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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前夕 作者:靳以


十一

這個夏天是郁熱的,每天都象陰雨前的那種悶人的氣候,也相同當(dāng)時時局的情形。人們都不能忍耐了,想張大嘴叫一聲:可是那無形的手緊緊地鉗住了,不容有一絲氣透出來。至于氣候呢,那個城市原來位置在北部的中心,應(yīng)該是大陸氣候的,而今卻象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沒有晴天,沒有爽朗的日子;就是滴著哭泣般的雨,那份郁熱一點也不減少。每個人都在抱怨,可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有一個大清早,街路是異常地沉寂,出去買菜的仆人才走到街角就被擋回來了,驚惶地回來告訴老王,老王趕著去稟告老爺。

黃儉之那時候還沒有醒,他模里模糊地要李慶拿他一張名片到市政府去問一下,不久,李慶又回來了,告訴他路上任何人也不準(zhǔn)通過。

這才真的驚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自己走到頂樓的陽臺上朝街上看。

街上真是沒有一個人,上了刺刀的兵守在街角,有的路口還堆起沙包。那個菁姑也擠來看,然后大驚小怪地一面嚷叫一面朝樓下跑,黃儉之想叫住她,沒有來得及,她已經(jīng)溜下去了。

“唉,這是怎么回事呵?……堂堂大城,有什么事要戒嚴(yán),……真叫人想不通?!?

他一面走下去,一面想,他立刻就想到住在山上的靜宜和她的母親,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們那邊是否平安?

大岳和靜純也都趕上來看,他們同樣地顯著睡眠不足的樣子,到了樓下,他才看到靜玲正坐在圍墻上向外望。

“小五,你快下來,誰要你坐到上面?”

“爸爸,不要緊,我已經(jīng)看了大半天?!?

“有什么好看,他們看見墻上有人或許要開槍?!?

“不會,我還和他們說過話了?!?

靜玲回答著,已經(jīng)從墻上下來,他正要急忙地叫老王替她搬張?zhí)葑?,她已?jīng)很敏捷地滑下來了。

“爸爸,您猜,為什么戒嚴(yán)?”

“我怎么知道,派李慶去問,也不許通過?!?

“駐××的劉××部叛變,今早上三點鐘放炮攻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止了,當(dāng)局正派員招撫?!?

“您怎么會知道?”

“那些兵告訴我的,他們說不要緊,放的炮都沒有炸,因為太舊了?!?

“唉,真是年月改變,你,這么大的一個女孩子,怎么能和他們?nèi)フf話?”

“難道他們不是人么?”

這使他無從答復(fù),跟著就轉(zhuǎn)了話頭,抱怨地說:

“真奇怪,明知道劉××是匪軍,還要收編,收編之后還要駐在這么近的地方,當(dāng)然要出事了?!?

“聽說他們的隊伍里有日本顧問。”

“還不是那些浪人,中國的變亂總少不了他們。靜珠和靜婉呢!”

“她們都還沒有起來。”

“去,要她們都起來,萬一有什么事,還睡得昏天黑地,那可怎么成!”

他自己也走進(jìn)去趕緊洗了臉換好衣服,好象預(yù)備應(yīng)付非常事變似的,可是當(dāng)他才弄完了,老王就來回稟他,說外面已經(jīng)解嚴(yán)了,行人可以通過,不過路口上還有武裝的兵士。

“好,這亂世之年,門戶可要小心,關(guān)系非常重大,你可不能有一點含糊。”

老王唯唯地應(yīng)著退出去了,李大岳這時走來看他。這些天他的精神極不好,興致又不佳,日間有時簡直象一只懶狗似地臥在一旁。

“大岳,你近來好象有什么事?”

忽然靜婉靜珠都走進(jìn)來,靜純也來了,他的精神近來好了些,可是也顯得極疲憊。

“爸爸,不知道外邊出了什么事?”

“到你們起來的時候事情早已過去了?!?

原來是靜珠問著,靜婉卻羞赧地低下頭,靜珠毫不在乎地檢了一個椅子坐下去。

“我時常說人人都該早起早睡,對于精神身體都好,可是你們都一概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

這幾句話使靜純大岳也覺得不安,不知在什么時候菁姑也擠進(jìn)來,她用那尖嗓子說:

“昨天半夜三更,總有兩三點鐘的時候,我還聽見有人回來呢,這份兵荒馬亂的年月,有什么要緊事一定要到那么晚才辦完?”

“我可沒有那么晚回來?!?

靜玲故意和她說,連腔調(diào)也稍稍有點學(xué)她。

“我又不是說你,誰還能說你?”

“假使有過失的話,誰都能糾正,反正都是為了他們好,我總以為什么都是氣數(shù),一家的興衰,也有一定的征兆;國家也是如此。你看這許多年來你爭我奪,簡直不是好兆頭!”

