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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jié) 論政治能力

新民說 作者:梁啟超


第二十節(jié) 論政治能力

今之憂國者,每睊睊而悲哀,哀而號曰:“嗚呼!中國人無政治思想!”斯固然矣,雖然,吾以為今后之中國,非無思想之為患,而無能力之為患。凡百皆然,而政治尤其重要者也。普通之思想,由言論聽受可以得之;實際之思想,由學問講求可以得之。言論聽受者,數(shù)月而其效可睹矣;學問講求者,數(shù)年而其效可睹矣。故欲進無思想者為有思想者,其事猶易;欲進無能力者,其事實難。

十年前朝鮮之東學黨與之十年前日本之尊攘家,何所異?顧何以日本能改革,而朝鮮不能?則朝鮮人之能力劣于日本之為之也。十九世紀初,南美諸國之獨立,與十八世紀末北美合眾國之獨立,何所異?顧何以北美能秩序發(fā)達而南美不能?則南美諸國民之能力劣于北美之為之也。路易十六時代法國之革命,與查理第一時代英國之革命,何以異?顧何以英人能得完全立憲政體,而法人不能?則法人之能力劣于英人之為之也。如曰徒恃思想而可以自立也,則古代波斯人之思想力非有遜于阿拉伯人,中世羅馬人之思想力非有遜于峨特狄人即印度人之思想力,據(jù)心理學家所論,猶謂其足與英人頡頏,或乃駕英而上之(法儒李般之說),顧何以一興一亡之數(shù),竟若彼也?如曰徒恃思想力而可以自立也,則歐美大學中,其黑人之受完全教育,獲博士、學士之學位,成法、醫(yī)、理、教之專家,與白人同馳騁于學界者,固不乏人,而猶太種族之著書發(fā)論裒然巨子者,尤多于鯽魚矣,顧何以黑人之建國,終不可期,而猶太一亡之后,竟萬劫不復也?故思想不足恃,惟能力為足恃。

我中國自黃帝以來,立國數(shù)千年,而至今不能組織一合式有機、完全秩序、順理發(fā)達之政府者,其故安在?一言以蔽之,亦曰無政治能力而已?;蛟唬何釃褚跃美V普w之故,雖有政治能力不能發(fā)達。斯固然矣,雖然,亦有在專制政體不能及之時、不能及之地、不能及之事,而吾民不克自發(fā)揮其政治能力如故也,是乃大可痛者也。何謂專制力所不能及之時?如每朝當鼎革之交,中央政府權力墜地,群雄并起,若秦末、兩漢末、東漢末、唐末、元末、明末之故事,彼時所謂中央政府者,鞭垂所及,不能出邦畿千里外,民間若稍自樹立者,一舉而得自由自治之幸福,抑非難也,而拒虎迎狼,莽莽千載也若彼,是其無政治能力之證驗一也。何謂專制力所不能及之地?稽諸我國歷史,其各省地方,固非無脫離中央政府別成一行政區(qū)域之時代,春秋戰(zhàn)國不必論矣,后此如秦末之南越閩越,漢末之蜀吳,唐末之吳越、福建、湖南、蜀唐迄宋之西夏,皆于中原極紛亂之際而乾然自樹立,使其民稍富于自治力者,則別構成一種政體以光我歷史,抑非難也,而一丘之貉,又既若此。此猶得曰:行政區(qū)域雖別然終為豪強所脅迫,不得自拔也;若夫自明末以來,數(shù)百年間,我民自殖于南洋群島者,以數(shù)百萬計,至今日即以暹羅一國論,而隸華籍者已百余萬,新嘉坡、庇能噶羅巴等處稱是,若此者,我中央政府視為化外,其權力非真不能及,抑亦不屑加也,顧何以戢戢受羈軛若牛若馬?其甚者如荷蘭屬、法屬之僑民,笞畜刲割,曾羊豕之不若也。抑海峽殖民地諸島,多由我民篳路藍縷,與天氣戰(zhàn),與野獸戰(zhàn),與土蠻戰(zhàn),停辛貯苦,以啟其地,顧不能自建設自約束,而必迎西方之強者以鎮(zhèn)撫我,則又何也?夫前事不必道矣,其在今日,臥榻已屬他人,座間容卿輩,吾民不能以政治團體自見于彼地,猶可言也。