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李大岳他們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知道，只是早晨起來的時候不再見了，靜純和向大鐘也不見了，靜玲還知道，趙剛方亦青也隨他們走的。

可是到靜玲要離開的時候，她幾乎被一家人的眼淚給絆住了，母親雖然最忌遠(yuǎn)行人要上路時家人的眼淚，可是這一次她連自己也管不住了，她不斷地抹著眼淚，她的嘴里一直重復(fù)著：

“唉，我的孩子，咱們哪一年才能再見呵！”

菁姑簡直尖著嗓子號叫，父親用手絹擦干了眼淚譴責(zé)地說：

“你這是怎么回事呀，萬一被外邊人聽見怎么辦？”

“哭，還有假的么？——”菁姑把臉一沉就收住了淚，“生離死別本來是難受的，又是這樣的年月，誰知道路上遇得上什么呀！”

“你這是怎么說話？”

父親聽不慣，就不高興地和她說。

“好，我不會說話，我還是回我的樓上去，我知道我不合別人的眼，可惜槍子沒有眼睛，要不早就打死我，順了別人的心?！?

菁姑說過后一跳一跳地跑上樓去了，靜玲始終沒有說話，父親表示很滿意向她說。

“處社會就是這樣子，多看多聽少說話，逆來順受不要在人面前逞強(qiáng)……”

靜宜只是一邊流淚一邊為她清理衣物，她仔仔細(xì)細(xì)檢了一次，又要她自己看過一次，生怕有什么不妥，靜宜又看了一遍，在一個衣袋里她找出一張捐款收條，她就說：

“真險，要是被日本人搜出來，可怎么辦，那他們一定說你是抗日份子。”

“我想他們也不會查得這么細(xì)——”

“可別這么說，你一定得小心，出了事一家人可怎么辦？”

“路上你小心就是了，萬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提孫××，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想為了我的兒女，我也只得和那個喪心的漢奸賣一回臉了?！?

“我記得，爸爸，我知道小心的?！?

可是當(dāng)她去和靜婉告別的時候，她又緊緊拉住她的手，她是連哭帶說：

“好妹妹，你就是這樣離開我了么？你就是這樣離開了我么？”

靜玲勉強(qiáng)地笑著，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只得勸她好好養(yǎng)病，過后不久大家都會相見了。

“我的情形可不同，一來是我的病，二來是××的情形，也許城是無恙的，可是我早已躺到地上了！”

“三姊：你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你應(yīng)該要強(qiáng)硬起來——”

“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死的話，我就和你們走同樣的路！”

“好，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靜玲就這樣子離開了流著淚的一家人。當(dāng)著她坐在車上的時候，她自己就哭起來了，她還象從前似地抓起衣襟來擦，低頭看到那華貴的衣料她又不忍地把兩只手背在眼睛上抹著。她的心又一下落在她那可愛的洋囡囡的上面，自己都覺得有一點(diǎn)不好意思，她就趕緊忘了它。

那正是大清早，星星還掛在天邊，街是靜悄悄的，只有車夫的腳步和送他上站的老王的咳嗽。遠(yuǎn)遠(yuǎn)望到車站了，它也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可是當(dāng)她走到近前，才看見它是被旅客和行李給擠滿了。

把行李擺在站口張望著，左右看那個約好了的李明方是否已經(jīng)到了，她想也許她會看不出她來，那是父親的主意，不許她平日的裝扮，要她打扮成一個十足的闊小姐，甚至于她的頭發(fā)也卷起來，一縷一縷地打著圈子。

正當(dāng)她看著的時候，去買票的老王氣喘喘地來到她的近前，哭喪著臉說：

“五小姐，我擠了半天也沒有擠進(jìn)去，人多著哪，象銅墻鐵壁一般！”

“好，你看著行李我自己去買?！?

她從老王的手里把錢接過來，就跑到票房的前邊，她簡直看不見窗口，黑壓壓的全是人。

“糟了，”她心里想，“今天要走不成了！”

正當(dāng)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的時候，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輕輕地和她說：

“小姐要票么？”

“要，要，”

“要幾張？”

“一張，一張就成?！?

“我這有一張給您吧，——”

他把一張票送到她的手里，那是頭等票，她就把一張十元的鈔票給了他，他又輕輕道著謝走開了。

她走到站口，揮著手，把老王叫過來。老王就把一只衣箱放在肩上，一只提在手里，嘴里還在咕噥著：

“還是五小姐能，有辦法，我連票房也沒有看見！”

車站里，列車無言地躺著，凡是買到車票的人都用極匆忙的腳步，趕著上了車，老王把她送上車去，箱子放好，才必恭必敬地站在那里說：

“五小姐，您還有什么話吩咐沒有？”

“沒有，沒有，回去告訴老爺太太和大小姐，就說一切都好，請他們放心?！?

“您什么時候回來？”

“我——”她接不下去了，順手從錢袋里取出兩塊錢送給他，“這是給你的，留著買煙抽。”

“我哪能要五小姐的錢！我只盼您快點(diǎn)回來，好再侍候你幾年！日子長了，我，我可就怕等不及了！”

“別說這個話，把錢拿去，等我回來有錢了再多多賞你?！?

“好，那，那我就好了?！?

老王伸出他那粗糙的顫巍巍的手，把錢接過去之后，給她鞠一個大躬?？墒钱?dāng)他抬起頭來再看她的時候，他那兩只火眼變成水汪汪的了。

她不說什么，把情感和言語都哽在喉嚨那里，她望著他那遲緩移動著的背影朝車站的出口行去。一直到她什么也望不見的時候，她才坐到座位上。這一陣她才感覺到被家人丟開了那種悲哀，她低下頭。

汽笛低沉地叫著，車開始蠕動起來，她把臉貼向車窗，望著那晨曦籠罩著的大好的城頭，那面一方日頭的旗子無恥地招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