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八世紀(jì)法國之文學(xué)
十七 十八世紀(jì)為理智主義最盛之時代。文藝復(fù)興,希臘之文明,流播歐土,人心久苦束縛,遂競赴之,本其自然之情意,力與禁欲主義抗,以立主情之文學(xué)。時學(xué)術(shù)亦主懷疑實驗,破煩瑣學(xué)派(Scholasticism)之障,成主智唯理之哲學(xué)。及思潮衰落,文學(xué)亦隨以不振,哲學(xué)則緣理智為重,乃不與之轉(zhuǎn)移。自Bacon創(chuàng)經(jīng)驗說,Descartes立唯理論以來,且益復(fù)發(fā)達,影響漸及文學(xué)。于是昔之誕放繁縟之詞,悉見廢黜,凡事一準(zhǔn)理法,不得意為出入。是事始于十七世紀(jì)中,至十八世紀(jì)而極盛。論其趨勢,與文藝復(fù)興之運動,蓋相違忤,唯奉古代著作為師法,則略相似,故并稱尚古時代也。然其所尚,第在形式而非精神,又抑制情意,以就理法,亦有偏至。故及Rousseau出,倡復(fù)歸自然之說,而昔日文藝復(fù)興之精神,復(fù)現(xiàn)為傳奇主義而代興也。
歐洲十八世紀(jì)之文學(xué),以英法為極盛。二者之中,又以法之影響為最大。百年之內(nèi),由專制為共和,由羅馬舊教為信仰自由,由古典主義為傳奇主義,凡此急轉(zhuǎn),皆大有影響于世界。而推其元始,并由當(dāng)代思潮所動蕩,文人學(xué)者,本其宗信,各假文字之力,宣揚于眾,以底于成。此十八世紀(jì)法國文學(xué)之所以異于他國,亦所以異于前代者也。十七世紀(jì)之思想,雖亦力去故舊,傾向自由,然僅以個人為主,而是時則推及于人群。十七世紀(jì)之著作,其不朽者止因美妙,初不以宣傳宗旨為務(wù),是時則多以文字傳其思想,不僅為貴人娛樂之具。凡此趨向,蓋已見于路易十四世時,La Bruyère作《人品》,于社會敝俗,已多慨嘆之辭。至十八世紀(jì),而致意于此者,乃益多矣。
Fran?ois Fénelon(1651—1713)在路易十四朝,為皇孫師保,取材希臘史詩,作Télémaque一書以教之。用散文作詩,以小說談教育,甚有特色。于政治道德,尤多新義,已有立君所以利民之說,后遂以是罷免。宗教上之懷疑思想,則先見于Bernard de Fontenelle(1657—1757)。所著《神示史》(Histoire des Oracles)以論辨希臘羅馬托宣之俗為名,而實于基督教神異之說,加以掊擊。蓋所言雖限于古代異教,而迷信起源,本無二致,鑒古征今,可知正教之奇跡,與外道之神言,相去固不一間也。及Montesquieu之《波斯尺牘》(Lettres Persanes)與Voltaire之《哲人尺牘》(Lettres Philosophiques)出,而此新思潮,遂益復(fù)完全表見矣。
Charles-Louis de Secondat,Baron de Montesquieu(1689—1755)以《法意》(De l'espritdes lois)一書聞于世?!恫ㄋ钩郀烦捎谝黄叨荒?,假為二波斯人記游法所見,貽其親友之書,于當(dāng)時政教社會各事,加以評騭。微言妙語之中,實寄憂世之深情。Montesquieu雖法家,亦長于文。是書托之波斯人作,則便于評議,又藉東方風(fēng)俗以為渲染。簡畢往來,游人記所目睹,而故鄉(xiāng)消息,則舉波斯之事相告。宮闈之中,婦寺構(gòu)煽,尤多隱秘,為談?wù)撝Y。故其結(jié)構(gòu)純?yōu)樾≌f,而對于政教之意見,則精神仍與《法意》近也。Voltaire本名Fran?ois-Marie Arouet(1694—1778),顛倒其姓以自號。以訕謗疑罪被放,后復(fù)被禁錮十一月。至一七二七年,又與豪家斗,遁居英國三年,遂作《哲人尺牘》,詳述英國情狀,而于信仰自由,尤所神往,重真理愛人類之氣,露于行間。法國當(dāng)局慮其惑人,遂禁傳布,并命刑吏以一冊焚于市云。Voltaire所作,初多詩曲,嘗仿史詩作La Henriade,詠亨利四世事,甚行于世,至比之Vergilius,然實非其特長?!冻郀芬院螅魃醵?,雖種類殊別,而思想本柢,在破迷執(zhí)而重自由則皆同。六十歲后,隱居村間,多作答問小品傳布之,攻難宗教甚力。蓋天性既與宗教之神秘思想素遠,而感覺又特明敏,多見當(dāng)時冤獄,如Calas,Sirven及La Barre等案,事至兇酷,其因乃悉由教爭。故平生以摧毀污惡為務(wù),若其所謂污惡者,則宗教也。唯Voltaire雖以宗教為文化進行之大敵,毀之不遺余力,而于政治頗主保守。其論藝文,亦奉古代義法,與并世文人別無所異。