若夫今日美洲、澳洲諸地,吾民散居者亦不下數(shù)十萬,其地之法律,固自由也,平等也,而吾民又與彼之國民同受治于一法律之下者也,集會言論之自由,一無所禁者也,顧何以英人不滿四千之上海,百廢俱舉,純?nèi)粸橐恍≌危A人逾三萬之舊金山,竟終歲干戈相尋,不能組成一稍有力之團體也?是其無政治能力之證驗二也。何謂專制力所不能及之事?夫所謂政治的組織者,非必為關于政治上之專名也,其在歐美無論一市、一區(qū)、一村、一公司、一學校、凡一切公私之結集,無不為政府之縮影。故欲驗一國民政治能力之強弱者,皆當于此焉察之。夫近代自由政體之發(fā)源,史家多以歸諸中世之意大利市府(俾尼士、佛羅棱諸市也),而彼諸市府者,其始皆為經(jīng)濟上結集,而后乃變?yōu)檎紊辖Y集者也。中國專制之毒雖劇烈,而以中央行政機關不整備之故,其能直接以干涉民間事業(yè)者殆稀,若吾民于商務上思結何等之團體,必非政府所懸以為禁也。而數(shù)千年來欲求一如西人之有限公司及商業(yè)會議所者,何不一覯也?其尤淺而易見者,若教育事業(yè),近數(shù)年來所屢下明詔獎勵者也,專制力即及他事,而斷不至及此事,而試觀庚辛以來迄今日,各省教育之發(fā)達,竟何似也?雖有一二而私立學校之成績,往往視官立者猶不逮焉,而吾民更何顏目以責政府也?是其無政治能力之證驗三也。吾故曰:今后之中國,非無思想之為患,而無能力之為患。

亞里士多德曰:“人也者,政治之動物也?!比粍t人類之必有政治能力,其天性矣,至其何以自有而之無,則不出兩途:一曰隱伏而不能發(fā)達;二曰發(fā)達而旋復摧夷。今試即吾中國人所以致此之原因而析分之,則其第一事,即由于專制政體也。專制政體為直接以摧鋤政治能力之武器,此稍有識者所能知矣。進化學者論生物之公例,謂物體中無論何種官能,茍廢置不用之既久,則其本性遂日漸澌滅,如彼意大利洞中之盲魚,昔本有目,因洞居黑暗,目無所用,故為今形;又如脊椎動物類,昔本有腮(人類亦有之),因空氣輕清,腮無所用,故為今形。諸如此者,不可枚舉。經(jīng)百數(shù)十代之遺傳順應,其本能之發(fā)達毗于一端,而他端遂脧縮以至于盡。此其例通于生理、心理,兩部分而皆同者也。專制之國,其民無可以用政治能力之余地;茍有用之者,則必將為強者所蹂躪,使之歸于劣敗之數(shù),而不復得傳其種于后者也。以勾者不得出,萌者不得達,其天賦本能隱伏不出,積之既久,遂為第二之天性,就使一旦放任,而其本能之回復。固非可以責效于一朝一夕。譬諸婦女纏足者,纏之既二三十年,雖一旦釋之,而不能如常足,明甚也。(今有持論謂中國人既無立憲資格,即當以暴動破壞養(yǎng)成之者,是無異集纏足婦人驟赤其足,即驅(qū)之以競走,謂是可以養(yǎng)足力也。)以故雖在專制力所不及之時、之地、之事,而其渙然不能自治也如故,皆此之由?;蛟唬簹W西諸國,前此之呻吟于專制軛下,與我等耳,何以其政治能力之摧殘,不若我之甚?曰:專制同而所以專制之性質(zhì)不同。彼蓋以封建專制貴族專制為主體,而我適與之相反者也。(其詳?shù)娪谧局吨袊鴮V普w進化史論》諸篇。)質(zhì)而言之,則彼乃少數(shù)之專制,而我則一人之專制也。少數(shù)專制者,即少數(shù)人自由,而多數(shù)人不自由之意也;夫由少數(shù)人之自由,以漸進于多數(shù)人之自由,其視全體人民悉無自由而驟欲進于自由者,其難易固有分矣。故泰西之專制,常為政治能力之媒。(觀英國大憲章與匈牙利金牛憲章之起原可以證此說之不謬矣。他國亦大率類是。)而中國之專制,全為政治能力之賊也。(此論理甚長,精細剖辯俟請異曰。)

