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月

朱自清日記 作者:朱自清


二月

一日 星期三 晴

早入城,午赴似顏處便飯,菜甚豐美。

下午閱廠甸書攤,較往年殊有遜色。得《倫敦竹枝詞》及阮嗣宗《詠懷》詩注文一冊,甚喜。

二日 星期四 晴

下午聽王力山講槍之構(gòu)造,甚清晰。

甲、槍是一種破壞的工具

1.槍的危險

2.火藥的力量

3.槍的各部分

a.槍筒

(A)彈膛(B)槍筒 槍口

b.槍柄

(A)槍托(B)擊發(fā)機(jī)

c.機(jī)械裝置

(A)壓縮裝置

(B)杠桿裝置

(C)機(jī)頭裝置(一切軍用武器)

槍栓

彈倉

扳機(jī)

擊鐵

保險

4.彈藥筒——子彈

a.底火 b.引信

乙、槍是一種精密的工具

1.口徑

百分之一英寸

千分之一英寸

0.22,0.25,0.255,0.3,0.303,0.32,0.38,0.401,0.44,0.405,0.500。英制與美制

6.5毫米,7毫米,7.65毫米,8毫米,9毫米,10毫米。

槽線0.002英寸

6—8條螺旋膛線

膛線長決定子彈速度,還有子彈重量

2.彈藥筒和子彈

0.250—3000—87

(口徑,速度,重量)

a.射速

b.能量

83磅

后座力,反沖力

c.彈道

空射彈著點

以35°角為最佳

d.瞄準(zhǔn)器與彈道之關(guān)系

e.精密度

(A)槍管(B)瞄準(zhǔn)器(C)子彈

晚倦極早睡,邇來精力何不濟(jì)至此,殆胃病為之。近每日胃必痛,殊應(yīng)注意。

三日 星期五 晴

讀局中門外漢《倫敦竹枝詞》畢,詞凡百首,作于清光緒丁亥,即一八八七年,是年英王維多利亞登極五十載,英人行大祝典,作者躬見其盛,紀(jì)以一詩。書有檥甫跋,中云:“一詩一事,自國政以逮民俗,罔不形諸歌詠。有時雜以英語,雅魯娵隅,詼諧入妙。雖持論間涉憤激,然如醫(yī)院火政,亦未嘗沒其立法之美;殆所謂憎而知其善者歟?”“憎而知其善”一語,立論允當(dāng)。此書作者于外情頗能了解,因與一味詆諆有別,如云:

家家都愛掛春宮,道是春宮卻不同,

只有橫陳嬌小樣,絕無淫褻丑形容。

四十六年前人有此見解,亦不易得矣。自今日言之,作者誠有少見多怪處,如郵筒、電話皆詫為新奇,以之入詠。如此自時代使然,吾人設(shè)身處地,當(dāng)亦爾爾。詩中所述情景,與余去年在英京所見什九相合,讀之如重溫舊游,醰醰乎有味,詩語平淺,合于竹枝之體,惟當(dāng)行而未必出色耳。

四日 星期六 晴

讀《毛詩》。

五日 星期日 晴

讀《毛詩》。

讀《元曲三百首》畢,覺別離之作最勝。其言志者大抵落《林下風(fēng)》窠臼;但與詩人陳義微別,因詩人往往身在江湖,心在魏闕也。散曲以言兒女情為長,言志嫌有俳氣而不切摯,宋詞亦如此,至清人乃別辟新境,卻非詞本色。散曲一道似尚無人為此偷梁換柱工夫也。中敏別選《蕩氣回腸曲》,專取曲之消魂動魄、蕩氣回腸者;蓋取尖新,與三百首之取灝爛者異。其中皆言情之作,讀之易入。

六日 星期一 晴

下午考試詩。

七日 星期二 晴

下午金七哥、十弟、十一弟、六妹、七妹、吳三妹、四妹來。余與竹戰(zhàn),晚竹做菜甚佳。石蓀來,余以曾事與二娃相謔,石蓀忽怒,久而色始霽,眾皆不歡,余亦不知其故,然彼至燈將滅時始去。

