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將她發(fā)信少發(fā)的原因說了一個明白。起初他們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館里的,在旅館住了十幾天,才去找尋房屋。一個月之后,終于找到了適當(dāng)?shù)姆孔影崃诉M去。這中間買東買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來寫信呢?到了最近,她卻傷了一次風(fēng),頭痛發(fā)熱,睡了一個禮拜,昨天剛好,而他的電報卻到了。既說明了理由,一場誤解,也就此冰釋了,吳一粟更覺到了他自己的做得過火,所以落后倒反向她賠了幾個不是。
入秋以后,吳一粟的夢遺病治好了,而神經(jīng)衰弱,卻只是有增無已。過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厲害,白天頭昏腦痛,事情也老要辦錯。他所編的那《婦女雜志》,一期一期的精彩少了下去,書館里對他,也有些輕視起來了。
這樣的一直拖挨過去,又拖過了一年,到了年底,書館里送了他四個月的薪水,請他停了職務(wù)。
病只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來,而賴以謀生的職業(yè),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當(dāng)然是惡劣到了萬分,因此脾氣也變壞了。本來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樣的他,失業(yè)以后,日日在家,和鄭秀岳終日相對,動不動就要發(fā)生沖突。鄭秀岳傷心極了,總以為吳一粟對她,變了初心。每想起訂婚后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時候,她就要流下淚來。
這中間并且又因為經(jīng)濟的窘迫,生活也節(jié)縮到了無可再省的地步。失業(yè)后閑居了三月,又是春風(fēng)和暖的節(jié)季了,大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時行樂,而鄭秀岳他們,卻因積貯將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而搬家。
正是這樣在跑來跑去找尋房子的中間,有一天傍晚,鄭秀岳忽在電車上遇見了五六年來沒有消息的馮世芬。
馮世芬老了,清麗長方的臉上,細(xì)看起來,竟有了幾條極細(xì)的皺紋。她穿在那里的一件青細(xì)布的短衫,和一條黑布的夾褲,使她的年齡更要加添十歲。
鄭秀岳起初在三等拖車?yán)镒系臅r候,竟沒有注意到她。等將到日升樓前,兩人都快下電車去的當(dāng)兒,馮世芬卻從座位里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門邊的鄭秀岳的身邊。將一只手按上了鄭秀岳的肩頭,馮世芬對她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之后,鄭秀岳方才驚跳了起來。
兩人下了電車,在先施公司的檐下立定,就各將各的近狀報告了個仔細(xì)。
馮世芬說,她現(xiàn)在在滬東的一個廠里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籃橋不遠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橋去看了朋友回來的,現(xiàn)在正在打算回去。
鄭秀岳將過去的事情簡略說了一說,就告訴了她以吳一粟的近狀,說他近來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現(xiàn)在因為失業(yè)失眠的結(jié)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了,她現(xiàn)在出來就是為他來買酒的。末了便說了他們正在想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搬家的事情,問馮世芬在滬東有沒有適當(dāng)?shù)姆孔映鲎狻?
馮世芬聽了這些話后,低頭想了一想,就說:
“有的有的,就在我住的近邊。便宜是便宜極了,可只是齷齪一點,并且還是一間前樓,每月租金只要八塊。你明朝午后就來罷,我在提籃橋電車站頭等你們,和你們一道去看。那間房子里從前住的是我們那里的一個人很好的工頭,他前天搬走了,大約是總還沒有租出的。我今晚上回去,就可以替你先去說一說看?!?
她們約好了時間,和相會的地點,兩人就分開了。鄭秀岳買了酒一個人在走回家去的電車上,又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她想起了在學(xué)校里和馮世芬在一道的時節(jié)的情形,想起了馮世芬出走以后的她的感情的往來起伏,更想起了她對馮世芬的母親,實在太對不起了,自從馮世芬走后,除在那一年暑假中只去了一兩次外,以后就絕跡的沒有去過。
想到最后,她又轉(zhuǎn)到了目下的自己的身上,吳一粟的近來對她的冷淡,對她的虐待,她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不能甘心。正想得將要流下眼淚來的時候,電車卻已經(jīng)到了她的不得不下去的站頭上了。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之后,在電燈底下,她一邊縫著吳一粟的小衫,一邊就告訴了他以馮世芬出走的全部的事情。將那一年馮世芬的事情說完之后,她就又加上去說:
“馮世芬她舅舅的性格,是始終不會改變的?,F(xiàn)在她雖則不會告訴我他的近狀怎樣,但推想起來,他的對她,總一定還是和當(dāng)初一樣??墒且凰?,你呢?你何以近來會變得這樣的呢?經(jīng)濟的壓迫,我是不怕的,但你當(dāng)初對我那樣熱烈的愛,現(xiàn)在終于冷淡到了如此,這卻真真使我傷心?!?
吳一粟默默地聽到了這里,也覺得有辯解的必要了,所以就柔聲的對她說:
“秀,那是你的誤解。我對你的愛,又何嘗有一點變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體,病到了這樣,再要一色無二的維持初戀時候那樣的熱烈,是斷不可能的。這并不是愛的冷落,乃是愛的進化。我現(xiàn)在對你更愛得深刻了,所以不必?fù)肀?,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覺,才可以表示我對你的愛。你的心思,我也曉得,你的怨我近來虐待你,我也承認(rèn)。不過,秀,你也該設(shè)身處地的為我想想。失業(yè)到了現(xiàn)在,病又老是不肯斷根,將來的出路希望,一點兒也沒有。處身在這一種狀態(tài)之下,我又哪能夠和你日日尋歡作樂,像初戀當(dāng)時呢?”
鄭秀岳聽了這一段話,仔細(xì)想想,倒也覺得不錯。但等到吳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個人因為小衫的袖口還有一只沒有縫好,仍坐在那里縫下去的中間,心思一轉(zhuǎn),把幾年前的情形,和現(xiàn)在的一比,則又覺得吳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從前是他睡的時候,總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現(xiàn)在卻一點兒也不顧到我,竟自顧自的去躺下了。這負(fù)心的薄情郎,我將如何的給他一個報復(fù)呢?”
她這樣的想想,氣氣,哭哭,這一晚竟到了十二點過,方才嘆了口氣,解衣上床去在吳一粟的身旁睡下。吳一粟身體雖則早已躺在床上,但雙眼是不閉攏的。聽到了她的暗泣和嘆氣的聲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了她的思想的這樣幼稚,對于愛的解識的這樣簡單,自然在心里也著實起了一點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淚的原因和嘆氣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可終只朝著里床作了熟睡,而閉口不肯說出一句可以慰撫她的話來。但在他的心里,他卻始終是在哀憐她,痛愛她的,尤其是當(dāng)他想到了這幾月失業(yè)以后的她的節(jié)儉辛苦的生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