其第二事,則由于家族制度也。歐美各國統(tǒng)治之客體,以個人為單位(Vnit),中國統(tǒng)治之客體,以家族為單位,故歐美之人民直接以隸于國,中國之人民間接以隸于國。先圣曰:“國之本在家”,又曰:“家齊而后國治?!鄙w在此種社會之下,誠哉舍家族外無所以為團也。細察中國過去種種制度,無不以族制為之精神。言夫教育,則曰父兄之教不肅,而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凡庠序?qū)W校,皆以養(yǎng)國老庶老為最重要之典,故可謂之族制的教育。言賦稅,上古井田之制,九家為井,由井而通而成而終,全以家族為綱,不俟言矣;即封建即廢以后,如漢有戶賦(以充郡國行政費也),唐有調(diào)(租庸調(diào)三者,租課田,庸課人,調(diào)則課戶也。唐制戶籍法最詳,計其貲產(chǎn)定為九等,每戶有丁、中、老、小、黃等名號),有兩稅(兩稅不以丁第戶而以丁從戶也),明后雖行一條鞭法,然仍有收戶、解戶、馬戶、灶戶、陵戶、園戶、海戶諸名。故泰西只計口,而中國則戶口并計。(參觀前號中國史上人口之統(tǒng)計篇。)誠以戶也者,中國構成團體之一要素也。觀其統(tǒng)計之小節(jié),而立法之根本觀念,于茲可征矣(掌財賦及民事者謂之戶部亦根于家族思想也),故可謂之族制的財政。言夫刑法,則罪人及孥,甚者乃夷之族。此風直至本朝雍乾間,猶未能改,故可謂之族制的法律。言夫兵役,則封建時代,丘乘與井田相屬,無論矣;自戰(zhàn)國至李唐,常為三丁抽一之制,宋后行保甲,每十家籍二丁,皆可謂之族制的軍政。其余一切制度,大率類是。茍一一細按之,則其立法之源泉,皆有蛛絲馬跡之可尋。(此不能遍舉,他日當著專篇研究之。)要之,舍家族相維相系之外,有司無以為治也。即其地方自治之制,有若所謂甲首、所謂保正、所謂里長、所謂社長者,皆無不以一族之耆老充之,舍是則自治團體不能立也。故吾常謂中國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參觀拙著《新大陸游記》第186頁。)蓋西語所謂市民(Citizen)一名詞,吾中國亙古未嘗有也。市民與族民,其相異之點安在?市民之長尚賢,其任之也以投票選舉;族民之長尚齒,其任之也以年資洊升。投票選舉,則物競行,而被選者自必立于有責任之地位;年資洊升者反是。夫是以泰西之自治制度,為政治能力之濫觴;中國之自治制度,為政治能力之煬灶也。夫是以在一鄉(xiāng)一族間,尚或秩然有團體之形,一至城市,則有機體之發(fā)達,永不可見也。

其第三事,則由于生計問題也。孟子曰:“民之為道也,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必M不然哉?豈不然哉?地理學家言:完備政團之發(fā)生,必在溫帶。蓋熱帶浴天惠太厚,故其民偷窳,而生計不發(fā)達。寒帶蒙天行太酷,故其民瘠苦,而生計不發(fā)達。生計蹙而欲政治之進,其道無由。蓋人道之所以進步,皆起于有所欲望,而汲汲設法貫達之。欲望之種類甚多,恒應于其社會之程度高下為等差,必先急其所最急者,乃及其所次急者,更及其所又次急者。如衣食住,最急者也,無之則一日不能自存也;稍進焉,乃更求間接以保生命財產(chǎn)之安全者,則政治之業(yè)是已;益進焉,乃更求其軀殼及靈魂之特別愉快者,則奢侈品物及學問之研究,道德之實行是已。(凡生計學書,開宗明義,第一章必論欲望,謂是為根本的觀念也。惟諸家之論欲望每分為必要之欲望、度外之欲望等類。鄙人竊不謂然。夫貧瘠國民之求一粗糲、一蓬蓽其必要者也,富強國民之講衛(wèi)生的飲食、修潔的道路、華美的宮室,亦其必要者也;野蠻國民之求一驍勇酋長以御猛獸、外敵其必要者也,文明國民之求一完備之政府、穩(wěn)實之權利以謀公私之進步,亦其必要者也。