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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前夕 作者:靳以


十九

晚飯后母親顯得特別好的興致和她們談話,顯然她還不知道這許多事,靜婉已經(jīng)夠她擔(dān)心的了,她時時提起來,她說從她那緊皺著的眉就看出她有病,要不然,一個人不會那樣的,她只盼望到夏天她們還是住到山上去,那么她就會養(yǎng)好了。

好容易從母親的房里出來,菁姑又象影子似地隨了她們,花花在她們的腳下纏,不住地叫著,她好象已經(jīng)知道點什么,就用那尖鼻子到處嗅,想從她們那里聞到些不幸的消息。說到靜婉,她就一口咬定那是女兒癆,嘴象連珠似地說著:

“不得好的,不得好的?!?

“姑姑,您不要用這么高的嗓子,怕三妹聽見了不舒服,——”

“那怕什么,有病早問醫(yī),我還不是一番好意,提醒你們,難說我還盼她死么!”

這個“死”字說得那么重,在每個聽到的人的心上投下黑影,靜玲緊緊地咬著牙,恨不得狠狠給她一拳,恰巧她那兩片薄嘴唇又向她搧動起來:

“五小姐,您這兩天忙吧?”

“菁姑,這是什么意思,跟我說話用不著用‘您’字?!?

“禮多人不怪,我這個倒了霉的人,還不得處處小心,免得招災(zāi)惹禍。”

“這是什么話,跟我說這些有什么意思?”

“我那敢有什么意思,——”她用那干嗓子叫著,不服氣似地?fù)u著她那小腦袋,然后偏著一點說:“您還不是黃門一家之王,誰還惹得起!不要說我,連那些校長憲兵您都說打就打——”

“菁姑,您說這些干什么,這又是過去的事?!?

靜宜實在怕又弄出什么事來,就插嘴說,可是她并沒有因為她的勸止就停了嘴,反倒更提高了嗓音:

“怎么,有別人做的,還沒有我說的么?我偏不信。——”

“不是那樣,說有什么用呢,不過把小事化大,再惹一番唇舌?!?

本來靜玲要說話的,靜宜又扯扯衣角攔住她了,就替她說。

“難說我就是那么一個搬弄是非的人么?好,我就知道這兩天又要惹氣,我眼跳了三天,我都不下樓來,果然下了樓,您們就都容不得我了,把我看得比外姓人還不如,誰還拿我當(dāng)人,我真不如死了好,死了好?!?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打著自己的嘴巴,兩只腳還同時地跳著。

“菁姑,您這是何苦呢,誰也沒有說什么,——再說都算是您的晚輩,就是說得輕呵重呵的,您也得多包涵,犯不著生氣。我媽媽也才睡下去,這陣鬧了她,睡不著,這一夜就不用打算再睡了?!?

“好,我知道,別人都比我重要,我還是回到我的樓上去,從此三年不下來,看你們怎么樣!”

說完了,氣沖沖地走出去,又是很重地踏著樓板走,等她走上樓去,靜玲悄悄地爬上樓梯,把樓梯上口的一塊木板蓋好,又悄悄地下來,這時靜純正站在他的門前,他的嘴里啣著一個煙斗。

“剛才是什么事情?”

“沒有什么,她故意吵一頓上樓去了。”

“真討厭,她簡直是我們家里的不祥之鳥!”

靜純說過后,又回到房里,關(guān)起門。她也就走回靜宜的房里,告訴靜宜她做過的事情,靜宜就急急地和她說:

“那可不好,萬一有什么事可怎么辦,再說給她知道了她更要大鬧一番?!?

“不會有什么事,回頭我們和靜珠談話,保不定她又要悄手悄腳下來,明天清早我記著打開就是了?!?

“也不用您打開,回頭我吩咐阿梅還靠得住些,好了,我們?nèi)タ挫o珠吧,記住,不許諷刺她,也不許罵她。”

“我聽大姊的話,你看今天不是兩回我都接受你的暗示,閉緊了嘴么?”

她們說著已經(jīng)站到靜珠的門前了,輕輕地敲著門,就聽見里面象音樂般地應(yīng)著。

“請進(jìn)來,——”

她們推開門進(jìn)去,正著見她穿了一身紅絨的睡衣,手指里夾著一支煙,看見是靜宜,怪不好意思地把那支煙放下,笑著站起來。

“我還不知道你會吃煙——”靜宜說著,一面用手絹掩著鼻子,在那柔和的燈光之下,那氤氳的煙,正象雨后山林間的云霧那么美麗地飄著。

“我不大抽,悶的時候就想抽?!?

靜珠做著漂亮的手勢,可是靜玲什么也不管,先把嚴(yán)閉著的窗戶打開,回頭過來又說:

“點著的煙真嗆人,你要是不抽,還是弄熄吧?!?

靜珠也沒有說什么,拿起那根煙蒂,走了兩三步,就投向窗外去,那點燃著的火亮就一直墜向無盡的黑暗中去了。

“你不會么?”

靜宜關(guān)心地拉她的手,她笑著搖搖頭,可是隨手又從床上揀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你好象在想什么事情似的?!?

“唔,我想得很多,心里亂得很,后來索性不想了,過一天算一天,總有一天——”

她說到這里頓住了,兩只手指絞著,先是用牙齒咬著上嘴唇,過后又咬著下嘴唇,好象這一切都是阻止她把話說出口似的。然后她很巧妙地?fù)Q了話頭:

“我們都坐下吧?!?

