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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前夕 作者:靳以


十二

這許多年,李大岳有過快樂的日子,也有過憤怒的日子;可是這平淡郁悶的日子使他再也不能忍耐。他簡直覺得自己是住在無形的監(jiān)獄里,不只是他一個人,全中國的人都在這苦痛中煎熬著。做為一個軍人的他,原可以大嚷大叫,不必受這心靈上的折磨;但是他只能躲藏著,象一只被猛虎追逐的羔羊。他真氣憤,難道一個這么龐大的國家只能受別人的壓迫;難道象他這樣一條漢子只能每天無望的磨著時日?

這一切梗在他的心中,他總象有那一口喘不完的氣,胸間象有什么壓著似地。

“真可笑,象我這樣一個人也要生女人的氣悶病么?”

有時候,晚間是極熱的,吃完晚飯洗過澡,也并沒有把暑氣消盡,于是隨著別人在庭院中納涼,一面聽著引不起他的趣味的談話,一面忍受蚊子的叮咬。慢慢地人一個個地散去睡了,只剩下黃儉之躺在藤椅里打著鼾。

仰起頭,天空的繁星明暗地閃著,有時還有一顆倏忽飛下去的流星;在天邊,時時亮著沒有雷聲的閃電。蛙不息止地叫著,使人的心更不能寧靜。他忽然在心里想:“我還是到外邊走走吧?!?

他回到房里,換好衣服,就輕輕地走出門。秋景街原是沉靜的,轉(zhuǎn)到大街上,燈火就輝煌地照著。可是人并不多,分外地顯出冷清的樣子。

在一個照著各色燈光的門前,他站住了,野性的音樂從門里鉆出來,人們不斷地出進。他也沒有看這舞場的名字,就隨著人走進去,撿了一個僻靜的座位。他不會跳舞,他也不喜歡這種娛樂,可是莫名其妙地他跨了進來。人工的冷氣使他的心一沉,覺得很爽快,可是不久額頭又滲出汗來。

這里有不同國籍的舞女和客人,日本舞女穿了游泳衣,白俄的袒露著叢生著黃毛的后背;醉酒的水兵叫嘯著,踉蹌著步子。穿著短衣的樂隊,做出種種丑劣狂歡的樣子,時時把那個大喇叭象說話似地朝著下面吹??晒值氖窃谖杩椭欣夏耆诉€比年青人多些。他們穿著綢衫,跨著方步;正是他們平時教訓(xùn)年青人不亂步的步法。他們實在不是跳舞,而是抱了一個可以做他們孫女的舞女在場里走,有時碰到一個放肆的水兵,用手在他們那光滑的頭頂摸摸,他們翻起眼睛看一下,然后毫不以為忤的還嘻出一個笑容來,頑皮的舞女一面和他們走著,一面用胡梳為他們理著胡子。

李大岳無睹地坐在那里,他只看到無數(shù)的黑影在他的面前晃動。有時電燈熄了,面前是一片黑,不久暗澹的燈光又明起來,黑影又繼續(xù)地在晃著。

一瓶冰啤酒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當(dāng)他吃完了的時候才看到瓶上的太陽標(biāo)記,他忿忿地罵了自己一句,便木然地坐著。有時他不得不掏出手絹來擦著流出來的汗水,在這極喧鬧的所在,他感到無比的冷漠。

忽然,一只手輕輕地在他肩頭上拍著,他極端驚恐地回過頭去,才看到原來是靜純。

“幺舅,怎么您也來了?”

“我,——我,我是順步來看看的。”

李大岳的臉紅漲著,覺得臉上有更多的汗流下來,他的顯得拙笨,正好象他在長官的面前受申斥的樣子。

靜純卻不同了,他的興致象是很高而且態(tài)度是希有的和氣,他在笑著,才拉了一把椅子要坐下去,早被一個涂了紅嘴紅頰的舞女坐下了,他就為他們介紹:

“這是Lily——這是李先生。”

那個Lily不曉得做了一個怎么樣的笑容,然后就打開化妝袋對著小鏡子擦粉,靜純自己又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

當(dāng)著樂聲又起來的時候,靜純就和Lily向李大岳說聲對不住,兩個人下場去跳了。他獨自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地眼睛隨著靜純,他稍稍看出一點那個舞女和他一定是很熟識,因為他們總在低語著,而且那個舞女親密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音樂停止了,靜純一個人回到座位上,他很高興似地和大岳說起那個叫做Lily的女人,他說她是可憐的,她要養(yǎng)活她的母親和一個在中學(xué)讀書的弟弟。

“她和別的舞女也沒有什么分別?!?

“不,不,從前她可不是這樣,我才遇到她的時候她的衣服正象一個女學(xué)生,她也不涂脂粉,結(jié)果是每天都坐冷板凳。為了‘需要’,她不得不如此,我和她跳,完全是為了慈善的原因,我很可憐她,……”

靜純象還有一番大議論要說下去,大岳卻有點不耐煩,他故意打斷了他的話頭:

“你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呵,都到一點了?!?

“你還要跳么?”

“不,我等一等,——”

靜純的話還沒有說完,進口處突然擁進來七八個青年男女。他們好象才從一個高等舞場出來,到這小舞場來追求一點刺激。

他們很快地就看見在他們的中間有靜珠,靜純就低低地和李大岳說:

“我們走吧,”

“好,”

付了帳之后,誰也不曾說明,自然而然地?fù)炝艘粭l不能被她看見的路走出來。到了門口,靜純惋惜似地說。

“唉,我也忘記和Lily說再見?!?

“算了吧,我們趕緊回去吧?!?

街上顯得更靜了,日間奔馳車馬的街心,寂寂地躺在那里,人們正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它的中間。李大岳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來到這大自然的天地中,他才覺察出來里面也是極壓迫人的。

“幺舅,你為什么不跳呢?”