然則凡欲望皆生于必要而已,其必要之事物愈多,則其欲望愈繁而文明之程度愈高,此民族進化得失之林也。)且使其所最急者,猶終歲勤動不能獲焉,而欲民之有余裕以謀其所次急者、所又次急者,此必不可得之數(shù)也。故政治、道德、學術一切之進步,悉與生計之進步成比例,皆此之由。吾中國數(shù)千年生計界之歷史何如?吾中國今日生計界之現(xiàn)狀何如?觀于此,則其政治能力缺乏之根源,從可想矣。正乃孟子所謂“救死惟恐不贍”者也,故其于最狹義的小我之外,不遑念及大我;于最狹義的現(xiàn)在之外,不遑念及將來,亦奚足怪!難者或曰:若漢之文景間,唐之開元天寶間,本朝之康熙乾隆間,號稱家給人足,比戶可封。今使兩者果為切密之比例也,則彼時之政治能力宜若發(fā)達,而事實顧相反,何也?應之曰:是宜诇之于遺傳之理。彼自祖若宗百數(shù)十代,既已汩沒其本能,而欲以數(shù)十年之短日月遽還其原,烏可得也?而況乎他種原因之旦旦而伐者,尚不止一端也!而況乎所謂家給人足者,又不過歷史上一美談,而當時實狀正未必爾爾也!故吾國數(shù)千年社會之精力,全銷磨焉以急其所最急者,欲求達下級直接之欲望而猶不給,而欲其進焉以懷間接高級之欲望,且有術焉以自達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其第四事,則由于喪亂頻仍也。凡有機體之發(fā)達必經(jīng)自然之順序,歷爾許之歲月,又無他種故障以夭摧之于中途,夫然后繼長增高以底大成。吾有一弟,總角早慧,冠絕群從,及八歲,得怪病,鄉(xiāng)居誤于庸醫(yī),經(jīng)年病瘥,而靈明若失,今謀補救,后效茫茫。吾觀于此,而忽有感于吾民族政治能力之喪失,亦類是焉。夫其伏于專制之羈軛,困于家族之范圍,役于生計之奴隸,蓋本能之斵喪者,既已十六七矣,而猶或潛滋暗長,萌蘗非無,無如更數(shù)十年,必經(jīng)一次喪亂,輒取其前此積累之根柢而一掃之。法王路易十四言:“朕死之后,有大洪水來?!倍袊鴼v史家亦往往知陶唐經(jīng)洪水時代,將黃帝傳來之文明消失大半,曾亦思秦漢以來數(shù)千年間,我先民遭洪水厄者,不啻十余度也。唐人詩曰:“經(jīng)亂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傷魂。因供寨木無桑柘,為著鄉(xiāng)兵絕子孫。”又曰:“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此等單語片詞,曾未能寫其慘狀億萬之一!然文明與喪亂俱盡,可概見矣。今之尤國民者,動曰“其性卑屈,其心狡詐,其欲望劣下,其團體渙散”,曾亦思民之生彼時代、處彼境遇者,非卑屈狡詐,何以自全?而“我躬不閱,遑恤我后”之思想,既深入于人人腦識中,復更何心以愛同類而計將來也?泰西史家言:法蘭西當大革命時代,全國所產(chǎn)嬰兒,率多癲癇。蓋社會之現(xiàn)象,遺傳于其群之心理中者,如是其可畏也!吾國當喪亂之際,惟彼卑屈狡詐劣下渙散者流,差得避天行淘汰之酷,以遺其種于來祀。夫前輩之國民;既已死絕矣,后輩之國民,自其在胎中,已飽受恐怖憂郁之教育,及其幼而處家庭,長而入社會,所習見習聞之嘉言懿行,則若何而可以全軀免禍也,若何而可以希寵取容也,就使天下復定之后,上而君相,下而師儒,竭全力以養(yǎng)其廉恥,陶其性情,而本能之回復,猶且待諸一二世以后也。乃霸者復陽植之而陰鋤之,使永無發(fā)生之期,未及一二世,而前度之喪亂,復繅演再見矣。喪亂之繅演多一次,則毒害之遺傳加一層,如之何其政治能力不澌滅以盡也?嗚呼!非一朝一夕之故,所從來遠矣!