黃儉之象演講似地開始了他的話,這時候,除開青芬,一家人都聚在這里,他覺得正好藉這個機(jī)會發(fā)揮一番。他用手捋著胡子,咳嗽了一聲,繼續(xù)說:

“人都應(yīng)該各安其位,各司其事的。學(xué)生們實在只應(yīng)該好好讀書,天天去玩樂固然是不應(yīng)該,可是參加政治活動也不對。尤其要緊的是青年人應(yīng)該有一番朝氣,憑這股氣才能勇往直前,傷感頹廢,多疑,這,這也都不是好現(xiàn)象。象我吧,也算是活過來的人了,當(dāng)初因為酒不知道使你母親生過多少氣,可是我還能徹底戒絕。這可見真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各人都能把自己弄好,那么整個的國家不就有辦法了么?還有——”正當(dāng)每個人都喘一口大氣的時候,他又說下去:“青年人還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心浮氣躁,尤其說話不知謹(jǐn)慎。凡是一句話要說的時候,總要自己仔細(xì)思量一番,否則一經(jīng)出口,就是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在自己人面前說錯了話還有一個原諒,別人可不能那么寬容,到那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

這些話在每個人的心上都刺了一下,默默地各自坐在那里思忖著,菁姑有些不耐煩,不知道什么時候溜到樓上去了。

她悄手悄腳地走到樓上,輕輕推開青芬的虛掩著的門,看到她已經(jīng)起床,穿了衣服面里躺著。她象沒有睡著的樣子,因為她的身體在微微地抖動著,床帳上的銅鉤敲擊著床柱,發(fā)出極脆小的聲音。

她那細(xì)微的腳步,一點也沒有驚動她,她的眼睛先滴溜溜地朝四面望著,走到床前,才用一種可怕的,低沉的,故意充滿同情的語調(diào)說:

“孩子,你怎么大清早就又睡下了?”

青芬被這想不到的聲音驚了一跳,趕緊坐起來,從枕邊拿起一方手絹擦著紅腫的眼睛。

“呵,是菁姑,您早起來了,您坐吧?!?

她強(qiáng)自裝出笑容來,可是她的音調(diào)是低沉的,在她那黃瘦的臉上顯出更多的雀斑,她的肚子更大些,她卻沒有一點就要做母親的快樂。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昨天晚上鬧兵變,放了一夜的大炮,到今天早晨還不能通行呢!”

這句話嚇住了她,由于懷孕而特有的神經(jīng)衰弱,使她唇間僅留的一點血色也褪去了,她站起來用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菁姑,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也許不要緊,聽說條件已經(jīng)講好了;可是就怕以后城里就不得太平了?!?

“唉,唉,那可真要嚇?biāo)牢伊?!?

她頹然地又坐下去,忽然想起來客還沒有坐下,就又站起來:

“菁姑,您坐吧?!?

“我站站也好,不要看我這一把瘦骨頭,我的身體倒很結(jié)實,既不看醫(yī)生,也不吃藥,你看你,瘦得成什么樣子了!”

青芬的眼睛一紅,沒有說什么,把頭低下去。她還覺得不滿足似地,再說下去:

“靜純昨晚上回來得很晚吧?”

青芬沒有回答,只點點頭,后來好象為了解說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大約忙著畢業(yè)吧,他說他在下邊趕論文?!?

“你不要聽他的,其實我是不該告訴你的,你的身子正不方便;可是連我都看不過去了,我不得不說,我就是這么一個直性子的人,我明明知道,他昨天晚上兩點鐘才回來,還有李大岳他們不曉得怎么會混到一塊去了。他們回來之后十分鐘,靜珠才回來,又是一部汽車,總少不了一個男人。我是說,我真看不來,這都算怎么回事!”

她那副貓臉忽緊忽弛地正象畫面上的貓婆婆,那小小的圓鼻尖忽上忽下地,顯得她那兩片薄嘴唇,沒有一個時候停止翻動。

“男人就不是東西,結(jié)了婚就換了一個樣子,才覺得家花不如野花香,象你,不是我當(dāng)面說,真是頭是頭腳是腳,誰看見不夸兩句?偏偏他還這份樣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管教,要是我的兒子,打死我也把他打回頭來;只當(dāng)我沒有生養(yǎng)!”她象很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其實我說這些話還不是枉然,沒有人肯聽我的,在他們的眼里頭我也不算是一個人,我就是混一口飯吃強(qiáng)活著,一眼張一眼閉,要看呢,我多看兩眼;不要看,我自己躲到樓上去。就說靜純,也是快要做爸爸的人了,他還是這么不負(fù)責(zé),難道他還要老子養(yǎng)活一輩子?聽說他還要你打胎,是不是?”

“沒有,他沒有說過?!?

“嗐,孩子,你還瞞我做什么,我也不是外人,”在她的嘴邊帶出狡猾的笑容,“你想想這是多么傷天害理的事?小孩子死了不用說,大人就是不死也得了殘廢,這種人的心該多么狠毒?好孩子,你聽我的,用不著生暗氣,有什么話和我說,免得憋在心里成病,我總說,我們大少奶奶那么好的人,想不到嫁到我們這一家,唉,我想起來就替你傷心,我就是那么一個軟心腸的人?!?

青芬明明知道她是怎么樣一個人,可是這一番話每一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不是好意,可是她再也忍不住,自己就掩著面哭起來,她乘機(jī)把手?jǐn)n了她的身子,使她想到這是自己的母親的手,而且還有她那壓抑著嗓子的話:

“孩子,不要傷心,你要再傷心,使我都忍不住了!”

青芬就更不能自制地把頭埋在她的肩上,大聲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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