二子《尺牘》之出,為新思想代表,而當(dāng)時絕少應(yīng)和。及中葉以后,世事頓復(fù)變易,路易十五時政治日壞,弊已彰著,于是二人文字之功,亦漸成就。先覺之士,咸奮然興起,有改革之心。此諸“哲人”(Philosopher)懷抱之旨,得以二語總之,曰理性,曰人道。既不滿于現(xiàn)社會之情狀,乃欲以智識真理之力,破除一切偏執(zhí)迷信,愚蒙繆妄,合人群知力,以求人類幸福。又以政教之敝,實由義旨之差謬,故當(dāng)專務(wù)治本,以文字為道具,覺迷啟智,先謀國民精神之革新。而其影響,則崇尚理性,毀棄舊典,主思想自由,開近世科學(xué)精神之先路。護持人道,于非刑曲法之事,力發(fā)其覆,又反對奴制,非難戰(zhàn)爭,亦皆率先大號。其精神頗有與文藝復(fù)興時相類者,唯其為學(xué),不求一己之深造,而冀溥及于大群。欲世界文化,分被于人人,得以上遂,至于至善之境。故對于現(xiàn)在,雖多不滿,而于未來則抱昭明之希望,此實當(dāng)時哲人共通之意見。而其事業(yè),則見之于編纂《類苑》(Encyclopedie)一事。為之長者,即Diderot也。
Denis Diderot(1713—1784)初傭于書肆,以賣文自給。其所宗信,由自然神教(Deism)轉(zhuǎn)為無神論,復(fù)進于泛神論。嘗作《盲人說》,假為英國學(xué)者之言,以申其意,坐禁錮三月。一七四五年,巴里書賈謀譯英國Chambers類苑,屬Diderot主之。Diderot允之,而不以轉(zhuǎn)譯為然,因招諸人,共理其事。教會忌而力阻之,共事者或稍稍引去,Diderot不為動,朝夕撰集,終得成,前后已三十年矣。其書本類書,又多草創(chuàng),故未能盡美,唯傳播思想,則為力甚偉。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之成功,實在于此。Diderot曾作戲曲論文,又仿英國Richardson等作小說,Le Neveu de Rameau最善。當(dāng)時未刊行,至十九世紀(jì)初,Goethe自原稿譯為德文,始見知于世。
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行事思想皆絕奇,影響于后世者亦獨大。Rousseau生而母死,父業(yè)造時表,使世其業(yè),Rousseau不愿,遂逃亡。少行不檢,飄流無定止。一七四一年至巴里,以音樂聞,又作劇曲得名,與Diderot等為友。偶讀報知Dijon學(xué)會縣賞征文,論美術(shù)科學(xué)之進步與道德改善之關(guān)系,作文應(yīng)之,得上賞。后又作文,論人類不平等之起原,并論其是否合于自然律,雖不得賞,而Rousseau之大事業(yè),實始于此。一七六一年后,La Nouvelle Hélo?se,《民約論》(Contrat Social),émile相繼刊行。一時世論嘩然,政府公焚émile于市,欲捕治之,逃而免。Rousseau性好爭,又多疑,與Diderot絕交,又與Voltaire以文字互相詆諆。歷奔各地,皆不見容,益疑Voltaire害己,終應(yīng)Hume之招,避居英國,始作《懺悔錄》(Confessions)。顧復(fù)疑Hume與謀將見陷,乃匿名返法國,至七八年七月暴卒。凡Rousseau思想,可以復(fù)歸自然一語,為之代表。意以為人性本善,若任天而行,自能至于具足之境,唯緣人治拘牽,爰生種種惡業(yè),欲求改善,非毀棄文化,復(fù)歸于自然不可。其說與當(dāng)世哲人之提倡文明,欲補苴為治者,迥不同矣。雖由今言之,或不無偏至,而其時發(fā)聾振瞶,為效至大。公道平等之義,由是復(fù)申于世。文藝思潮,亦起變革,其影響所及,蓋不止十八世紀(jì)之法國文學(xué)已也。
Rousseau中年所作論文,于當(dāng)時虛偽浮華之俗,抨擊甚力,主復(fù)歸自然之說,Voltaire評之曰,汝使人將以四支并行矣。Rousseau意謂人生而自由,各自平等,社會后起,因被束制,強分貧富貴賤強弱主奴之級。所言生民原始情狀,與社會起源由于契約,不與史實相合,Rousseau亦自知之。唯假以說明現(xiàn)狀由來,并指示未來之歸趣,則至為便捷。資財私有,實侵自然之權(quán)利,反抗權(quán)威;為個人之特權(quán),人人相等,平民之尊,不亞于貴人學(xué)士,凡此諸義,皆得由是成立。及作《民約論》,乃由破壞而進于建設(shè),示人以自由與政治得相調(diào)和,謂人生而自由,及其入世,乃隨處在縲紲中,故道在復(fù)返自然。然社會秩序,亦為神圣,則唯當(dāng)變革社會制度,使益近自然,斯已可矣。故應(yīng)本民約原旨,以投票之法,取眾人公意,立為政府,庶幾自由可得,平等可至。蓋人人以公意為意,自得自由,在民意政府之前,又人人平等故也。此Rousseau之民主思想,影響于后世人心極大,Robespierre亦私淑Rousseau之一人,至革命時而實行其說焉。