吾既以思想能力兩者相比較,謂能力與思想不相應,為中國前途最可憂危之事。然則今日談救國者,宜莫如養(yǎng)成國民能力之為急矣。雖然,國民者其所養(yǎng)之客體也,而必更有其能養(yǎng)之主體。茍不爾者,漫言曰養(yǎng)之養(yǎng)之,其道無由。主體何在?不在強有力之當?shù)?,不在大多?shù)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會。此舉國所同認,無待詞費也。國民所以無能力,則由中等社會之無能力,實有以致之。故本論所研究之范圍,不曰吾輩當從何途始可推能力以度諸人,曰吾輩當從何途始可積能力以有諸己而已。非有所歆于能力以自私,實則吾輩茍有能力者,則國民有能力;國民茍有能力者,則國家有能力。以此因緣,故養(yǎng)政治能力,必自我輩始。請陳數(shù)義,相策督焉。

一曰分業(yè)不遷。文明程度之高下,與分業(yè)之精粗成比例,此生計學之通義,而社會上一切現(xiàn)象,舉莫能外者也。西人恒言曰:“成功之要素有三;一天才,二機緣,三歷練?!狈蛱觳挪荒苁率露鴥?yōu)也,有所長斯有所短。機緣不能事事而應有也,有所適斯有所障。歷練不能事事而遍也,有所習斯有所疏。故善任事者,必自審其性之所近,地位之所宜,擇其一焉,日日而肄之,然后庶底于成。今日之中國,其無志國事者,視一切皆如秦越人之肥瘠,斯不必論矣;若乃有志者,見夫大局如此其危急也,應舉之事如此其繁多也,而聲氣相應之人又如此其寥落也,乃抱雄心、勵苦節(jié),欲取一切而悉荷諸區(qū)區(qū)最少數(shù)人之雙肩。試觀數(shù)年以來,倡政治改革之人,非即倡教育改革之人乎?倡教育改革之人,非即倡實業(yè)改革之人乎?倡實業(yè)改革之人,非即倡社會改革之人乎?以實業(yè)論,則爭路權者此輩人,爭礦權者亦此輩人,提倡其他工商業(yè)者亦此輩人也。以教育論,則組織學校者此輩人,編教科書者此輩人,任教授者亦此輩人也。以政治論,則言革命者此輩人,言暗殺者此輩人,言地方自治者亦此輩人也。其他百端,大率類是。夫此諸事者,謂其一當辦,而其他可無辦焉?不得也,謂其一當急為,而其他可緩辦焉?不得也。于是志士熱心之極點,恨不得取百事而一時悉舉之,恨不得取百事而一身悉任之。其遇可憐,其志可敬,雖然,謂其能力得緣此而獲進步,非吾所敢言也。若此者,美其名則曰“總攬大綱”,曰“纖悉周備”,若語其實,其淺嘗而已,浮慕而已。孟子曰:“人有不為也,然后可以有為。”夫所謂不為云者,非必其不可為者也??蔀橹虑f,則為之之人亦宜千萬,以一人而欲為千萬人之所可為未見其能有功也。夫志士之欲有為也,無論其事或大或小,或遍或局,要之與政府所持主義含反對之性質(zhì)者也。政府反對,則不可不結國民之同情以為后援。然國民又大率可與樂成,難與慮始,自其初不肯遽表同情于地位脆弱之志士,勢使然也。故夫任事者,語于本原之地,不可有成敗之見存,固也。然發(fā)端伊始,與其徇心之所安而不恤敗,毋寧因勢之所導而必求成。昔人有言:“帶鄉(xiāng)兵者,可以勝不可以敗?!苯裰问?,蓋有類于是矣。事之范圍雖小,茍有一二明效大驗,則可以起社會一般之信用,他日任他事,而阻力消其半矣,他人任他事,而阻力亦消其半矣。如是相引遞進,夫乃同情眾而能力強。(即如近日粵漢鐵路案發(fā)起之者,在民間勢力綿薄之數(shù)人,漸以動全國之有力者,此為國民號召政府與外人爭權利之嚆矢。使此事而能始終之,則政府知民力之不可侮。他事且將引為后援,

