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將到和馮世芬約定的時間前一個鐘頭的時候，鄭秀岳和吳一粟，從戴家的他們寓里走了出來，屋外頭依舊是淡云籠日的一個養(yǎng)花的天氣。

兩人的心里，既已發(fā)生了暗礁，一路在電車上，當然是沒有什么話說的。鄭秀岳并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間，和他出來散步的時候，是如何的溫情婉轉(zhuǎn)，與現(xiàn)在的這現(xiàn)狀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傊畴S心轉(zhuǎn)，現(xiàn)在鄭秀岳對于無論什么瑣碎的事情行動，片言只語，總覺得和從前相反了，因之觸目傷懷，看來看去，世界上竟沒有一點可以使她那一顆熱烈的片時也少不得男子的心感到滿足。她只覺得空虛，只覺得在感到饑渴。

電車到了提籃橋，他們倆還沒有下車之先，馮世芬卻先看到了他們在電車里，就從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過來。鄭秀岳替他和馮世芬介紹了一回，三人并著在走的中間，馮世芬開口就說：

“那一間前樓還在那里，我昨晚上已經(jīng)去替你們說好了，今朝只須去看一看，付他們錢就對?！?

說到了這里，她就向吳一粟看了一眼，凜然的轉(zhuǎn)了話頭對他說：

“吳先生，你的失業(yè)，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對鄭秀岳為什么要這樣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幾年，難道她的性情你還不曉得么？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個旁人的慰撫熱愛的。你待她這樣的冷淡，教她那一顆狂熱的心，去付托何人呢？”

本來就不會對人說話，而膽子又是很小的吳一粟，聽了這一片非難，就只是紅了臉，低著頭，在那里苦笑。馮世芬看了他這一副和善忠厚難以為情的樣子，心里倒也覺得說的話太過分了，所以轉(zhuǎn)了一轉(zhuǎn)頭，就向走在她邊上的鄭秀岳說：

“我們對男子，也不可過于苛刻。我們是有我們的獨立人格的，假如萬事都要依賴男子，連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來扶持培養(yǎng)，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后我勸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來，瑣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遠的事情之上。金錢的浪費，原是對社會的罪惡，但是情感的浪費，卻是對人類的罪惡。”

這樣在談話的中間，他們?nèi)藚s已經(jīng)到了目的地了。

這一塊地方，雖說是滬東，但還是在虹口的東北部，附近的翻砂廠，機織廠，和各種小工廠很多，顯然是一個工人的區(qū)域。

他們?nèi)タ吹姆孔?，是一間很舊的一樓一底的房子。由鄭秀岳他們看來，雖覺得是破舊不潔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種歪斜的小平屋內(nèi)的住民眼里，卻已經(jīng)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樓去一看，里面卻和外觀相反，地板墻壁，都還覺得干凈，而開間之大，比起現(xiàn)在他們住的那一間來，也小不了許多。八塊錢一月的租金，實在是很便宜，比到現(xiàn)在他們的那間久住的寓房，房價要少十塊。吳一粟毫無異議，就勸鄭秀岳把它定落，可是遲疑不決，多心多慮的鄭秀岳，又尋根掘底的向房東問了許多話，才把一個月的房金交了出來。

一切都說停妥，約好于明朝午后搬過來后，馮世芬就又陪他們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間，她卻不好意思地對鄭秀岳說：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并不十分遠?？墒悄堑胤郊刃∮铸}齪，所以不好請你們?nèi)?，我昨天的不肯告訴你們門牌地點，原因也就在此，以后你們搬來住下，還是常由我來看你們罷！”

走到了原來下電車的地方，看他們坐進了車，她就馬上向東北的回去了。

離開了他們住熟的那間戴宅寓居，在新租的這間房子里安排住下，諸事告了一個段落的時候，他們手頭所余的錢，只有五十幾塊了。鄭秀岳遷到了這一個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環(huán)境里后，心里頭又多了一層怨憤。因為她的父母也曾住過，戀愛與結(jié)婚的記憶，隨處都是的那一間舊寓，現(xiàn)在卻從她的身體的周圍剝奪去了。而饑餓就逼在目前的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強的過了一個多月，把吳一粟的醫(yī)藥費及兩人的生活費開銷了下來，連搬過來的時候還在手頭的五十幾塊錢都用得一個也沒有剩余。鄭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首飾來去押入當鋪。

當她從當鋪里回來，看見了吳一粟的依舊是愁眉不展，毫無喜色的顏面的時候，她心里頭卻又疾風驟雨似的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惡之情。

“我犧牲到了這一個地步，你也應該對我表示一點感激之情才對呀。那些首飾除了父母給我的東西之外，還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頭哩。看你的那一副臉嘴，倒仿佛是我應該去弄了錢來養(yǎng)你的樣子?！?

她嘴里雖然不說，但心里卻在那樣怨恨的中間，如電光閃發(fā)般的，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張康的兩位先生。

她心意決定了，對吳一粟也完全絕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吳一粟上床之后，她一個人在電燈下，竟寫了三封同樣的熱烈地去求愛求助的信。

過了幾天，兩位先生的復信都來了，她物質(zhì)上雖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卻舒適了許多，因為已經(jīng)是久渴了的她的那顆求愛的心，到此總算得到了一點露潤。

又過了一個星期的樣子，李文卿的回信也來了，信中間并且還附上了一張五塊錢的匯票。她的信雖則仍舊是那一套桃紅柳綠的文章，但一種憐憫之情，同富家翁對寒號饑泣的乞兒所表示的一種憐憫之情，卻是很可以看得出來的。現(xiàn)在的鄭秀岳，連對于這一種憐憫，都覺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來信說，她早已在那個大學畢了業(yè)，現(xiàn)在又上杭州去教書了，所以鄭秀岳的那一封信，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才接到。顧竹生在入大學后的翌年，就和她分開了，現(xiàn)在和她同住的，卻是從前大學里的一位庶務(wù)先生。這庶務(wù)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業(yè)，所以現(xiàn)在她卻和鄭秀岳一樣，反在養(yǎng)活男人。這一種沒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經(jīng)有點覺得討厭起來了。目下她在教書的這學校的校長，對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長再有進一步的交情之后，她當為鄭秀岳設(shè)法，也可以上這學校里去教書。她對鄭秀岳的貧困，雖也很同情，可是因為她自家也要養(yǎng)活一個寄生蟲在她的身邊，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幫助，不過見貧不救，富者之恥，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請鄭秀岳好為吳一粟去買點藥料之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