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從山上下來,母親和靜宜都有一副健康的顏色,更使母親高興的是青芬不久就要生產(chǎn)了,她想著那時候不但她自己可以看見下一代的人,靜純那個古怪的孩子也許會回心轉(zhuǎn)意了。
可是她還沒有高興,就先和李大岳生了一頓氣,由于菁姑早就告訴了她說是他怎么在外邊貪玩,每天都是深更半夜地回來。她就一刻也不能忍耐地把李大岳叫到面前:
“你,你怎么自己不爭這一口氣?你一點也不替我想想,照這樣子你給我滾吧!”
那個中年漢子,筆直地站在她的面前,聽完了這一番話,果然就到下面去整理自己的行裝,準(zhǔn)備離開這里了。還是黃儉之?dāng)r住他,和他說:
“你還不知道你姊姊的脾氣么?回頭上去認(rèn)個錯也就算了,都活過來這么大歲數(shù),只求意氣之爭是沒有用的?!?
“不,我姊姊說的話都對,我只覺得對不起她,——”
“那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走呢,難道你姊姊一定愿意自己骨肉在外面漂流么?”
“好,我服從姊丈的話,遵從姊姊的意思,從今天起好好做人!”
李大岳象站在長官的面前一樣筆直地立正表示他的決心,隨后又把行裝解開,輕輕地走上樓去,想向姊姊賠罪,卻被阿梅攔住了,說是太太正在養(yǎng)神,最好這陣不要驚動她,他只好又悄手悄腳地走下來。
這一天,天氣正是很晴朗的,忽然在他的心中有一種希奇的感覺,他忽然覺得很空,覺得自己是一個漂浮不定的無根草。他信步走到院子里,就在墻角那個小亭里坐下來,居然象一個哲學(xué)家似的思索起來了。這在他那將近四十年的生涯中所沒有的。他想著他自己的一點用處是放到戰(zhàn)場上拚命,為國家效勞;可是如今偏偏要他寄人籬下,平平庸庸地做一個吃了睡,睡了又吃的無用漢子。他的長處別人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的短處都被人詳細(xì)地看到了。他又想:一個人這樣地生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他想人決不是為消磨日子才活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也決不是為了吃飯才活下去的。他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兒漢,也是從槍林彈雨里鉆過來,難道真的就這樣被這平凡的生活腐蝕下去么?
他狠命地把兩只手掌在自己的膝頭上一拍,就往來的踱著。他焦灼地邁著急步,迅速地轉(zhuǎn)著身子,恰象一只被關(guān)在樊籠里的猛獸,不知怎么一來他忽然想起被囚禁在愛爾巴島上的拿破侖的悲哀,他想著不知道哪一天才是他顯露身手的日子。
想到自己的不幸,于是他又想起了那個不幸的Lily,他也完全同意靜純的說法,是“為了慈善的緣故”才來和她交結(jié)的。可是那個Lily一見了他就和他說她歡喜他這個人,因為他爽直,說到靜純的時候,她也要說實在弄不清黃先生的心。
他還記得有一天,她約他在公園里等她,正當(dāng)他等得有些心焦的時候,一個穿了布衣的樸素的少女突然向他說:
“喂,李先生,你早來了?!?
“呵,呵,我沒有想到是你,Lily!”
這時他才看到拉在她手里的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來,給李先生行禮,這是我的小弟弟。”
那個小孩子怪不好意思地向他鞠了躬,就逕自跑到花欄那邊玩去了,他們這才找了一張長椅坐下來。
“我從來也沒有看見你穿這樣的衣裳?!?
“兩年前,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一來到這里,我的生活就變了?!?
“怎么會變呢?”
“原來我的父親是一個小商人,在家鄉(xiāng)還開了一個南貨店,那時候我還在縣立中學(xué)讀書,后來,他突然死了,我們還滿以為那個店能維持我們的生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份家當(dāng)還抵不上他的債務(wù)?!彼豢跉庹f了出來然后嘆了一口氣,“你想,那時候死了老子早就夠傷心了,還加上那些逼命討債鬼,實在是把我們攪得一點活路也沒有了,就在一天晚上,我們母子三個,偷偷地跑了?!?
“就跑到這里來么?”
“可不是就跑到這個倒霉的地方,這一下子可更走上絕路,后來就進(jìn)跳舞學(xué)校,別人學(xué)跳舞為的是享樂,我可為的是生活,我想,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我只化去十塊錢——”
“十塊錢?”
“是的,十塊錢的本錢,居然能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我還把我的弟弟送到學(xué)校里讀書?!?
“唉,唉,——”
李大岳那時候象是既同情又惋惜似地哼著,可是Lily卻巧妙地自己點起一支煙來抽著。
“生活是用不著嘆息的,我以先也過不慣,一想到我所做的事情我就非常慚愧,遇見從前的同學(xué)我也不好意思說,時常低著頭想法老遠(yuǎn)就避開,可是后來不用我去避她們了,她們自然就避開我,好象我是一個有惡性傳染病的人??墒沁@卻激起我的勇氣,我想我有什么比不得人的地方呢?我工作,我得到酬報,我用這錢養(yǎng)活我的母親,供給我的小弟弟讀書,我有什么不正直的地方呢?從此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我自己認(rèn)為對得起自己,我就管不著別人。”
她說得很堅決,很勇敢,這一番話真也是從她的心里吐出來的。那時候李大岳也著著實實地被她感動了,很擔(dān)心地和她說:
“你不想想一個人,——一個人年青的時候不長么?”
“那,那怕什么,等到我沒有用了,弟弟長起來了,他可以好好做事來養(yǎng)我們?!?
“假如,現(xiàn)在有一個人,他對你好,會養(yǎng)活你,讓你好好地從頭生活起——”
“不能只對我好,要對我們一家人都好,你想想天底下還有這么大的傻瓜么?”
“哼,也許有的——”為了她的爽快,那份坦白,他自己幾乎想做那個大傻瓜了,可是到底他的腦子一閃,好象誰在他的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告訴他:“你要明白,你是一個軍人,你該隨時以身報國的,你決不能輕易地把一個圈套加在自己的身上!”他立刻就把口氣改過了,說:“等我慢慢給你找一個。”
這些事,在他當(dāng)時做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是不對的,可是這一切也成為別人攻擊他的口實。為了寄居在別人家里,為了病弱的姊姊,他也不得不認(rèn)個莫明其妙的錯。
忽然他又沒頭沒腦地想起來:
“是我錯了,還是這個社會錯了?”
“你說這是誰的錯?”突然間從頂樓上發(fā)出這高亢的喊叫,他仰起頭望過去,就看見那個貓樣的小圓臉正從那個小窗口伸出來,“這些事我怎么知道?太太上山去避暑,也沒有把這個家交待給我照看,如今出了毛病,都找到我的身上來了,反正也不是我偷的,我才管不著,當(dāng)初你們誰看得起我呀,可有哪一個人過來好好和我說:‘姑太太,您多偏勞吧’,好,這陣子,到想起我來了,我管不著,我管不著——”
她那干枯的,嘶啞的聲音,象哭似地號著。李大岳茫然地望著,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也不知道是誰惹了她;費利向這古怪的聲音吠叫,住在樓上的靜宜聽得不耐煩了,把窗門關(guān)起來,還把窗簾放下來。那只狗不停的鳴叫激怒了頂樓上叫著的人,不知把一件什么東西從樓上丟下來,那條狗一溜煙就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