而吾民亦自信其力之果足以動政府、足以拒外人也。此后有他事附和,自眾而能力日成;若此事失敗,國人共見夫爭之累歲而結果僅如是也,此后有他事餒而已。)故帶鄉(xiāng)兵者,取小不取大,攻瑕不攻堅。今欲用脆弱之民力,萌茁之民氣,以與千年積威之政府宣戰(zhàn)者,舍此奚以哉?信如是也,則用志不紛,乃凝于神。不倡一事則已,茍其倡之,則必有若干人焉,萃其聰明才力以專向于此一事。雖更他事出焉,其重大過此數(shù)信者,寧割棄之勿過問,何也?非此而此一事必不能就也。曾文正之治軍也,扎硬寨,打死仗,節(jié)節(jié)進取,得寸進寸。日軍之圍俄于旅順也,以全力陷一壘,乃次及他壘。今日吾黨之大患,在壘壘而撼之,欲百壘一時俱下,而終至于無一壘之能下也,其能力所以難進步者一也。今之志士有二蔽。甲曰:“事多,辦不了,奈何?”乙曰:“欲辦事,無事可辦,奈何?”其論若其相反,而受病乃同一源。人人自謂華、拿,家家自況盧、孟,實則我所欲辦之事,時或與我之地位不相應,故曰:“辦不了”;事與地位不相應,而于他無所屑焉,不復擇其相應者以自任,故曰:“無事可辦?!比闻e一事,皆能言其概,若其層累曲折、批郤導窾,則未或習焉;未或究焉,故既曰“辦不了”,亦曰“無事可辦”。夫一國之中,不能人人而華、拿,而盧、孟,無待言也;且使一國之中,而果人人華、拿,人人盧、孟,則其國尚可以成國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矣。嘗數(shù)日本之人物,不必西鄉(xiāng)木戶、大久保、伊藤大隈、福澤,乃見重于其社會也,若前島密,所知者郵便耳;若澀澤榮一,所知者銀行會社耳;若井上勝,所知者鐵道耳;若大浦兼武,所知者警察耳;若伊澤修二,所知者音樂耳;若落合直文,所知者國文耳;若石黑忠德,所知者赤十字社耳;若市川團十郎,所知者演劇耳。試問彼諸人,其功德之在日本,視西鄉(xiāng)輩又何多讓也?乃我國今日之志士,一若非言政治問題,不足云愛國,非投軍人社會,不足稱偉人,既乃不可藉乎,則曰:“社會不我庸也”,而因以自放,若此者比比然也,其能力所以難進步者又一也。要而論之,立國之要素多端,缺一焉則國家無以自存。如人體然,分子弱斯全體弱,分子強斯全體強,官肢臟腑血脈,各自榮養(yǎng),各自發(fā)達,而健全之衛(wèi)生乃可期。今者中國之人格,譬諸猶初摶土也,我輩居其中為最要之一分子者,不務充其官能之所職以自效,而日冀全體之助長,其安能致哉?其安能致哉?吾所謂以分業(yè)為能力之大原者此也。