La Nouvelle Hélo?se者,以小說而言家庭之改良。書用尺牘體,言Saint-Preux愛Julie,而女從父命歸他氏,Saint-Preux斷望出走。后復(fù)還,遇Julie,歷諸誘惑,皆不失其守,未幾Julie以保育過勞卒。其書上卷,蓋以寫人間本性,發(fā)于自然。次卷則示其與社會之沖突,而終以節(jié)制,歸于和解。唯其本旨,乃在寫理想之家庭,簡單真摯,與世俗之虛偽者不同。émile者Rousseau言教育之小說,述émile幼時之教育,一以自然為師法。生而不束襁褓,俾得自由,五歲就外傅,使親近生物,嬉戲日光顥氣中,凡虛偽造作諸事物,悉屏絕不使聞見。十二歲讀書,觀察實物,習(xí)為勞作。讀Robinson Crusoe,學(xué)自助之道。十五知識初啟,教以悲憫慈仁之德。讀Plutarkhos與古賢相接,讀Thukydides以知世事,讀La Fontaine以知人情。十八歲乃可教以信仰,進以美育,以成完人。Rousseau教育學(xué)說,本出理想,非經(jīng)實驗而得,然至理名言,至今弗改。自Froebel以后,兒童教育,大見變革,實émile為之創(chuàng)也。
《懺悔錄》凡十二卷,為Rousseau自傳。自少至長,纖屑悉書,即恥辱惡行,亦所不諱。而顛倒時日,掩飾事跡,亦復(fù)恒有。然Rousseau性格,亦因此益顯其真。其為是書,意蓋欲自表白,謂天性皆善,第為社會所污,雖能自拔以至于正,而終為世之所棄。同時Saint-Simon亦自作傳記,于一己之感情,鮮有敘及,蓋當(dāng)時之思潮使然。Rousseau此書,則自寫精神生活,處處以本己為中心,導(dǎo)主觀文學(xué)之先路。且其愛自然重自由之意氣,亦浸潤而入文學(xué),為傳奇派之一特色。故言近世文學(xué),于傳奇主義之興,不得不推Rousseau為首出也。
十七世紀(jì)以來,法國文體,歸于雅正,小說亦漸改觀。Abbé Prévost(1697—1763)初為牧師,后棄去,漫游荷蘭英國各地。比歸,以著述自給。譯Richardson諸小說,又自作小說甚多,唯Manon Lescaut一種稱最。其書蓋承La Fayette余緒,而更進于美妙。Manon既愛Grieux,復(fù)眷現(xiàn)世之安榮,Grieux知其不貞壹,而不能不愛。數(shù)經(jīng)離合,終乃追隨至美洲荒野,及見Manon之死,實一世之杰作也。當(dāng)時La Sage作Gil Blas,仿西班牙之Picaresca,而實寫世相,稱百折之喜劇,Marivaux作Vie de Marianne,分析女子性情,多極微妙,皆為長篇佳制。十七世紀(jì)中葉以后,哲學(xué)思想,漸及小說,與感情主義溷合,于是面目又一變,Rousseau之La Nouvelle Hélo?se,則其代表。寫人世之愛,發(fā)于本然,而歸于中正。贊揚物色之美偉,稱述理想之家庭,蓋以藝文抒情思,并以傳教義者也。繼其后者,為Bernardin de Saint-Pierre(1737—1814)。其Paul et Virginie一書,上承Rousseau,下啟Chateaubriand,為新舊時代之聯(lián)鎖。Saint-Pierre幼讀Robinson Crusoe及耶教傳道紀(jì)行,即有志遠征,立Utopia于荒島,棄人治而任天行,期造一美善之社會。后以政府遣,往Madagascar為工師,歸而作游記,極贊自然之美。Rousseau方隱居巴里,甚相善,而Saint-Pierre亦病,幾發(fā)狂易。后漸愈,乃致力于學(xué),作《自然研究》三卷。意見與Rousseau略同,謂自然慈惠而諧和,唯社會暴惡,實為之障。天地間事物,悉為人群樂利而設(shè),瓜之大,以供家人之分享,而瓠尤大者,以備與鄰共之也。又以為欲求真理,當(dāng)藉情感,不能以理性得之。當(dāng)時人心已漸厭理智主義之寂寞,復(fù)生反動,Saint-Pierre之意見,遂得世人盛賞。一七八八年,《自然研究》第四卷出,Paul et Virginie即在其中。言二人相悅,見格于姑,終至死別。寫純摯之情,以熱帶物色為映帶,成優(yōu)美之悲劇。作者旨趣,蓋以自然與情愛之美大,與文明社會及理智人物相反比,而明示其利害。思想本之Rousseau,題材則取諸希臘Longos之Daphnis kai Khloe。唯薈萃成書,則為Saint-Pierre一己之作。書出,舉世嘆賞,那頗侖亦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