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俗文學史 作者:鄭振鐸


“諸宮調(diào)”是宋代“講唱文”里最偉大的一種文體,不僅以篇幅的浩翰著,且也以精密、嚴飭的結(jié)構(gòu)著。她不是像“轉(zhuǎn)踏”、“唱賺”那樣的小規(guī)模的東西,她必須有最大的修養(yǎng),最大的耐力去寫作的。她是“變文”的嫡系子孫,卻比“變文”更為進步——至少在歌唱一方面,她是宋代許多講唱的文體里的登峰造極的著作;她有了極崇高的成就;她有了最偉大的作品遺留下來——雖然不過寥寥的三部。她在宋、金、元三代的民間,有了極大的勢力。有專門的班子到各地講唱“諸宮調(diào)”;講唱的時間,不止一天兩天,也許要連續(xù)到半月至三兩月,然而聽眾并不覺得疲倦。

《劉智遠諸宮調(diào)》最后有“曾想此本新編傳,好伏侍您聰明英賢”的話;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的開頭有“比前覽樂府不中聽,在諸宮調(diào)里卻著數(shù)”云云,又有“窮綴作,腌對付,怕曲兒捻到風流處,教普天下顛不刺的流兒每許”的話;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diào)》的引里,也有“俺將這美聲名傳萬古,巧才能播四方,嘆行中自此編絕唱,教普天下知音盡心賞”的話。這都可看出其為實際的講唱的本子。在元人石君寶《諸宮調(diào)風月紫云亭》一劇里,對于講唱諸宮調(diào)的班子,有很重要的描寫:

〔點絳唇〕怎想俺這月館風亭,竹溪花徑,變得這般嘿光景!我每日撇嵌為生,俺娘向諸宮調(diào)里尋爭竟。

〔混江龍〕他那里問言多傷幸,孥得些家宅神長是不安寧。我勾欄里把戲得四五回鐵騎,到家來卻有六七場刀兵。我唱的是《三國志》,先饒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續(xù)八陽經(jīng)。爾覷波,比及攛斷那唱叫,先索打拍那精神。起末得便熱鬧,團掿得更滑熟。并無那唇甜句美,一刬地希崄艱難,衡撲得些掂人髓,敲人腦,剝?nèi)似ぃ椡鹊没仡^硬。娘呵,我看不的爾這般粗枝大葉,聽不的爾那里野調(diào)山聲?!?

〔醉中天〕我唱道那雙漸臨川令,他便惱袋不嫌聽,搔起那馮員外,便望空里助采聲,把個蘇媽媽便是上古賢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販茶船的少卿,向那岸邊相刁蹬,俺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靈?!?

〔賞花時〕也難奈何俺那六臂那吒般狠柳青,我唱的那七國里龐涓也沒這短命,則是個八怪洞里愛錢精。我若還更九番家廝并,他比的十惡罪尚尤輕。

這里敘的是一位以唱“諸宮調(diào)”為職業(yè)的女子韓楚蘭,和一位少年靈春馬的戀愛的故事。那個時候,使用“諸宮調(diào)”這個新文體所歌唱的題材是很廣泛的,已有所謂《三國志》、《五代史》、《雙漸蘇卿》、《七國志》等等的諸宮調(diào)了。其中除了《雙漸蘇卿諸宮調(diào)》以外,都是所謂“鐵騎兒”;在《董西廂》的開頭,作者曾有過一段話道:

〔風吹荷葉〕打拍不知個高下,誰曾慣對人唱他說他,好弱高低且按捺,話兒不是撲刀桿捧,長槍大馬。

〔尾〕曲兒甜,腔兒雅,裁剪就雪月風花,唱一本兒倚翠偷期話。

他也特別的提出他的“話兒不是撲刀桿捧,長槍大馬”,可見“撲刀桿捧,長槍大馬”的諸宮調(diào),在當時是特別的流行的,在《張協(xié)狀元》戲文的開端,代替了通常的“家門始末”、“副末開場”等等的規(guī)律的,卻是由“末”色登場,先來唱一則《張協(xié)諸宮調(diào)》以為引子,這可見“諸宮調(diào)”的勢力在南戲里也是很大的。

