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諸宮調(diào)是說唱的東西,和“變文”,及宋代的“鼓子詞”、“話本”等的說唱的情形是同樣的。說:
金章宗朝董解元不知何人,實作《西廂 彈調(diào)》,則有白有曲,專以一人
彈,并念唱之。
(1623-1713),清學(xué)者、文學(xué)家。字大可,蕭山(今屬浙江)人。明末諸生。曾為《明史》編修官。一生著述宏富,有《西河合集》400余卷、《西河詩話》、《西河詞話》等。
這情形大有似于今日的說唱“彈詞”。就石君寶的《諸宮調(diào)風(fēng)月紫云亭》一劇所寫的說唱諸宮調(diào)的情形看來,也更有類于今日流行于北方落子館里的大鼓書的歌唱似的。元人戲文《張協(xié)狀元》的開端,有一段由“末”說唱的諸宮調(diào):
(末白)〔水調(diào)歌頭〕韻華催白發(fā),光景改朱容。人生浮世,渾如萍梗逐東西。陌上爭紅斗紫,窗外鶯啼燕語,花落滿庭空。世態(tài)只如此,何用苦匆匆。但咱們雖宦裔總皆通,彈絲品竹,那堪詠月與嘲風(fēng)??鄷蹇剖蛊?,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滿堂中,一似長江千尺浪,別是一家風(fēng)。

最早的戲曲劇本《張協(xié)狀元》
(再白)暫息喧嘩,略停笑語,試看別樣門庭,教場格范,緋綠可同聲。酬酢詞源諢砌聽,談?wù)撍淖泽@。渾不比乍生后學(xué),謾自逞虛名。《狀元張葉傳》前回曾演,汝輩搬成。這番書會,要奪魁名。占斷東甌盛事,諸宮調(diào)唱,出來因廝羅響。賢門雅靜,仔細說教聽。
(唱)〔鳳時春〕張葉詩書遍歷,困故鄉(xiāng)功名未遂。欲占春闈登科舉,暫別爹娘獨自離鄉(xiāng)里。
(白)看的世上萬般俱下品,思量惟有讀書高。若論張葉,家住四川成都府,兀誰不識此人!兀誰不敬重此人!真?zhèn)€此人朝經(jīng)暮史,晝覽夜習(xí),口不絕吟,手不停披。正是:煉藥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忽一日堂前啟覆爹媽:今年大比之年,你兒欲待上朝應(yīng)舉,覓些盤費之資,前路支用。爹媽不聽這句話,萬事俱休,才聽此一句話,托地兩行淚下。孩兒道:十載學(xué)成文武藝,今年貨與帝王家。欲改換門閭,報答雙親,何須下淚。
(唱)〔小重山〕前時一夢斷人腸,教我暗思量。平日不曾為官旅,憂患怎生當(dāng)。
(白)孩兒覆爹媽,自古道一更思,二更想,三更是夢。大凡情性不拘,夢幻非實。大底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何苦憂慮!爹娘見兒苦苦要去,不免與他數(shù)兩金銀以作盤纏,再三叮囑孩兒道:未晚先投宿,難鳴始過關(guān)。逢橋須下馬,有渡莫爭先。孩兒領(lǐng)爹娘慈旨,目即離去。
(唱)〔浪淘沙〕迤里離鄉(xiāng)關(guān),回首望家,白云直下,把淚偷彈。極目荒郊無旅店,只聽得流水潺潺。
(白)話休絮煩。那一日正行之次,自覺心兒里悶。在家春不知耕,秋不知收,真?zhèn)€嬌奶奶也。每日詩書為伴侶,筆硯作生涯。在路平地尚可,那堪頓著一座高山,名做五磯山。怎見得山高?巍巍侵碧漢,望望入青天。鴻鵠飛不過,猿狖怕扳緣。積積層層,奈人行鳥道,齁齁 ,為藤柱須尖。人皆平地上,我獨出云登。雖然本赴瑤池宴,也教人道散神仙。野猿啼子,遠聞咽咽嗚嗚,落葉辭柯,近睹得撲撲籟籟,前無旅店,后無人家。