二曰互相協(xié)助。協(xié)助有積極消極兩義:積極的協(xié)助,以相扶掖為用;消極的協(xié)助,以不相妨礙為界。明乎此義,則雖盈天下皆吾友焉可也。耗矣哀哉!吾國人之以排擠軋轢為天性也!昔在晚明,所謂士君子者,先意氣而后國家,訌哄未已,而敵騎渡河,讀史者至今茹痛焉。還觀夫今日之志士,抑何其復相類也!他勿具論,即如政治問題,所謂立憲、革命兩主義之交哄,吾壹不知其惡感情之何自而生也。其偽托口頭禪以自營北私者微論矣,即其根于血性,真勤勤焉盡瘁此兩主義者,其相仇之跡,且日接而日厲也。推其相仇之故,殆有兩因:其一,則彼主義成功,而我主義將歸消滅也;其二,則彼主義先大,而我主義不能進行也。吾以為由前之說誠哉然也,中國他日而亡國則已耳,茍不亡者,則結局于此兩主義必取一焉,而其他之一,亦必歸劣敗之數(shù),此所謂消滅者也。雖然,若因此而相仇也,則試問持一主義者,為欲保存我國耶,抑欲保存我主義耶?如欲保存我主義者,茍其主義不適于國而不足以救國之亡,則國亡而主義亦安麗也!如欲保存我國者,則此國當由何主義以獲救,今方屬未定之問題,我而自信甲主義可以救此國也,我從而亹亹焉,固不必輕棄以徇人,彼而自信乙主義可以救此國也,彼從而亹亹焉,又何必其輕棄以徇我?若夫機會之既熟,適不適之形式,我與彼必有一焉劣而敗者,固也,而我與彼又必有一焉優(yōu)而勝者。但使有一優(yōu)勝,則吾國既已緣此而獲存,國存,則我主義雖或消滅,而于吾保國之目的,不已達乎?乃心于始焉而相仇何為者?由后之說,其意蓋謂茍吾主義而誠不適。則消滅固無所憾。顧吾今者實信吾主義之最適,而無他主義焉可以媲美也,而吾主義之所以不發(fā)達則由有他主義焉,持異論于其間,以淆天下之視聽也,吾愛吾國,故不得不愛吾主義,其有不利于吾主義者,吾得行吾主義之自衛(wèi)權以敵視之。此其說似也,雖然,惜其于利不利之界說,有所未瑩也。天下事固有極相反而適相成者。若君主專制與共和革命,兩極端也,而共和革命每成就于君主專制極點之時。專制者種種積威,種種陰謀,皆不啻為革命者作預備之資料,此泰西史上所習聞也,而況乎立憲、革命之爭,乃與此異?(立憲、革命本不能為對待之名詞。立憲者,雖君統(tǒng)依然,已不得不謂之革命;革命者,雖絕君統(tǒng),然結局亦不過求立憲。故以對舉實論理學所不許也。今云云者,從普通稱謂耳。)其事本非相反,其效乃真相成。我而誠欲革命也,當思英國1646年何以能革命,非藉倫敦之國會軍乎?美國1775年何以能革命,非藉費城之十三州同盟會乎?法國1791年何以能革命,非藉巴黎之國民議會乎?夫使所立之憲而能副國民之愿望也。則吾復何求?吾之革命主義,直拋棄焉可耳。(或持極端之排滿主義,謂今之皇室雖使其憲政之完備能如英、如日,然以民族之惡感情,終不認之,寧以無秩序之漢而亡,不以有能力之滿而存,此自是意氣之言,真愛國、真革命者必所不取。)使其不能也,則經(jīng)此一度之立憲,而民間之表同情于革命者,將益如傳染病,彌漫而不可制,可斷言也。何也?向上之心,人性所同。譬諸處暗室者,終身未睹天日,謂世界除黑暗外,更無他物,則亦安焉。旁觀者語以光華縵之象,雖舌敝不能生其歆也。一旦穿壁為辟戶牖焉,間日為導出游焉,則先明線日縈其腦識,復囚之梏之,安能受也?故朝廷一紙偽改革之詔書,以視民黨數(shù)十萬言之著書、數(shù)十百次之演說,其效力往往過之。他勿具論,即今日持最極端之革命論者,試撫心自問:吾數(shù)年前之思想何如?今日何以能有此?則辛丑回鑾以后所謂變科舉、開學堂、獎游學諸偽改革事業(yè),其間接以助我發(fā)達者,豈淺顯也?