，靜玲不得已就紅著臉踏上那座木臺，許多鼓掌的聲音頓時就響起來。

她靜靜地站了些時，等掌聲平靜了才開口說：

“諸位同學(xué)，我想用不著我說，諸位也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尤其是我們學(xué)生，更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使我們覺得很沉痛的就是這許多年來我們沒有走出一條路，從前軍閥和政府壓迫我們，現(xiàn)在我們還有同樣的壓迫，甚至于比從前的更厲害，——”

一陣掌聲突然響起來了，站在臺上的靜玲看看下面一張張發(fā)光的臉，她覺得很激動，等著掌聲再靜下去的時候她就稍稍提高一點聲音說：

“——難說時候白過了么？——”

正說到這里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校長，男女舍監(jiān)和庶務(wù)主任從角門走進(jìn)來，后面還跟了幾個校役。大家都朝那面看，靜玲也朝那邊看，有幾個人已經(jīng)溜開，可是大部的同學(xué)還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校長象是很氣憤，他那肥矮的身軀走起來正象一只鴨子，他一直走到近前才半瘋狂地叫：

“你們這是做什么，呵，——”

他一面說一面走上木臺，校役們早就被吩咐著扯去標(biāo)語和秩序單，男女舍監(jiān)留心地用筆在小本上記著來的同學(xué)。

校長走上木臺，好象要和她拚命似地拉著她的手臂，氣急敗壞地叫：

“你在做什么，你想擾亂學(xué)校秩序么？”

靜玲一點也不慌，她先把校長抓著她的手放開，隨后說：

“請你不要碰我，我是女子，你是男子?！?

大家都被這句話引笑了，因為他們都記得校長時常說男女有別，男學(xué)生絕對不許和女學(xué)生在一起。

“什么，你來說我，你們都，都想怎么樣，你們不只違犯校規(guī)，而且擾亂全城的治安，你們簡直都是搗亂分子，反革命！”

有人在下面叫：“好，校長槍斃我們吧！”

“這是誰叫？呵，走出來見我?！?

沒有人回答，只有一陣哄哄的笑聲。

“你們都給我散開，要是不聽我的話，我把學(xué)校的門一關(guān)，你們都給我請！”

“校長，你不能這樣，你忘記了時代?！?

“什么時代，誰忘記了時代？你們要是不服我說，我就請公安局派警察來維持，到那時候我看你們怎么辦！”他停了停又接著說：“走，走，你還站在這上面做什么？”

人們起始動搖了，三三兩兩地走開去，靜玲也下了木臺，向著他們投著憎厭的眼光，隨了趙剛走。

校長滿意地笑了笑，低低地向左右說：

“黃靜玲記一大過，其余到會的每人記一小過。——”象又有什么事觸動了他的腦子，他又加一句：“趙剛和女同學(xué)來往過密，也記一大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