(唱)〔犯思園〕刮地朔風(fēng)柳絮飄,山高無旅店,景蕭條。跧何處過今宵?思量只恁地路迢遙。
(白)道猶未了,只見怪風(fēng)浙浙,蘆葉飄飄,野鳥驚呼,山猿爭叫。只見一個猛獸,金睛閃爍,尤如兩顆銅鈴,錦體斑爛,好若半園霞綺,一副牙如排利刃,十八爪密布鋼鉤,跳出林浪之中,直奔草徑之上。唬得張葉三魂不附體,七魄漸離身,仆然倒地。霎時間只聽得鞋履響,腳步鳴。張葉抬頭一看,不是猛獸,是個人。如何打扮?虎皮磕腦虎皮袍,兩眼光輝志氣號。使留下金珠饒你命,你還不肯不相饒。
(末介唱)〔繞池游〕張葉拜啟,念是讀書輩,往長安擬欲應(yīng)舉。此少里足,路途里,欲得支費,望周全,不須劫去。
(白)強人不管它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左手摔住張葉頭稍,右手扯住一把光霍霍冷搜搜鼠尾樣刀,番過刀背去張葉左肋上劈,右肋上打。打得它大痛無聲。奪去查果金珠。那時張葉性分如何?慈鴉共喜鵲同枝,吉兇事全然未保。似恁唱說諸宮調(diào),何如把此話文敷演后行腳色。力齊鼓兒,饒個攛掇末泥色,饒個踏場。
這已很明白的指示諸宮調(diào)的說唱的情形。但到了元代的末葉,諸宮調(diào)是否仍在說唱卻是一個疑問。《》(卷下)有一段記載:
胡正臣,杭州人,與志甫、存甫及諸公交游?!抖庠鲙洝罚浴拔峄实禄敝劣诮K篇,悉能歌之。
《》,戲曲史料著作。元代戲曲史家鐘嗣成撰。兩卷,記載元代戲劇、散曲作家生平事跡和著作目錄。共記述152位雜劇及散曲作家,著錄劇目共400余種,極具資料價值。
既夸說胡正臣的能歌董解元《西廂記》終篇,則可見當(dāng)時能歌之者的不多。當(dāng)公元1330年,即《錄鬼簿》編著的那一年,諸宮調(diào)在實際上的說唱的運命,或已經(jīng)停止了罷。

《劇說》書影
明代有無說唱諸宮調(diào)的風(fēng)氣,記載上不可考知。惟焦循《劇說》(卷二)曾引《筆談》的一段很可怪的話:
董解元《西廂記》曾見之盧兵部許。一人援弦,數(shù)十人合座,分諸色目而遞歌之,謂之磨唱。盧氏盛歌舞。然一見后無繼者。趙長白云:“一人自唱”,非也。
(1554-1630),即張大復(fù),明代文人。字元長,昆山(今屬江蘇)人。一生貧病相交,失明,自稱病居士。其文章被譽為“震川(同鄉(xiāng)歸有光字)后一大家”。撰有《梅花草堂筆談》,其中記載了著名人物的言行、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災(zāi)荒與兵冠、水利沿革以及復(fù)社的興起與發(fā)展等。
據(jù)張氏的所見,則董解元《西廂記》乃是一人援弦而多人遞歌之的了:易言之,諸宮調(diào)的說唱乃非一人的事業(yè),而為數(shù)十人的合力的了。但他這話極不可靠。在明代,諸宮調(diào)既已無人能解,則盧兵部偶發(fā)豪興,“自我作古”,創(chuàng)作出什么“一人援弦,數(shù)十人,分諸色目而遞歌之”的式樣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惟諸宮調(diào)的本來的說唱面目則全非如此耳。在一種文體,久已失傳了之后,具有熱忱復(fù)古的人們,如果真要企圖恢復(fù)“古狀”的話,往往會鬧出這樣的笑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