比例以推,知立憲主義進一步,則革命主義必進一步。我而真信革命論之可以救國也,則正宜日夕禱祀,蘄立憲論之發(fā)達,以為我助力,而其不得不相仇之理由,果何在也?我而誠欲立憲也,當思日本之憲法,非以革命論極盛時始成立乎?意大利之憲法,非以革命論極盛時始成立乎?其他諸有憲法之國,豈有一焉不收于革命前革命后者?故夫憲法者,上下交讓之結果也。交讓必先以交爭,譬諸兩交戰(zhàn)國,其究必出于和,顧未有不能戰(zhàn)而能和者。不戰(zhàn)之和,屈服而已;即戰(zhàn)后之和,其兩造從和約上所得之利益,又必視其戰(zhàn)斗力之強弱以為沖。憲法如和約然,民間對于政府而欲申其愿望者,必其戰(zhàn)斗力可以使政府屈服者也。戰(zhàn)斗力能使人屈服者,則戰(zhàn)可也,無戰(zhàn)亦可也。今文明國家不憚戰(zhàn),而莫不修戰(zhàn)備。革命者戰(zhàn)備也,輕言革命,譬猶黷武,黷武非計也。以主立憲故而仇革命,譬猶弛兵,弛兵尤非計也。抑曾思數(shù)年來政府所以屢有偽改革之舉者,其動機果何自乎?豈不以民碞可畏,姑為一二以塞其望也?惜也,人民之戰(zhàn)斗力曾不足以生政府之嚴憚也,茍能之,則如十年前俄人之迫還遼東,不戰(zhàn)而屈日本焉可也。比例以推,知革命主義進一步,則立憲主義必進一步。我而真信立憲論之可以救國也,則正宜日夕禱祀,蘄革命論之發(fā)達,以為我助力,而其不得不相仇之理由果又何在也?吾之為此言,非謂欲使言立憲者舍己之所信以從革命,或使言革命者舍己之所信以從立憲也,更非為模棱之言,與彼兩主義作調(diào)人也,吾見夫天地甚大,前途甚寬,實有容此兩主義并行不悖之條地,各發(fā)表其所研究,各預備其所實行,不相菲薄不相師,而豈必為冷嘲熱罵以快意,為陰謀傾軋以求勝也?彼諸文明國之有政黨也,各持主義,莫肯相下,顧未有妒他黨之與己并立而汲汲摧滅之者。不寧惟是,平居抗爭,寸黍不讓;一旦有敵國外患,則相與提攜,而黨界悉置度外矣,何也?內(nèi)競者其對外之力必不能強。使無公敵臨于其前,則內(nèi)其黨而外他黨焉可也?茍有公敵,而甲乙兩黨猶自相外,則敵之利耳,而甲乙究竟何利焉?今日之中國,宜合全國上下以對列強者也;藉曰未能,則亦宜合全國民以對政府。立憲、革命兩者,其所遵之手段雖異,要其反對于現(xiàn)政府則一而已。政府方以千鈞之力相臨,而所謂立憲者,革命者,皆如方抽之萌蘗,勢之強弱與彼公敵固相萬也。莊生不云乎,魚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旦旦而呴焉,昔昔而濡焉,猶懼不蔇;而乃互以摧殘狼藉為事?相勝豈不甚易,獨敵我者則晏然以臥,竊竊焉以笑耳。吾實見夫數(shù)年來民黨能力之所以不進,其被壓抑于政府者不過十之一,其被摧夷于異黨者乃十之九也,是真可為長慟者也。一言蔽之,則亦末明消極的協(xié)助之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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