雖然她裝成極不在意的樣子,但她的心里一直在盤算著,她還不能做一個肯定。

“你的事情怎么辦呢?”

“我也不知道呀——”靜珠答著,聳了聳肩,“我有點聽天由命?!?

“他叫什么名字?”

“楊風(fēng)洲,還是我們的同鄉(xiāng)。”

“噢,原來是他,我看見過,我看見過,在報紙上,他是個禿頭——”

靜玲急急地說著。靜珠就顯得一點不高興,說:

“我并不以貌取人——”

“眼前他倒是一個紅人,所有中國和日本的交涉都少不了他,每天報紙上都有他的名字?!?

“我不注意他的事業(yè),我知道他人很好,對我更好?!?

“你怎么知道他對你好?”

“難道我沒有眼睛么?我當(dāng)然看得出?!?

“你可知道,他對我們的國家不好?!?

“那是他的事業(yè),我不管,——而且這些事我們也弄不清,不能人云亦云,他就親自和我說過:‘我不怕別人罵我是忠是奸,到死了以后才能斷定?!?

“你就相信了?”

“那倒不一定,我自己總有自己的見解?!?

“那你的見解是什么呢?難說就是把你這么一個年青青的生命交給那個莫名其妙的中年人,平常既沒有聽見你說過,和你來往的時間又短,這么輕易就把一生葬送了,——”

“怎么能說葬送呢,沒有一個人能占住我的,也許我以為一個人是很好的丈夫而不是一個愛人,在愛人之外,我還要有許多朋友,假如我是一個太陽,我就不能把我的光只照一方?!?

靜玲聽到這里,幾乎要笑出來,她心里想:“這個比方夠多么不恰當(dāng)!”

“假使對方的思想和你一樣,那怎么辦呢?”

“那我們是合則留,不合則去?!?

靜珠很悠閑似地說,好象這一切問題她都思想過的樣子。

“你知道,他們這些小官僚今天在社會上有了點地位,不會是一個獨身漢,他也許要有外室者象你這樣的年青女子,他已經(jīng)到手了兩三個,那你的一生不就毀了么?”

“他得跟我正式結(jié)婚,我能生活得舒服,男人過了三十性情才定,他懂得體貼人,會順從我的意思——”

“聽說他有四十歲?”

“不,三十八歲,按照外國算法?!?

“你記得,我怎么不記得?”

“你記得,我怎么不記得,他還告訴過我,男人選擇妻子的標(biāo)準(zhǔn),年齡是他自己的年齡被二除,再加一,那么卅八,十九,二十——我才只差兩歲?!?

“得了吧,是再加七,該是廿六?!膘o玲不服氣地糾正她。

“廿六,也差不多,我才不管這些!”

“好妹妹,你不要都照你自己的方法計算,你也替別人想想,我們雖然不必有什么門第之見,可是你想,那個楊風(fēng)洲是一個什么人?難道你真想從此就丟開雙親,丟開自己的兄弟姊妹,和那樣的一個人白頭偕老么?”

“我還要說,在你是一步路,靜珠,在我可是從姊妹一變而為仇敵?!?

靜玲也誠懇地說,這在她還是少有的,她也想用真的情感打動她。

靜珠用跳舞的步子往返地走著,看得出來她的心也正在躊躇,靜宜不放過這個好機會,便又誠意地說:

“——好妹妹,你該聽我一點話,你正該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戀愛,這個世界原來是你們的?——”她說到這里自己忽然覺得心一酸,有無限的感觸涌上心頭;可是她即刻遏止住自己的情感,接著說下去:“年青的人應(yīng)該和年青的人在一起,不要只看眼前,要把眼放得遠(yuǎn)大,將來的世界,也還是青年一代的世界,那么為什么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那么一個人呢?不要聽他花言巧語,過后,就都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年青人呢,也許眼前沒有發(fā)展,也許他們的性情不好,不會討你的歡喜,可是那些都是真情感,不是那批騙人的家伙能表現(xiàn)得出的。你不還是青年么,你又何必急急忙忙給自己加上一套圈索。你不是喜歡自由么?那又何必把自由這樣束縛???聽我的話,好妹妹,我都是為的你們好,你們都能有一個好生活,做姊姊的也就安心了,……”

她說不下去了,這番話倒引動她自己真心的傷感,可是靜珠呢,只是埋著頭,忽然揚著下頰很高傲似地問著:

“家里的人都反對這件事么?”

靜宜以為這是說服她的好機會,便趕緊說:

“是的,是的,母親也不會贊成,……”

“本來我倒無所謂的,您想,說到愛情的話我會喜歡那么一個難看的家伙么?不過,既然一家人都反對,我倒偏要試試看!”

“什么?”靜宜簡直驚愕得跳起來了,她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又問著:“你在說什么?”

靜珠露出勉強的笑容,她又重復(fù)她的話:

“我是說一家人都反對,我倒要試試看?!?

這一句,每一個字靜宜都聽清楚了,好象一盆水從頭澆下,使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她不了解,正想再問她一句的時候,靜玲走到她的身邊,她顯得再平靜也沒有了,就和靜宜說: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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