三國演義插圖

在《諸宮調(diào)風月紫云亭》劇里又有一段話道:

〔要孩兒·四煞〕楚蘭明道是做場養(yǎng)老小,俺娘則是個敲郎君置過活。他這幾年間衡攢下胡倫課。這條沖州撞府的紅塵路,是俺娘剪徑截商的白草坡。兩只手衡勞模,恁逢著的瓦解,俺到處是鳴珂。

則他們也是“沖州撞府”的去“做場”,不專在一個地方賣藝的了。《武林舊事》(卷十),載官本雜劇段數(shù)二百八十本,其中有諸宮調(diào)二本;則諸宮調(diào)在南宋的時代已和大曲、法曲諸“雜劇詞”同為“官本”,即御前供奉之具的了。(《輟耕錄》所載的“院本”名目里,也有“諸宮調(diào)”一本。)

諸宮調(diào)之興,在南宋之前。宋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卷五),載“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中有“孔三傳《耍秀才諸宮調(diào)》”之語。又耐得翁《都城紀勝》記載臨安雜事,亦有

諸宮調(diào)本京師孔三傳編撰傳奇靈怪入曲說唱

之語。在《》及《夢粱錄》里,也并有類似的記載:

熙豐元祐間,兌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時出一兩解。澤州孔三傳者,首創(chuàng)諸宮調(diào)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

說唱諸宮調(diào)。昨汴京有孔三傳,編成傳奇靈怪,入曲說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輩女童,皆效此說唱,亦精于上鼓板無二也。(《夢粱錄》卷二十)

《》,詞曲論著,南宋王灼撰。五卷。內(nèi)容敘述古初至唐宋聲歌遞變之由;列舉涼州等28曲,追述得名由來,以及漸變宋詞之沿革過程。

是諸宮調(diào)之創(chuàng)始,當在熙豐、元祐間(公元1068年至1093年之間),而創(chuàng)作諸宮調(diào)者,則為澤州孔三傳其人。孔三傳的生平,惜不可知。所可知者,他當為汴京瓦肆中鬻技之一人,——既能在諸藝雜呈、萬流輻輳之“京都瓦肆中”占一席地,與小唱、小說、般雜劇、懸絲傀儡、說三分、賣《五代史》諸專家爭雄長,則其“新詞”必當有甚足動人之處。且既使“士大夫”皆能誦之,則其文辭必也甚為精瑩可喜可知。又周密《武林遺事》(卷六)所載“諸色伎藝人”中,有:

諸宮調(diào)傳奇

高郎婦 黃淑卿 王雙蓮 袁太道(《秘笈》本“太”作“本”)

是說唱諸宮調(diào)的藝人在南宋末年卻不為少??上н@些藝人的著作,今皆只字不存,不能為我們所取證。像宋代說話人之“話本”在今尚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的好運,恐怕他們是不會有的。

然創(chuàng)作諸宮調(diào)的孔三傳的著作以及產(chǎn)生諸宮調(diào)的“宋都”,與乎繼續(xù)維持著故都的風氣而仍在說唱著諸宮調(diào)的臨安府的“諸宮調(diào)”之本子,今雖絕不可得見,但諸宮調(diào)的影響卻流播得很遠。經(jīng)了北宋末年的大亂,一部分的說唱諸宮調(diào)的藝人,雖隨了貴族士人們遷徙到中國南部去,而其他一部分卻仍留居于北部;或遷徙西陲的邊疆上去。她們在異族所統(tǒng)治的地方,仍在說唱著,仍在散播她們的影響。這影響便發(fā)生結(jié)果于今存的兩大部諸宮調(diào):《》與《劉知遠》的身上;這使諸宮調(diào)的本來面目,至今尚能為我們所知。這使諸宮調(diào)的宏偉的體制至今更為我們所認識。且即在那個異族統(tǒng)治著的地方,又發(fā)生出別一個極偉大的影響出來。

