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長江上游的輪船大都黎明時分展輪的,子璋要在前晚上的十點時分落船。他的行李很簡單,只帶一個小皮箱和一件小被包,在吃晚飯前,麗君已經(jīng)替他收拾好了。他所有的重贅的行李和書籍,都交給麗君看管,所以她也就相信他一定會回來,不再兒女情長地抓住他不放了。
雖然算不得是生離死別,但在麗君仍覺得有萬分的凄酸。那天兩頓飯她都沒有吃。在起程前的子璋,因為滿腹思慮,也不能吃飯。但到了八點多鐘的時分,他倆都覺得有些餓了。
“天天吃白俄餐館的飯吃得討厭了。我們到S茶樓去吃點廣東菜好嗎?”
由他們的Boarding room到S茶樓只有百多步路,行過一條馬路就到了。他倆在Salon的一隅,揀了一個僻靜的坐位相對著坐下來,他們才喝了幾口茶,子璋便笑著對她說,
“麗君,假如我回去不再回來上海時,你怎么樣?”
“我只相信你。我沒有怎么樣?!?
她慘笑著說。他在電光下,看見她今晚上的臉色特別的蒼白。
“麗君,假如我死了時,你又怎樣呢?”
他再苦笑著問她。
“你的最后也是我的最后了!”
她竟泫然地流下淚來了。
“對不住你了。我是和你說笑話的。何必就這樣傷心呢?”
“……”
她摸著小茶壺蓋只是默默的。
他雖點了許多菜,但是她不能舉箸了。他也因她的寡歡而無心吃了。
他倆正在相對默默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滿臉通紅地獰笑著走前來,同時聞著一陣酒臭。
這卻把他倆嚇了一大跳。
“想不到你倆這樣舒服地在這里相對飲茶!”
“呃!”
子璋駭?shù)锰饋砹?。雖然沒有喝酒,但是滿臉通紅了。至于麗君的頭部,象戴有千鈞之重的東西,抬不起來。她只覺著自己的周身在發(fā)熱。
“你們住在什么地方?”
至中再獰笑著說。
“坐嗎,請坐。吃點東西好嗎?”
子璋客氣地站起來招呼他。
“我吃過了。我在那邊吃過了。”
至中指著站在那一隅的正在散席的三四個友人,對子璋說。
“我們也要走了的?!?
“那一路走吧,你們住什么地方?麗君,怎么一句話都不說,近來身體好嗎?”
“我高興說時就說,不高興說時就不說,我身體好不好,也與你不相干了?!?
她冷冷地不向著他的臉說。
“啊呀!啊呀!哈,哈,哈!”
“我們走吧。”
她向著子璋說。子璋也因為急于要趁船,便叫了堂倌來給他算帳。
“你擺什么架子?我又沒得罪你!”
至中更進前一步,走向她的身邊來了。他的這樣的流氓態(tài)度,真把子璋嚇倒了。
原來子璋這個人性質(zhì)是很柔懦的,又因久住了日本,完全不懂中國的人情世故,所以無情的友人們都欺他柔懦無能,用了他血汗掙來的錢,還要在背后罵他。一般朋友看透了他的弱點,即是高聲地向他吵,定是可以屈服他的。
子璋走了后,麗君更加寂寞,有半個多月足不出戶。除午晚兩頓到隔壁俄國餐室去吃飯之外,都是一個人閉著房門,看看小說或睡覺。子璋走后的第十八天,她接到了一封掛號信,扯開信封來一看,在信箋里夾著一張郵政匯票五十元。她更十二分感激子璋了。
“這個純樸的青年才有信用啊!”
她流著淚感嘆。
那天下午,她便出來搭電車到郵政總局去兌款。把款兌到手后,由郵局里走出四川路橋口來時,看見至中涎笑著站在那里,象有意識地在等候她。
“麗君!”
但她裝作沒有看見他,急急地橫過了馬路,站在分站下等電車。她擔(dān)心他會跟了來,但終現(xiàn)為事實了。她當(dāng)時覺得此刻的至中比一年前的梅苓還要可恨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又走前來究問她。
“我不能告訴你!”
她臉也不翻過來看一看他。
“你不告訴我,我就盡跟著你走,跟到明天天亮?!?
“……”
她有點害怕了,不知要怎樣回答他才好。
“麗君,你要明白我,我是你的同情者。我們能夠再做好朋友固然好。你若不答應(yīng)我也不難為你。我們單做普通的朋友也未嘗不可以吧。”
“我們彼此都沒有關(guān)系了。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好嗎?何必再這樣牽牽纏纏的?”
“……”
至中一時沒有回答,好象在思索什么事情。這時候來了一輛公共汽車。她便走上去,打算到H公園玩一回再回家去,免得他跟了來,給他知道了她的住所。當(dāng)然,至中跟上車來,他走近來和她并著肩坐。她覺得他真討厭了,但不能拒絕他。
“你到上海來后看見過梅苓么?”
他忽然問了這么一句,她聽見象著了電般的。她想這真是蔗滓未了柿核又來。這些垃圾盡掃也掃不干凈了。但同時又有點希望至中能夠告訴她以梅苓的消息。
“……”
她只搖了搖頭。因為思念及那三個小孩子,心中又起了無限的悲楚,忙忍住眼淚低下頭去。
“自你走了后的梅苓的生活實在可慘??!”
“他沒有在南京做官了么?”
她到這時候,免不得要問一問了。
“早撤差了。帶著這么多的小孩子,生活真不容易啊?!?
“……”
麗君聽見至中說及她的小孩子,心上便象受了利刃的一刺。同時在Astor House一夜的情況又在網(wǎng)膜上重演出來。隨后又聯(lián)想到梨花來了。
“他不和梨花來往了么?”
她又想從至中聽聽梨花的消息。
“他是窮光蛋了。梨花還要他么?梨花早跟那個師長到香港去了?!?
“梅苓現(xiàn)在干什么生活?”
“我沒有看見過他,聽說住在塘山路那邊,在一家中學(xué)校里當(dāng)英文教員?!?
因為要詳細地知道梅苓的消息,她想住的地方告訴至中也不要緊吧。如果他太羅嗦了時,再搬家不遲。于是在R路口下了電車,引著至中到她寄住的白俄人家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