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了母親的房里，果然父親和母親都等在那里了。收音機正在響，看見他們進來，母親就旋過去，很關(guān)心地問著靜玲：

“你怎么這樣晚才回來？”

“我回來一會兒了，在三姐的房里說話，——”

還沒有等別人說話，父親就從一張晚報上把眼睛翻起來說：

“從小就教你們出入必告，如今倒都不注意了！”

“不是，——”

靜玲才要有所辯白，母親趕緊岔過去說：

“儉之，報上有什么新聞？”

“沒有，沒有，……”

他不耐煩地搖著頭，靜玲又接著說：

“媽，我倒有，市政府禁止我們在街上募捐，說是影響治安?！?

“那也好，省得大冷天站在街上挨凍，唉，日子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又快是一年！”忽然她又傷感地說：“青兒的媽媽死了一年多了！”

“去，去，吩咐他們快點開飯吧?！?

靜宜看見站在屋角的阿梅就支使她下去。

“青兒倒跟他的爸爸很好似的?！?

“他好久不回來了，孩子也喜歡個新鮮勁，我看也不該久候了，門當(dāng)戶對的得續(xù)娶啦，這簡直不是那一回事，靜宜也不能就這樣下去?！?

“這些事情我可不敢管了，我自己還想多活兩年呢！我沒有那么大精神！”

父親尖酸地說著，又捧起茶幾上的水煙袋。

“你又要抽煙，就吃飯了。”

經(jīng)母親一攔，他又無可無不可地放下了。

“爸爸你看晚報上綏遠的戰(zhàn)事怎么樣？”

“那遠得很，不成問題?！?

“我知道，那是日本人來試探中國的態(tài)度，沖鋒打仗的是蒙偽軍，指揮的是日本軍官，在空中助戰(zhàn)的又是日本飛機；可是口頭他們總說中國有處理綏事的全權(quán)。幸虧×將軍是一個忠勇愛國的軍人，才能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遲早還不是那么回事，不信你看看才登臺的都是些什么東西？想不到這幾年間的歷史就是一個循環(huán)?！?

“爸爸，你錯了，歷史不是循環(huán)的，人類社會是不斷地前進?！?

靜玲不服氣地說著，她的嘴在鼓起來，好象含了一個大果子。

“你那說的是空論，事實還不是如此！”

父親象是不屑似地說倒她了，靜玲正要再發(fā)揮一番理論，靜宜就乘機攔住了說：

“菜都端齊了，大家入座吧?！?

父親昂然地用眼睛掃了一下，才坐在他的座位上，忽然又象才記起來似地大聲問著：

“怎么你菁姑又沒有下來？”

“老媽子來說過了，姑太太有點頭痛，不到樓下來吃飯，把飯已經(jīng)給她送上去了?！?

“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倒有三百天是這樣！——”

父親很生氣似地說著，“家里一共還剩下幾口人，總沒有個齊心，無怪看不出起色！”

“算了吧，儉之，吃飯的時候生這許多氣干什么，不到下邊來不省事么?！?

“真要是不下來倒也好了，就是故意這樣，平時倒東張西望，無事生非?！?

“吃飯吧，菜都要冷了，你這樣他們也不肯吃了?！?

“好，好，下次告訴她，生病就不要吃飯，沒有人天天這么侍候她！”

吃過了飯人們散去了，靜玲走出母親的房子，才要到靜婉的房里去，李大岳就在后面低低地叫住她：

“靜玲，我有點事情問你?！?

“什么事，你說吧?！?

“這里太不方便，還是到樓上去吧?！?

在下樓梯的時候，他就說出來：

“你知道，人民陣線是什么？”

“呵，你在哪里看到的？”靜玲很驚訝地問著，過后她就象自己醒悟過來似的，“噢，我知道了，你是說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是不是？”

李大岳笑著點點頭，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進了李大岳的房子，他開了燈，在桌上很觸目地看到了一大堆書，靜玲又很驚異地跑過去，想翻一翻，可是李大岳趕緊搶過去放到抽斗里，他的臉通紅，好象怪不好意思似的。

“你怎么不給我看看呢？”

“都是不相干的書，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人民陣線就是左派的各黨的聯(lián)合陣線，他們主要的目的就是謀取大眾的福利?！?

“怪不得西班牙的工人在保衛(wèi)瑪?shù)吕锬兀莻€政府原來就是代表他們的。”

“是呀，你看，那些工人也都打得很好，他們一樣能發(fā)揮他們的戰(zhàn)斗力，雖然叛軍的大炮和飛機不斷地轟擊——?！?

“說起來自相殘殺真是一個悲?。　?

“唉，你還不是這個悲劇里過去的一個好演員！”

“惟其如此，我才更感覺到苦痛?！?

“從前中國的內(nèi)戰(zhàn)，不過是供幾個有野心的軍閥的利用，全在他們的私利一面，西班牙可不同了，支持叛軍的是那些法西斯帶強盜國家，盡量供給武器，還派遠征隊，簡直是拿西班牙人的血肉財產(chǎn)來做他們的試驗，我猜想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序幕，你信不信？”

“我還想不到那么多，不過我總以為這個場面是不能持久的，中國也是如此?！?

“對了，你想得對。——”

“我想不到人民的實力有這么大！”

“那還不是從血的教訓(xùn)中磨煉出來？正式的軍隊叛變了，只好用自己的力量抵御，打得這么多，也真算不容易。所以我想，將來和日本人全面打起來，人民的力量也不可輕視?！?

“無論什么，總要聚結(jié)起來才可以?！?

“可不是，要團結(jié)要聯(lián)合，——否則，那簡直是自取滅亡?！?

“現(xiàn)在我看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一面在綏遠打了勝仗，一面最高當(dāng)局正開誠布公地親自到各地商洽，我想全面抗戰(zhàn)的日子快要來了?！?

“就是我們從恥辱中站立起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