夜睡不佳。

八日 星期三 晴

午應(yīng)頡剛之招,有汪緝齋、陶希圣、李百嘉、周枚蓀、馮芝生等。頡剛謂如脫離燕大,將從事民眾文學(xué)之提倡與制作。芝生謂讀新文學(xué)者實較讀文言者為少,此實一重要事實。又論張恨水《啼笑姻緣》,頡剛云皆寫下流社會事,可讀。芝生謂胡先生近有一文駁芝生、頡剛、錢賓四三人老子年代之說,甚動感情,余見芝生動感情,此猶是第一次也。

緝齋謂中大昔為二弟購儀器二千四百元,而二弟辭職,渠代受過。

平伯述振鐸言,謂愈之因王云五擅刪言夢之作,已辭職。

邵次公詞再錄一闋:

小梅花

宋察舞,淮南鼓,邯鄲才人大隄女。白楊花,天一涯,不知今夜飄蕩入誰家。為君翻作胡笳怨,誰使含愁獨不見。長相思,遠(yuǎn)別離,歌罷斜河西轉(zhuǎn)雁南飛。將進(jìn)酒,垂纖手,人世難逢笑開口。郁金堂,水沉香,黃姑織女何事限河梁。今人不見古時月,月有陰晴與圓缺。后庭前,瓊枝妍,和月和花夜夜夜如年。

九日 星期四 晴

午后楊遇夫先生來,談?wù)n程事,渠謂國學(xué)概論一科甚難教,余意改為經(jīng)史學(xué)。

與竹赴大鐘寺,鐘鑄于明永樂時,余投銅幣入鐘孔,其一中。

十日 星期五 晴

上午赴辦公室,下午考試。

開始讀江譯《英國謠俗》。

下午往燕京聽伯希和講演,講題為《在華西方畫家》(Western Painters in China),大旨如次:

一、利瑪竇來中土,欲說動上流社會人,故紹介西畫于中國。姜紹書書中曾述及利瑪竇所攜來之畫,甚加稱美,其畫殆圣母也。姜謂其畫工細(xì)過中國。

二、程大鈞(?)《墨苑》中載刻西畫之墨,中有圣母像等,大概自日本傳來,有尼古拉者在日本倡刻銅術(shù),傳于年后,某,母日人,父中國人,《墨苑》所載,殆出此人之手。

三、康熙時,馬國賢進(jìn)刻銅術(shù)。圣祖真心悅西方科學(xué)與繪事,時令馬刻地圖,然馬術(shù)實不精也。

四、郎世寧之畫,最為煊赫,然至雍乾時即不如早年,高宗往往令郎徇其意作畫,西方畫風(fēng)幾盡。

五、王致誠、艾某等亦為稍后之畫家。

六、乾隆時曾在法國由庫穰(Cousin)之徒刻繪《平定回疆圖》于十六銅版上,嗣后又在中國刻《圓明園景》十六版。

乾隆后耶穌教會教士不得勢,此種影響遂衰。

講后遇頡剛等,某君謂蘇州桃花塢刻銅不少,惜伯氏未見也。

十一日 星期六 晴

午留江清便飯,竹烹調(diào)甚佳,至感其意。

晚赴王了一宴,見伯希和。在座有羅莘田、王以中、劉子哲、王靜如、李桂芳、劉半農(nóng)、黎錦熙、馮芝生、葉石蓀、劉盼遂、浦江清等,多一時之彥。芝生述張蔭麟所舉柏拉圖派主仆故事,謂共相不足恃,渠亦將舉學(xué)童解“吾日三省吾身”之“吾”字故事以證共相之作用。又述辜鴻銘論“改良”及“法律”二詞及陳獨秀與梁漱溟照相事。又紹虞誤認(rèn)楊今甫為白崇禧事。皆雋永可喜。

