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迅速行駛的列車把一切都丟在后面：城池，房屋，樹木，小河。倚在車廂里的靜玲，把車輪擊打著鐵軌的有規(guī)律的聲音，都幻成不屈服的叫喊。眼前的景物飛一般地倒駛下去。

她忽然記起了李明方，她就站起來想到前邊的車廂去看。才站在過道那里，就看到前面的一節(jié)車象裝滿了的箱子一樣，無論如何也下不去腳。她又頹然地坐到座位上，茫然地想著：

“這可怎么辦呢？她又沒有來，到××住到什么地方去？再說要是遇到盤查我也不能說是她的姊妹了，我也不能說是到她的家——”

當她被這些煩亂的問題所擾的時候，車嘎然地進了站。月臺上的木牌寫著××門三個大字，在這里她看見那兇眉惡眼的日本兵值崗，端著上了刺刀的槍。稍遠的地方有一架機關(guān)槍，也是朝著這個方向。在車邊，有兩個軍官模樣的人，順著列車把他那長著雜亂的胡子的臉朝每一個窗口張望一下。過了許多的時候，這列車才繼續(xù)行駛。

沒有幾十分鐘，又停住了，那是××。車上的人低低地說，蘆溝橋就離這里不遠，她就把眼睛極目地望出去，可是她看到的只是那無邊的土地，她的眼得不著一個著落。而且在這里她也看不到那咆哮的永定河。

在××列車停了更久的時候，從另外鐵軌上飛馳駛過去的都是那些裝滿了日本兵和軍火的車，在這里，曾經(jīng)有過激烈的戰(zhàn)斗，在報上說起來是早已化為平地，她所看到的雖然不是溜平的地面，卻也找不到一間完整的屋子。半截墻和一堆瓦礫，還有燒焦了的梁柱，狗在那上面嗅著，隨即失望地走開了。

在樹林前面的草地上。成群的戰(zhàn)馬在嚙著草，它們有時也象得意似地仰起頭來嘶鳴，在樹林旁的小河里日本兵赤裸著身子在游泳，他們那粗獷的笑聲把林中的鳥驚得在天空盤旋。

她的心象被絞著似地疼痛，她盼望車能即刻開駛，可是因為這個車站上的員工已經(jīng)不見了，執(zhí)行管理的是日本兵，所以他盡是把那些兵車放行，卻把他們這列車給停在這里。

她只得裝成睡著了的樣子把眼睛閉起來，一直到車又開始駛行，她才又睜開了眼睛。

原來只需要二小時半的行車時刻，如今卻用了十一小時，當著火車快要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暮色沉沉了。

車漸漸慢下來，也經(jīng)過一番激戰(zhàn)的××市區(qū)，眼睛只看到廢墟，夕陽里染血的旗子在灰紫的蒼茫中翻飛，短促的不與人喜的號音在空中激蕩著。

“到××了！”

人聲在空中激蕩著。

“到××了！”

有人這么說著，各自都有了一番戒心，早就知道這是從××出來的人們一道難關(guān)。每個人都象深思似地想著。

車終于停下來了，人們又從那一長行的列車里漏出來。她也隨著人們走下來，一個腳夫拿了她的行篋才在走的時節(jié)，突然覺出來有一個手輕輕地拍拍她，她的心一沉，回過頭去，才象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明方，原來是你，我還當你不來了呢?！?

“你坐在哪里，我就沒有看見！”

“我也沒有看見你，我還想到找你，可是連看都看不過去，不用說走了?！?

“我買的二等，可是擠在三等里，好不容易，真難為這一路！”

李明方長長吐了一口氣。

“一路上都在耽心，我想你沒有來可怎么辦！我坐的是頭等，買的飛票?！?

“連車票也有賣飛的，真想不到了，一塊到我家去住些天吧?！?

“看吧，我還要趕路?！?

這時，她們已經(jīng)隨了人的流走近柵門了。在柵門的外邊，有兩排日本兵，在那后邊還有幾個便衣的日本人和中國人。他們用那冒著兇焰的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掃著，隨時有不順他們眼的，就給拉到行列外面去。李明方看了黃靜玲一眼，她們兩個就象姊妹般地并肩走著！

走在她們前頭的是一個商人模樣的旅客，不知道那個日本人怎么看上了他，一把抓住他，他的臉立刻就嚇得雪白，那張嘴簡直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我，我，……”

她們?nèi)贿@情景抓住了，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可是一只手把黃靜玲一拉，同時還有那粗暴的聲音在叫：

“看什么，還不快點走！”

她們嚇了一跳，走過去才回頭看，原來就是那個幫助日本人檢查的中國人，他乘著那個日本人和那個乘客打麻煩的時候，用他的手不斷地推著拉著：

“走走，快點走，他媽的，再不快點老子要打人?！?

他虛舉起拳頭來，并沒有落下去，那些乘客就象趕著過柵欄的羊群，迅速地鉆出來。

她們站在那里看了一下，才滿懷感觸地移動她們的腳步，她們的心里不斷地說著：

“中國不會亡，中國還不會亡！”

走出車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兩旁的街屋也是一片瓦礫，黑漆漆地躺在那里，只有那不十分亮的街燈，照著那條冷靜的街。

黃靜玲默默地隨著李明方走，她自己連方向都辨不出，可是她知道李明方一定很熟悉，因為她的家在這里。

還沒有走多遠，就到了一座大橋前，在河的那邊，燈火照樣輝煌地照著；可是這邊卻是死一般的黑暗，在橋頭，穿制服的巡捕大聲叫著：

“快走呵，快走呵，就要拉橋了！”

于是那些可憐的羔羊，又爭先恐后地擠進去，過了橋，那些沒有地方可去的，就把行李攤在路邊，身子坐上去；可是她們很快地就叫到兩輛洋車。

人照樣地擠著，還都是那么高興，戲園，酒館的門前堆滿了人，笑語在街上嚷著。巡捕用木棒沒頭沒腦地打著車夫，汽車和電車擠著在街上奔跑，把那個交通巡捕忙得只是淌汗?？墒钱斔蚱鹗謩輥磉€一點也不含糊。

“這就是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