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已經(jīng)是盛夏了,入晚也沒有一點風,葉子,花朵,連下垂的軟枝都靜止在那里,使人無法想象得到還能有寒冷的日子。天上掛滿了星,好象還散滿了白氣,有經(jīng)驗的人會說明天還是一個大熱天。
這有十一點鐘的光景,菁姑還守在頂樓里,她總是等別人都去睡了之后,才獨自一個人到院里乘涼。因為不是星期六,靜婉和靜珠都不在家,靜純還沒有回來,只有靜宜靜玲和父親坐在三把藤椅上。他們正坐在前院的藤籮架旁,中間還放了一張?zhí)僮?。那上面放了汽水的空瓶,還有父親自己用的小茶壺。他不喜歡冷飲,他說那愈吃愈熱;靜玲好象連一刻都不能停嘴。靜宜說過兩三次要她睡去了,怕睡得太晚明早不能去上學;可是她反說著:
“這樣的天,哪個能去睡?我倒真愿意睡到冰箱里去!”
父親哼了一聲,沒有說什么,他很忙碌,一面抽著水煙,一面用扇子揮著。有時蚊子落在身上或腿上,他還要空出手來去拍擊。
費利臥在地上,大張著嘴喘氣,就是踢它一腳,它也不肯移動半寸?;ɑㄍ低底呓纳磉?,用爪抓了它一下,就迅速地逃開了。
青芬也不在院子里,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她很怕見人,常是躲在自己的房里。
因為怕蚊子,院里的電燈沒有開;可是蚊子仍然很不少,嗡嗡地飛。
“這天氣熱得真煩人,又不是雨前的悶熱,這樣的干熱要把人烘焦了!”
總是靜玲在一旁不能忍耐地說,父親沉默著,當他吸著煙的時候,那個火亮就大起些來,看得見他的胡子和他的紅鼻尖;在他吹起紙煤的時候,他整個的面龐都看得很清楚了。
一陣汽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地來了,在大門前停止下來,接著就有拍門的聲音。靜宜想這是誰這么粗心呢,放著電鈴不掀,把門拍得個山響?就是這么大的聲音還不足把老王驚醒,他就停在門邊的木椅上象死一般地睡著了。
費利抬起頭來叫兩聲停下來,還是張開嘴喘氣,老王被它的吠聲驚醒了,手忙腳亂地隔著門問是誰在敲門。
父親大聲地囑咐著,問清楚了再開門,不要出什么舛錯。
“這里不是黃公館么?”門外的人這樣問。
“是呀,您要找哪一位?”
“我姓李,我來看黃老爺?!?
這時候電燈打開了,黃儉之趿著鞋托著水煙袋走近門前,老王正要打開門,他一擺手,他就止住了,靜宜和靜玲也走到他的身邊。
“您的臺甫怎么稱呼?”
黃儉之自己問著,門外的人接下去就說:
“我是李大岳,您不是姊夫么?”
“李大岳,李大岳,噢,噢,我想起來了,老王,你開門吧,這是幺舅老爺?!?
老王趕緊打開門,立刻就跳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他的身材很高大,穿了一身深色的學生裝,向了黃儉之恭敬地行了一個軍禮,兩只鞋跟清脆地響一聲,隨著說一句:
“姊夫,您這一向好?”
靜宜和靜玲都覺得很驚訝,想不出這是什么人,她們從來也沒有見過,也沒有聽到母親或是父親說過。這時候父親已經(jīng)說著:
“這是你大甥女靜宜,五甥女靜玲,——這是你們的幺舅?!?
那個人把身子向前躬了躬,很客氣地說:
“大小姐五小姐好!”
“老王,你去幫著車夫把行李搬進來,開了車錢,把門關(guān)好?!?
“車錢我這里有,您不必費心,——”
李大岳說著已經(jīng)跑出去把錢付清了,隨后他才象是很斯文地站在那里。
“你沒有到我家來過?這么晚你怎么找了來?”
