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到了紫云山將近十一點鐘了。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掛起來,可是并不覺得熱,靜宜坐了一乘小轎,他們兩個隨在后面走著。
一匹并不十分高大的山,遮在前面,叢生的松柏切斷了視線,向上望不見什么,好象連路也沒有;可是隨著轎子坐了一陣,他們已經(jīng)走在松柏蔭下的石徑上了。微風(fēng)吹著,樹林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好象有極隱密的瑣細(xì)的話語,當(dāng)著枝葉相觸的時候,極巧妙地傳過去了。
“五妹,你不累么?”
“我?——我才一點也不累,象這樣的路走一天也算不得什么。幺舅,你呢?”
李大岳沒有回答,只微微笑著,靜玲很快也就明白了軍人們對于行路總有一番訓(xùn)練。但是她忽然想起來,還有一點可以爭執(zhí)的,就偏了頭部,和他說:
“你笑什么呢?做官長的還不是有馬騎,用不到自己走路,——”
“那倒不見得,有時候我們還是要跑的,再說在學(xué)校的時候,那還不是和兵士一樣?!?
“不過人是容易懶下去的,尤其是象你們,有了一點小地位只想怎么舒服,——”
“好,你也把我看成那類人,回頭我們比賽跑山,你就知道我了?!?
正在他們爭論的時候,轎子已經(jīng)在一座油綠色的小建筑的前面停下來,不知道阿梅的眼睛怎么會那么尖,她早已從門里跳出來了。
“啊,大小姐,五小姐你們怎么今天才來?我想你們該來了,太太昨天還和我說呢,說是您們再不來,就要我下山去看看,怕有什么事情,——”
阿梅急急地說著,接過什物,也許因為生活太寂寥的原因,在她的臉上顯出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太太呢?”
“她睡著了,等一會兒就要醒的,老爺好么?大少爺好么?少奶奶好么?……”
“阿梅,你怎么說這許多話?快來見過舅老爺吧。”
“舅老爺”,連她也覺得很奇怪,就從來也不知道哪里有一個舅老爺??墒撬龣C靈地立刻說:“舅老爺好!”
踏進(jìn)木柵門,一架紫藤蘿正遮住了陽光。幾只在地上啄食的鴿子,驚得飛起來了。
拉開綠紗門,他們都放輕了腳步,李大岳就坐在外屋的一張?zhí)僖紊?,靜宜和靜玲隨了阿梅走到里面的臥室。在細(xì)紗帳里,母親正安閑地睡著。她好象胖了些,臉色也好起些。
阿梅忙著倒洗臉?biāo)?,很仔?xì)地踏了腳尖走路,好象愈小心愈要出事似地,一下碰到門,母親果然就驚醒了。她才一看見她們,好象不相信似地,立刻拉開帳子,這時候,她們早走到她的床前,同聲問著她好。
“你們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不叫醒我?我連做夢都想著你們呵,我的孩子!”
她這樣說著,眼睛立刻就有點潮潤了。這時靜宜和靜玲早已各自伸過去一只手,放到母親手掌中。
“媽,我們才來,還沒有多少時候,您不看阿梅才給我們倒洗臉?biāo)???
“快去洗臉,這么大熱的天,小五,你看你怎么出了這許多汗?”
“我們是走上來的,大姊一個人坐轎子?!?
“真是,你還是那么野,快到二十的姑娘了,還是這樣無束無管?!?
“這樣子才好,身體好,精神好,和男孩子一樣,將來一同上前線打日本人。”
“不要亂說,你們餓了么?”
“不餓,倒是想喝一點水。”
“阿梅,快去把井里的西瓜給他們開了?!?
“媽,您上山以來身體倒是真好得多了。”
“是的,我每天早晨晚上還出去散散步,這里的空氣好,也安靜得多。我看靜宜,你就不必回去吧,隨我住在這里?!?
“您不是說有我在家您在山上才安心么?”
“那也不過就是說說,難道我就不想你們么,不惦記你們么?如今我什么都想開了,管他這些那些呢,把身子將養(yǎng)好了,我真要好好看你們幾年呢!”
母親說,極愉快地笑著,隨后她又說:
“我總是好的多想一下,不好的丟在一旁,我實在管不了那許多,——可是靜宜,茵姑兒這一陣有信來沒有?”
“有,她近來很好,也在教書,還說已經(jīng)有了身孕——”
“那可快點寫信給她,要她好好留意,不得含糊。就說茵姑兒的事吧,我早就想定算她出一次遠(yuǎn)門,一時不得回來,這樣我的心就安得下去了,你爸爸近來好么?”
“爸爸很好,您什么都不用惦念,——”
“唉,我是不惦念,不過有時候常常想起來。”
“媽,我還忘記告訴您,幺舅來了?!?
“誰?誰是幺舅?”
母親的聲音頓時改了,臉上的一點血不知道一下都到哪里去了,把方才興高采烈來告訴她的靜玲也嚇得呆了,這時候李大岳走進(jìn)來,他的聲音也有一點打著抖,低低地說:
“姊姊,我來了,您這一向好么?”
“你,你,你,你什么時候來的,你做什么來?”
她立刻氣沖沖地放大了聲音說。
“我才從南邊來,特意到這里來看看您和姊夫?!?
“我用你看看!不是和你們早就說過么,俗話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我呢,你們只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了,世上再也沒有我這一個人,……”
“姊姊,您干什么這樣說?李家一門就剩下您和我,您還和我也賭氣么?”
這句話好象打中了她,她一些時沒有說話,然后仰起臉來,筆直地望著李大岳的臉。不知為了什么,就從她的眼角,滾下兩行晶瑩的淚珠。
靜玲站在一旁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靜宜更緊地握著母親的手,看見她流下淚來,輕輕地用手絹為她擦拭。她自己也抹著眼睛,她想能更清楚地看一看李大岳的臉。
李大岳的心,原是怦怦地跳著,在嚴(yán)姊的面前,她好象還只是一個不知事的孩子,而且是有了過失,雖然對于這過失他自己也有點茫然,不知道該從哪一面認(rèn)錯才好。
“姊姊,您不要生我的氣,總而言之我不會做什么對不起您的和對不起我自己的事?!?
“好,你坐下吧,這么許多年,你做了些什么事?”
“我一直在軍隊里。”
“軍隊里,你不記得兩句俗話么,好男不當(dāng)兵,好鐵不打釘?”
“媽,不是這樣,在外國當(dāng)兵的都是好男,現(xiàn)在中國的軍人和從前也不同,都是些有知識的人?!?
“照你的說法連女人也要當(dāng)兵哩?!?
“總有那一天,女人和男人一樣都要拿起槍保國家?!?
這時候阿梅捧了切好的西瓜進(jìn)來,母親就吩咐著:
“你們快吃吧,——阿梅你去給他們預(yù)備飯?!?
“我們自己帶得有面包什么的。”
“那算什么,人總得好好吃飯?!?
他們在吃西瓜的時候,她的眼睛一時也沒有放松去看他。當(dāng)他用手絹擦鼻子的時候,使她更清楚地記起來他的習(xí)慣,那就是從下面把鼻尖推上去似的。她記起來些什么,突然地向他問:
“你額角上的那塊傷疤呢?”
“還在這里,”——他很快地回答著,把垂下來的頭發(fā)掠上去,顯給她看,“您還記得我那塊傷疤,我的身上這幾年不知添了多少新傷哩!”
“你的身體倒很好,——我,我可不成了!”
她象十分感慨似地,長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