歸金宅,轉(zhuǎn)述芝生笑談,殊無反應(yīng);殆環(huán)境既異,才能亦差也。

十二日 星期日 晴

午赴石蓀宴為二娃及曾覺之作介,空氣尚佳。與石蓀論芝生說笑話事,石蓀謂其效力有在笑話之外者,即芝生口吃,說話艱難也。

獨歸,隱留城中,明早赴協(xié)和診病。歸時殊悶悶,下車遇平伯,往七號小坐,平伯以法國面包房奶油蛋糕見饗,美甚,余所未嘗。作契約橋戲,略勝。

十三日 星期一 晴

上課殊恍惚。

晚歸舍,冠英來告金宅有電話來,謂竹診病恐太晚,不能歸,晚以電話入城詢問,知竹生子宮瘤尚小,無礙,已動刀矣,明日仍須往診。

江清談其研究計劃,一、語根字典,從《釋名》、《廣雅》、《說文》等入手,頃潘尊行從事于此,然其人陋甚。二、中國文學(xué)史論,就最重要之問題論,可以引人注意。三、中國文學(xué)年表。四、元曲字典。又論著述,以為只總結(jié)帳及劃時代之作為價值,述古多而創(chuàng)新少即不足論。馮芝生哲學(xué)史,渠意當(dāng)屬此類。

夜睡不佳,在意中,蓋近煙茶太多也。

十四日 星期二 晴

早閱新文學(xué)卷畢。

下午入城,至協(xié)和,遇竹,見李大夫,大夫甚和藹,謂竹生小瘤,或小產(chǎn)亦未可知。又囑竹最好在城中住二星期,即可痊愈。

十五日 星期三 晴

思念竹不已,不能作事。

十六日 星期四 晴

早接竹信,殊慰。又二娃信謂愿與曾做朋友。

與竹通電話,精神較有著落。竹謂尚有血,擬星六歸也。

以二娃信寄石蓀,石蓀與余通電話,謂曾亦愿與二娃進(jìn)行。

仍未多作事。

慰堂來,談紹華夫人在海船中情形,又談紹華、梁任近況。

斐云談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可重輯,來源計有類書、總集(如《文苑英華》等)、別集(宋本)、唐宋人詩話、金石刻(如《鏡上詩》)、文館詞林及日人著作如《文鏡秘府論》等,每詩下須逐一注明所有出處,所收書可以明為限。又謂全唐詩亦可重輯,新材料更多。又全唐文材料尤多于此,因近年出土唐墓志恐在一萬通以上也。斐云今日攜來《珠英集》殘本影片數(shù)紙皆唐詩,本一千卷,敦煌僅存少許,現(xiàn)在巴黎,文字與現(xiàn)行唐詩頗有異同。又持韓退之作某墓銘拓片一通(原在于右任處),謂與集所載有七八字不同,皆此為善。古代及唐代詩文所以異同甚多,緣南宋刻書多由書鋪不求精善也。

斐云又謂晏殊《類要》,原藏烏程蔣家,乃彼以八百元為圖書館購得者。

晚與竹通電,因風(fēng)大,金宅已上門,恨恨。

十七日 星期五 晴

早致竹一信,云盼她將盼得傻了。

下午入城,見隱,知昨日之暈?zāi)司裰С植蛔∷?,非流血過多也。

十八日 星期六 晴

早赴法國面包房買點心。又訪斐云,借洋二十元,談甚暢。

金宅午燉雞,晚燉牛肉,相待甚厚。

金七妹托詢清華英文事。

竹無意中言星四入城,又須住,余頗失望。旋竹謂早九時來即可不住,至晚間又云明日訪吳大姐,其曲全余意,畢竟可感。余性忭急,有時亦太過也。

十九日 星期日 晴

竹與余同出金宅。竹告以德國無賴故事并分析廖之弱點。

訪慰堂不遇。

午宴慰堂于同和居,座有匯臣、斐云。談話甚痛快,論時局,論徐森玉,皆可聽。他們論及作事之難,令余悚然。

二十日 星期一 晴

晚竹回,談吳三妹及其英文教師茶會事。

二十一日 星期二 晴

成《春》一文。

二十二日 星期三 晴

授課無甚精神。

晚讀《重讀詩》(Poet Lone)第四十卷(一九二九年)中哈羅德·金的《現(xiàn)代史詩探索》(Harold King: The Modern Epic-A Speculation)一文,頗多新意,略謂史詩一體久已死去,彌爾頓(Milton)與斯賓塞(Speneser)欲恢復(fù)之,彌爾頓勉有所就,斯賓塞無所成。史詩死去之故,人之文明不同之故。今世已非英雄時代,一般人對神話制造亦無趣味。誠然,吾人已漸不重個人英雄而重群體,如前次大戰(zhàn),得名者往往為某隊士卒而非其將領(lǐng),然林肯、俾士麥等因為出群之才,并世猶有列寧亦其儕輩,此等人吾人許為天才而非英雄(即拿翁亦然,此等亦未嘗無人為制神話),今日之英雄乃制度,非人也(Institution)。

或又謂英雄須代表文明而非破壞者、革命者之謂,然近代人復(fù)雜多變,勢難約為一類(Type)。史詩貴在約;不能約,失其旨矣。然而不然,真英雄乃群體(Cencourse)也,但如火車站雖群體而已成就生長,不足為史詩材料,為史詩材料者,其惟工廠與銀行乎?