《》,《董解元西廂記》的通稱。金諸宮調(diào)作品,亦名《西廂記諸宮調(diào)》。作者姓董,“解元”是金、元時期對讀書人的敬稱。《董西廂》以唐代元稹《鶯鶯傳》傳奇小說為基礎(chǔ)寫成的,有說有唱,曲多白少,是今存宋金諸宮調(diào)最完整的作品。

元代戲臺

在元代的前半葉,彈唱“諸宮調(diào)”的風氣,似也未曾過去。王伯成的《天寶遺事諸宮調(diào)》當亦為供當時實際彈唱之資的一部著作罷。

我們知道諸宮調(diào)的祖禰是“變文”,但其母系卻是唐、宋詞與“大曲”等。她是承襲了“變文”的體制而引入了宋、金流行的“歌曲”的唱調(diào)的。姑截取“諸宮調(diào)”中的一二段以為例:

生辭夫人及聰,皆曰好行。夫人登車,生與鶯別。

〔大石調(diào)·驀山溪〕離筵已散,再留戀應(yīng)無計。煩惱的是鶯鶯,受苦的是清河君瑞。頭西下控著馬,東向馭坐車兒。辭了法聰,別了夫人,把樽俎收拾起。臨上馬還把征鞍倚,低語使紅娘更告一盞以為別禮。鶯鶯、君瑞彼此不勝愁。廝覷者總無言,未飲心先醉。

〔尾〕滿酌離杯長出口兒氣,比及道得個我兒將息,一盞酒里白冷冷的滴夠半盞來淚。

夫人道:教郎上路,日色晚矣。鶯啼哭,又賦詩一首贈郎。詩曰: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董西廂》卷下)

天道二更已后,潛身私入莊中來別三娘。

〔仙呂調(diào)·勝葫蘆〕月下劉郎走一似煙,口兒里尚埋冤,只為牛驢尋不見。擔驚忍怕,捻足潛蹤,迤邐過桃園。辭了俺三娘入太原,文了面再團圓。抬腳不知深共淺,只被夫妻恩重,跳離陌案,腳一似線兒牽。

〔尾〕恰才撞到牛欄圈,侍朵閃應(yīng)難朵閃,被一人抱住劉知遠。

驚殺潛龍!抱者是誰?回首視之,乃妻三娘也。兒夫來何太晚,兼兄嫂持棒專待爾來。知遠具說因依。今夜與妻故來相別,不敢明白見你。

(《劉知遠諸宮調(diào)第二》)

她的散文部分是最流暢、最漂亮的口語文,和“變文”之往往以駢偶文堆砌而成者大為不同。其韻文的部分,則棄去了“變文”的三言七言的成法,而別從唐、宋大曲,從賺詞,從唐、宋詞調(diào),從宋、金、元三代流行的曲調(diào)里,任意地采取著可用的資材和悅耳的新聲。諸宮調(diào)的作者們,揮使音樂的能力都是很大的。所以,許多不同的歌曲,一到了他們的手上,便都成了融然的一片,極諧和,極帖伏,極愉快,好像頑鐵們進了洪爐一樣,經(jīng)過了極高度的熱力融化了一下,便被煉成繞指柔的純鋼了。