“我,我不會跳?!?

“你不會跳為什么一個人到舞場里去坐?”

靜純覺得很奇怪地向他問。

“還不是因為,——因為日子過得太悶?!?

“你是說沒有好消遣么?”

“也不是,我就總覺得象是胸口里有一口氣不能舒舒服服喘出來似的。這怎么說,你們念書的人明白,這是生理上或是物理上的——”

“不,那是心理上的關(guān)系。”

“噢,對了,心理上的毛病,我就是犯這點毛病,我看這些社會狀況,國家大勢都不順眼,依照我們軍人的個性就是打;可是不但打不成,連罵也不成,一骨腦兒悶在心里,弄得天天昏天黑地,簡直不知道活著是為什么!”

大岳一面說著,一面揮動著手臂;他不是一個演說家,他的手勢并不美觀恰當(dāng);可是正傳出來他心中的紛亂。他用力走路,用力吐口水,到他說完了,不得不用手帕擦著滿臉的汗珠。

靜純沒有回答他,對于社會,政治,他一點也沒有興趣,他只想到自己,他想無論外面變化得怎么樣,他總有那么一個安逸的家。

聽了一陣皮鞋踏在水門汀路上的聲音之后,大岳又向他說:

“靜純,我不明了你,你的家庭環(huán)境好,正要大學(xué)畢業(yè),你的太太又賢慧,而且不久你就要做爸爸,你有什么不快樂的事情呢?為什么還時常跑到這種地方去?”

“我知道你不明了我,沒有人明了我,我也不要人了解。叔本華一生被人誤解,到了別人明了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要死了,可是他留下來永遠不滅的大名——”

這一段話使李大岳更摸不著頭腦,那個人名更使他陌生,他才要他說得明白點,他已經(jīng)繼續(xù)在說:

“我有極大的痛苦,沒有人同情我。我的父親,我的姊妹,我的母親,他們都一點也不能懂我,還有我的妻,——唉,她簡直是我苦痛的源泉?!?

“其實,我總以為個人的事是次要。”

“為什么個人的事是次要呢?每一個人都生活得好,群體不就也好了么?”

“太看重自己,人很容易變成自私的。”

“自私也并不壞呀!”

靜純說這句話,帶了一點不平之氣,在路燈的光下,看出來他的眼睛微抬著,臉偏向李大岳。

“我是一個軍人,心路是一條直統(tǒng)子,我總以為在我們的國家,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再發(fā)生什么意見,要團結(jié)一致,養(yǎng)精蓄銳,將來對付我們唯一的敵人?!艺f是唯一,自然也不怎么恰當(dāng),不過眼前我們只得對付這一個。至于貴府呢,你是獨一支撐家門的人,她們遲早總要嫁到別家,你實在應(yīng)該打起精神來好好努力整頓。譬如令尊大人,上了幾歲年紀(jì),一切世態(tài)冷熱早已看過許多,大事情也做過,如今自然免不了許多牢騷。在這一點你們應(yīng)該特別了解他,——我的姊姊呢,她多病,你們更應(yīng)該多盡孝道,說一句不吉利的話吧,她,我想她,不會得到多么高的壽數(shù)的?!?

李大岳忽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平時他簡直說不了這么許多,對于靜純,也許因為一直沒有什么機會談講,所以把平日隨時想到要說的,這一陣都說了出來。

“——你的太太呢,是一個忠厚老實人,不說別的,嫁到這么多姊妹的家庭,先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難得處了這么久。大家相安無事,而且不久你就要做爸爸了,你自己又加上一份責(zé)任。譬如你到舞場去吧,如果是換換腦筋,調(diào)劑一下生活,那原來是無所謂的。或是隨了朋友們逢場作戲,那也沒有關(guān)系,千萬可別認(rèn)真。否則你可要上大當(dāng)吃大虧——”

“我,我看得很清楚,我來跳舞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慈善的緣故?!?

“唉,唉,慈善的路也很多,世上的苦人也太多,我們還是先看自己的情形如何吧。你們姊妹呢,實在說我接觸得不多,可是我卻看出了一點,在性情方面真是各有不同?!械淖匀皇呛芎?,有的好象是太隨便了一點,……”

“哼,女人沒有用處的,早晚還不是嫁出去了事?!?

“靜純,你可不該存這份成見,我是個粗人,自從一二八以來,我都認(rèn)識了女子的能力。有的固然是自甘墮落,情愿做男子的玩物,有的可真不同,雖然限于體力的關(guān)系,她們也照樣的吃苦,能做事,任勞任怨……”

“我總以為女人最多不過只能在心靈的修養(yǎng)上有所成就,或是能給一點活力,幫助男子們創(chuàng)造——”

“這不成,這不成,將來有一天她們也一樣能夠拿起槍來和我們并肩作戰(zhàn),保衛(wèi)祖國。你也許不大出遠門,看不到許多事,在福建,在廣西,女人們比男人們還能吃苦耐勞,不要只把眼睛放在都市上,都市的女人們只學(xué)得外國女人們的享受,可忘記她們應(yīng)該有的勞作?!?

“我沒有想到幺舅對于婦女問題也有研究?!?

“嗐,我那里說得上研究,不過一知半解而已,這年頭,實在不容一個人昏天黑地過日子,什么事情都得張眼來看,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不過是人海中的一顆水珠,小得很,小得很,比不了你們受過高深教育,我的知識更是淺得很,淺得很,……”

李大岳笑著結(jié)束了他的話,他們就是這樣邊走邊談到了家,那時候靜珠還沒有回來,就是在那天的夜里,發(fā)生了叛兵攻城的事,可是他們沒有聽見,許多人都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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