“我叫車子,一說秋景街黃公館他就把我送到了,他們當然得知道,——”他說著掏出手絹來擦著臉上的汗,又接下去說:“我姊姊近些年來好么?”
“她,她還算好,你知道她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她已經(jīng)睡了,明天你再看她吧?!?
“好,都憑姊夫吩咐,我看您近來氣色倒很好。”
黃儉之哈哈地笑了一陣,才說:“事情不如意,哪里還能有好氣色?——不要站著吧,我們坐下談?!?
“真想不到,這十多年,你怎么會來了呢?”黃儉之一面抹著胡子一面說,這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坐下了,他還問了一句:“你要喝點什么,大熱的天,冷的還是熱的?”
還沒有等李大岳回答,他就要老王取幾瓶汽水出來,再開點西瓜來。
靜宜細心地想著,才記起來十多年前母親的一個最小的弟弟,曾向父親要去些錢考進軍官學校。這件事母親不知道(她一直不要黃家和李家有任何關(guān)系),別人也都不知道,還是后來父親無意中說起來就慨嘆地說:“大約畢業(yè)后早就打死了!”卻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地來了。這時李大岳正說:
“我不是不知道我姊姊的脾氣,這一次實在是不得已,住旅館里很不方便,一時半時我還不能出頭,只好來麻煩您了。”
“不要緊,大岳,什么事都由我擔當好了,你姊姊也上了年紀,性情不會象從前那樣,再說你也不是游手好閑的人,你后來做到,——”
“上校團長,這一次在××給打散了,我不得不逃來,好在平時積了幾個錢,眼前還沒有什么為難的地方?!?
“你沒有成家么!”
“沒有,沒有家少累贅,象我們這樣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送了命,有了家不更多一番事!”
“唔,唔,話雖是這么說,年紀大了總不是事?!?
這時汽水和西瓜都送上來了,先前他好象連看都不看,過后黃儉之再三要他不必客氣,他就狼吞虎咽吃了一大陣。還是黃儉之說一句:“留心點肚子,”他才笑了笑停住嘴。這時老王早送上來毛巾,他接過來揩著嘴和手。這時候黃儉之就吩咐在樓下小客廳里安一張床,把舅老爺?shù)呐P具安排妥當。
“你的身體倒很好。”
“是的,我們的隊伍官長和弟兄都一樣,這幾年又走了上萬里的路,就變得這樣粗野了?!?
“男子漢不怕這些的,近來連女孩子都不象以前那樣,世界改過了!”
他象感慨似地嘆息了一聲,又吹著了紙煤繼續(xù)抽他的水煙。
“本來我打算給您帶一點那邊的土物,實在走的太倉促,——要不怕您見笑的話,那我簡直是象賊一樣跑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帶來的多是在路上零碎添置的?!?
“我們自己人,不必要那種客套,路上很勞苦了吧,你該早點去歇著?!?
“不算事,您不必照顧我,那年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足有十天不睡,——”
這句話打動了靜玲,她牽了靜宜的衣襟一下,低低地問:“他也是抗日的××路軍的軍官么?”
靜宜回答說她不知道,慢慢可以問的,靜玲還不只要問這句話的,可是她不便問,她卻用好奇的眼光盯著李大岳,從頭頂看到腳下,好象要從那上面找出和別人的不同來。她的心里想著:“怎么我就不知道有這么一個舅舅呢?誰也沒提起過,難道他是石頭縫里跳出來的么?”
最初知道他是一個軍人,她的心中很厭惡;后來知道他是××路軍,她的心立刻就變了。她的心里一時起了許多問題,還沒有等她提出來,父親就說了:
“大岳,你還是休息吧,我們都該睡了,她明天還得上學。”
說過后他們都站起來,他向她們說明天見,她們也回答他一聲,就不再說什么走進去了。父親叫來老王和他說:
“李慶呢?你告訴他侍候舅老爺去,看還有什么該辦的,不要等人說話,你得小心門戶,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