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吃過午飯，母親又睡了，靜宜也覺得疲乏，就靠在帆布椅里閉上眼睛，乘著這時候，李大岳和靜玲悄悄地走出門。

“幺舅，你不是說同我比賽爬山么？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試試看?！?

“這么大熱天，你不怕出汗么？我總比你能跑些，也跑得快些?！?

“這也許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路也沒有用?！?

“我只要向上就是?！?

“憑著眼睛看出來的向上的路，未見得就能領(lǐng)你到山頂，也許是領(lǐng)你跑到山下去。”

靜玲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顯然有一點(diǎn)另外的意思，可是李大岳并不能了解，他象是也想了想，又茫然地繼續(xù)向前走去。

正午的太陽，仍然撒不下來，很少行人，徑邊流著的泉水，急遽地滾下來，經(jīng)過人造的阻隔，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幾乎使人想到這不是在人間。

“這就是出名的青龍泉，說是天下第二泉。”

“算了吧，中國人的事真有趣，就是天下第一泉也不知道遇到過幾個了，這里也是，那里也是，……”

“只要它的水質(zhì)好就成，這里的水可真好，不但清甜，而且對于身體也很好?！?

“你好象連這些小事也都記得很清楚，是不是平常時常來？”

“那倒不是，不過每年也要來三四次。”

“那就怪不得了，那上面還有些園林吧？”

“有的，你看那就是紫石園，原來還是御花園呢，現(xiàn)在卻是前清遺老王老頭子的私產(chǎn)了。”

“那總不許別人進(jìn)去玩吧？”

“從前是不許的，后來革命軍來了，才完全開放，可是近來又關(guān)起門，不許閑人入內(nèi)?！?

“中國人的事總是不徹底，既然把清朝打倒了，為什么還留許多余孽？”

“要不是那許多余孽中國還不會鬧到這步田地呢！”

靜玲也象是極感慨地說著。

“那我們什么也看不見還上去做什么？”

“不要緊，有一個山頭，正好居高臨下，又有樹蔭，比在里面還好得多?！?

鳴蟬的噪音鬧成一片，草根下的四腳蛇飛快地竄著，也許因?yàn)樗墒笤谏厦嫣S，時時有一兩顆干的松果落下來。馱客的驢子，下山的時節(jié)，踏踏踏地發(fā)著連續(xù)的，響亮的聲音，一個不小心的女客，著實(shí)地仰面跌翻，因?yàn)闃幼幽菢涌尚?，他們兩個也忍不住，就急走了兩步，免得使那個女人的臉更紅起來。

“我們還是走小路吧，近得多，不過要留心點(diǎn)，不要抓上蛇或是蜈蚣。”

他們就換了小路向上走，起初還并不難，后來簡直有時候需要攀援叢根和細(xì)草向上爬的。在山徑以外，太陽有時候是直照下來，所以當(dāng)他們爬到紫石園附近，每個人都有一頭大汗。

“來來來，我們先去擦一下臉?！?

靜玲領(lǐng)著他先到一個小方池的旁邊，各人取出手絹，浸了一下，就放到臉上。

“真涼快，真涼快，——”

“這就是青龍泉，泉口在里面，我們看不見，我們只能享受流出來的泉水，你要口渴的話，就可以用手捧起來喝。”

靜玲自己先用手捧了一把送到嘴邊，李大岳也照樣來一次，接著又是第二次。

他們找到的那個坐處象是特意修造起來的，有幾塊平整的石頭，上面正好有一株大銀杏樹，繁密的林葉，蓋了一片大蔭涼，因?yàn)榫痈?，還有風(fēng)吹著。

看到園里，那有一片荷池，圓圓的荷葉或是漂在水上或是挺立起來，有極小的紅色和綠色的鳥在那上面駐足。水珠映著太陽的返光，閃閃地，有時候會使人的眼睛感到一點(diǎn)刺痛。架在水面上的，有一座用鮮紅油漆涂飾的涼亭，由一條曲欄引到岸上。在另外一面，傍山有一座小樓，前面的垂柳輕輕地?fù)u曳著，細(xì)紗窗都支起來，隱約地還看到里面的人影。

“這倒真是一個好地方！”

李大岳得意地贊嘆著，把手掌用力地朝自己的膝頭一拍。

“從前每年他們都來避暑，今年聽說借給人了，就是借給那位大名鼎鼎的花小姐?！?

“花小姐，呵，我知道，就是有一個老詩人詠失地將軍詩里面的花六小姐吧？”

“就是她，——哼，她還在這里過著極舒服的生活！”

“嗐，本來女人們，就是這樣子——”

“什么，幺舅，你說什么？我們女人就都是這樣子么？”

“不，不，我說錯了，我早就知道五小姐和別人不同，我說是有一部分女人們?！?

“哼，那才象點(diǎn)話，否則我可不能依你，我但盼那些醉生夢死的男人們多象我?guī)讉€，中國才能得救！”

“真的，那不假，是那樣?！?

李大岳簡直不知道說什么話才好，對于象靜玲那樣的孩子，有時候?qū)嵲诓恢涝趺礃印?

“是不是炸那個預(yù)備跳火坑的××？”

“就是他，可是沒有炸死，倒把我的一個同學(xué)炸死了。”微微露出一點(diǎn)惋惜的樣子，她喘了一口氣，又繼續(xù)說下去，“到后來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捉到兇手了，原來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其實(shí)，還不是日本人逼得緊，沒有法子，只好把一個不相干的政治犯拿來算數(shù)，把他裝在小汽車?yán)铮诮稚虾苈刈咧?，有許多人隨著走，很奇怪，那一次并沒有喝采，象從前那些人常做的，在跟隨的人群里，我倒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眼睛里充滿淚的，——

“——那時候我也是跟著走的，不瞞您說，我也哭了，我睜大了眼看那個年青人，我真看不出一點(diǎn)兇惡的樣子，倒是騎在馬上的那位軍官，好象是一個大案賊！”

“——那是一個很好的天氣，我記得是秋天，好天色，好太陽，人都很高興地過著日子；可是在那個青年的面前只有死亡，不是殉道，是不值一文的死亡。我看到那個青年的貧血的蒼白的臉，和他那顯得出的有知識的面型，悲苦地，傷慘地扭著，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下來了，我沒有力量隨到法場，那天我的腳特別軟，回到家里我大哭了一場，想起來真難過，我們的國家多么沒有用呵，我們又是多么沒有保障呵！”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和日本人算帳的！”

李大岳覺得很激憤，臉通紅的，突然站起說。

“那一天什么時候才來呢？您看這里有這么多軍政機(jī)關(guān)，可并不是對付日本人的，專和自己人做對，就是我們的同學(xué)也失蹤過幾個，象這種樣子，真不知道那一天幾時才到?！?

靜玲用一聲長長的嘆息結(jié)束了她的話。

李大岳也頹然地坐下來，長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