集合同一宮調(diào)的曲調(diào)若干支,組合成一個歌唱的單位,有引有尾(但也有無尾聲的),那便是所謂套數(shù)。

諸宮調(diào)是充分的應(yīng)用到套數(shù)的。我們?nèi)缪芯恳幌轮T宮調(diào)所使用的數(shù)套,便可看出她們所用的套數(shù),其性質(zhì)是極為復(fù)雜的,其組成法是有好幾種不同的;由那里,可以充分的看出諸宮調(diào)作者們?nèi)谝绷Φ暮陚?,收容量的巨大。差不多自唐、宋詞調(diào)以下,凡宋教坊大曲,宋流行大曲,以至宋唱賺等等的不同的套數(shù)的組織,無不被網(wǎng)羅以盡。我們在那里,開始看見那些不同的式套數(shù)的被混合,被割裂,被自由的任意的使用著。我們可以說,像諸宮調(diào)作家們那么具有果敢無前的驅(qū)遣前人的遺產(chǎn)以為自己的便利之勇氣者,在中國文學史上似還不曾見到第二群過!

綜觀諸宮調(diào)所用的套數(shù),其方式大別之有下列的三種:

(甲)組織二個同樣的只曲以成者;

(乙)組織二個或二個以上同樣的只曲,并附以尾聲而成者;

(丙)組織數(shù)個不同樣的只曲并附以尾聲者。

試以《董西廂》為例。全書中,其組織套數(shù)之方式,可歸在甲類者共有五十三套(內(nèi)有《吳音子》二曲,是支曲非套數(shù)),姑舉二例:

[高平調(diào)·木蘭花]從自齋時,等到日轉(zhuǎn)過,沒個人偢問。酩子里忍餓,侵晨等到合昏個,不曾湯個水米,便不餓損卑末。果是咱饑變做渴,咽喉干燥肚兒里如火。開門見法本來參賀:恁那門親事議論的如何?

〔雙調(diào)·惜奴嬌〕絕早侵晨,早與他忙梳裹,不尋思虛脾個真。你試尋思秀才家,平生餓無那,空倚著門兒咽唾。去了紅娘,會圣肯書幃里坐?坐不定一地里篤么。覷著日頭兒暫時閑齋時過殺剎,你不成紅娘鄧我!

元墓雜劇陶俑

可歸在乙類者共有九十四套。茲舉一例:

〔仙呂調(diào)·賞花時〕酒入愁腸悶轉(zhuǎn)多,百計千方?jīng)]奈何!都為那人呵!知他你姐姐知我此情么?眼底閑愁沒處著,多謝紅娘見察。我與你試評度,這一門親事,全在你成合。

〔尾〕些兒禮物莫嫌薄,待成親后再有別酬賀。奴哥托付你方便之個!

可歸在丙類者較少,共有四十六套,茲舉一例:

〔中呂調(diào)·棹孤舟纏令〕不以功名為念,五經(jīng)三史何曾想!為鶯娘,近來妝就個 浮浪。也啰!老夫人做事 搜相,做個老人家說謊。白甚鋪謀退群賊,到今日方知是枉。

啰!一陌兒來直恁地難偎傍,死冤家,無分同羅幌,也啰!待不思量,又早隔著窗兒望。贏得眼狂心癢癢,百千般悶和愁,盡總撮在眉尖上。也啰!

〔雙聲疊韻〕燭熒煌,夜未央,轉(zhuǎn)轉(zhuǎn)添惆悵。枕又閑,衾又涼,睡不著,如翻掌。謾嘆息,謾悒快,謾道不想怎不想,空贏得肚皮兒在勞攘。淚汪汪,昨夜甚短,今夜甚長,挨幾時東方亮!情似癡,心似狂,還煩惱如何向?待漾下又瞻仰,道忘了是口強,難割舍我兒模樣!

〔迎仙客〕宜淡玉,稱梅妝,一個臉兒堪供養(yǎng)。做為掙,百事?lián)?,只少天衣,便是捻塑來的觀音像。除夢里曾到他行。燒盡獸爐百和香,鼠窺燈偎著矮床。一個孽相的娥兒。繞定那燈兒來往。

〔尾〕淅零零的夜雨兒擊破窗,窗兒破處風吹著忒飄飄的響,不許愁人不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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