近代生活非常復(fù)雜,韻文殆不足用,現(xiàn)代史詩體(Modern Epic)將近于散文,蓋散文應(yīng)用已久,變化甚多。雖然,史詩當(dāng)有太羹玄酒之味,宜簡不宜繁,宜舉大端而遺其細(xì)節(jié),以此論之,小說之表現(xiàn)近代生活,或竟不如電影之直截爽快,不事鋪張耳。

文末舉中夜紐約第五街之景,為所謂現(xiàn)代史詩(Modern Epic)之示例焉。

以《春》寄俞宅、二毛公鑒定之。

二十三日 星期四 晴,大風(fēng)

下午打靶,前五槍得五分,次五得十八分,末五得二十二分。

訪平伯、二毛公,以《春》之鑒定書見示,頗有意思,不懂的只一句:“都開滿了花趕趟兒!”

在俞家打橋一局,俞公與余同邊,大負(fù)。

平伯以新作《賦得早春》見示,文太俏皮,但老到卻老到。平伯謂與《春》比殆差二十年也。

二十四日 星期五 晴

下午聽派勞德(Pelliot)講新疆考古,所講皆其親身經(jīng)歷。彼謂先是印度官員從新疆來人得一佛像,蓋受希臘影響者。亞歷山大東征后,印度佛教藝術(shù)受希臘影響甚大,如雕佛像即照阿波羅(Apollo)式是也。既至新疆,與官府往來,有以卷子相饋贈者,乃敦煌物,因赴敦煌搜集。在敦煌所獲,皆系價買,本人凡事與中國官民合作。又敦煌壁畫,本人概未拆毀,以不忍為故。德人在新疆考古者則為之。又謂敦煌文化不高,如所存木刻印件,外來者勝于本地所為甚多。又謂中國印刷術(shù)蓋起于刻印而非起于氈拓,外國亦有刻印甚早而無有印刷術(shù)者,則紙發(fā)明太晚故也。講時映幻燈片多張。

晚中國文學(xué)會開會,到者才四分之一。予宣布討論會及《詩話人系》二計劃。吳祖緗君贊成討論會辦法,囑擬大綱,霍士休君愿加入《詩話人系》工作。

劉盼遂謂算盤不知起于何時,謂今日閱報湖北沔陽發(fā)掘一墓,云是陳友諒之姊妹,棺內(nèi)有金算盤一具,據(jù)此可知元末明初已有算盤矣。

二十五日 星期六 晴

平伯來信,謂校中有信,詢其休假計劃,想系誤也。

公超見告,已以《早春》一文還平伯,因體例不合也。

下午訪陳寅恪家,與竹同。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晴

午劉盼遂、羅雨亭宴客,有王重良、孫子書、余嘉錫、楊遇夫諸君,錢玄同先生亦在座。談及劉半農(nóng)先生近作《中國文法講話》一書,有駁楊遇夫“所”字之文。楊謂所字用法太多太活,其作被動用者,往往略去,故有時用之反覺不慣,如《華嚴(yán)集品》所集句。

錢說二謎:“春雨綿綿妻獨宿”(一字),“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一字)。余亦說二謎:“卷上珠簾總不如”(如不總——妾發(fā)初覆額),“致祭于總理之前”(大炮臺香煙)。

七嫂將歸川,吳大姐不去美國矣。

二十七日 星期一 晴

下午振鐸來,送前次合照相片一張。談孫子書《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事,謂渠另作序,中言及書中記載藏書人體例不純,孫來信請刪去,而于序中力辯鐸所論者。

二十八日 星期二 晴

早竹入城。

下午讀《宋代詩話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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