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俗文學(xué)史 作者:鄭振鐸


在諸宮調(diào)的結(jié)構(gòu)里,最有趣的一點是,作者于緊要關(guān)頭,每喜故作驚人的筆調(diào),像這一類的驚人的敘述,《西廂記諸宮調(diào)》里最為常見:

〔尾〕二歌(哥)不合盡說與,開口道不夠十句,把張君瑞送得來腌受氣。被幾句雜說閑言,送一段風(fēng)流煩惱。道甚的來?道甚的來?

這是店小二指教張君瑞到蒲東普救寺去游玩的一節(jié)事;這樣的一引,全部崔、張故事,皆引出來了,故須如此的慎重其事的敘說著。

〔大石調(diào)·伊州滾〕張生見了,五魂俏無主。道不曾見恁好女!普天之下,更選兩個應(yīng)無。膽狂心醉,使作得不顧危亡便胡做。一向癡迷,不道其閑是誰住處。忒昏沈,忒粗魯,沒掂三,沒思慮,可來慕古。少年做事,大抵多失心粗。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欲推戶。腦背后個人來,你試尋思怎照顧?

〔尾〕凜凜地身材七尺五,一只手把秀才摔住,吃搭搭地拖將柳陰里去。

真所謂貪趁眼前人,不防身后患。捽住張生的,是誰?是誰?

這是寫張生見了鶯鶯,便欲隨鶯鶯入門,不料為一人從背后拖住了。這人是誰呢?這正是一個緊要的關(guān)頭,不能不寫得如此骨突的。又在張生百無聊賴的,與長老在啜茶閑話時:

〔尾〕傾心地正說到投機(jī)處,聽啞的門開。瞬目覷是個女孩兒,深深地道萬福。

這又是一個很突然的情景的轉(zhuǎn)變。在正與老僧閑話的時候,忽然的聽見啞的門開,看有一個女孩兒走了進(jìn)來。底下便有無窮的事可以接著敘來的了。

又在后半部,敘鄭恒正迫著鶯鶯嫁他的時候,他說了許多的話,但忽然的又生了一個大變動,全出于意想之外:

〔尾〕言末訖,簾前忽聽得人應(yīng)喏已,道鄭衙內(nèi)且休胡說,兀的門外張郎來也。

鄭恒手足無所措,珙已至簾前。

總要在山窮水盡的當(dāng)兒,方才用幾句話一轉(zhuǎn),便又柳暗花明似的現(xiàn)出別一個天地來。這當(dāng)然是作者有意的賣弄他的伎倆之處。但張珙雖回,鶯鶯卻已是許了鄭恒。鶯鶯心里異常的難過,她特地去見張生。

〔渠神令〕……許了姑舅做親,擇下吉日良時。誰知今日見伊,尚兀子鰥居獨自,又沒個婦兒妻子!心上有如刀刺,假如活得又何為,枉惹萬人嗤!

鶯解裙帶擲于梁

〔尾〕譬如往日害相惠,爭如今夜懸自盡,也勝他時憔悴死!珙曰:生不同偕,死當(dāng)一處。

元代雜劇角色

他便也把皂絳兒搭在梁間,預(yù)備雙雙自吊。在這個危急存亡的當(dāng)兒,有誰來解救呢?作者便迫法聰和尚說出“偕逃”之策來,用以變更了這個不能不情死的局面。

這些都是作者故弄驚人的手腕之處。像這樣驚人的關(guān)節(jié),《西廂記諸宮調(diào)》里,幾乎到處皆然。在鶯鶯與張生唱和著詩時,張生正欲大踏步走到鶯鶯跟前,卻被一人高聲喝道:“怎敢戲弄人家宅眷!”這來的是誰?來的是誰?在鶯鶯被圍普救寺,正欲跳階自殺,卻見著有一人拍手大笑。眾人皆覷笑者是誰?是誰?在張生絕望,自殺,已把皂絳系在梁間時,又有一人從后把他拖住,這人是誰?是誰?……

像這樣的筆調(diào)是舉之不盡的。《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也是這樣的:每在一個緊要的關(guān)目,即在每一個節(jié)目的終了處,便都有一種令人聽了不知究竟而又不能不聽下去的待續(xù)的口調(diào):在《知遠(yuǎn)走慕家莊沙佗村入含第一》之末,正敘著知遠(yuǎn)自丈人丈母死后,被李洪義、洪信二人欺壓不堪。有一天洪義叫了知遠(yuǎn)去。說是,“你身上穿著羅綺,不種田,不使牛,莊家里怎放得住你”。說著,便“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劉知遠(yuǎn)衣服”。以下的事怎樣呢?這便要“且聽下回分解”了。

在《知遠(yuǎn)探三娘與洪義廝打第十一》之末:正敘著知遠(yuǎn)的李洪義、洪信諸人圍住了廝打,不得脫身時,忽然來了兩個“殺人魔君”,舉起扁擔(dān),闖入圍中來,幫助知遠(yuǎn)。這場廝殺的結(jié)果如何呢?這又要聽后文的鋪敘的了。

不僅在大關(guān)目處是如此,即在本文的中間,也往往故意要弄這些驚人的筆法。在李翁正欲將三娘嫁給知遠(yuǎn),說是只怕洪信兄弟生脾鰲時,恰來了一人向前訴說,道是:“大哥二哥來到也?!痹诶詈榱x等在暗地里,欲害知遠(yuǎn)時,見一個大漢越墻而過,他便一棒攔腰打去,其人倒臥,方欲再下毒手時,不料其人說了一話,卻把洪義唬走了三魂。原來打倒的卻不是知遠(yuǎn)!在李三娘進(jìn)房取物時,知遠(yuǎn)在窗外見她把頭發(fā)披開在砧子上,舉斧斫下?;⒘藙⒗?,要救也來不及!在知遠(yuǎn)娶了岳司公女正在歡宴時,忽有兩個莊漢,從沙陀李家莊來,說是要找知遠(yuǎn)說話!……像這些都頗可使我們注意。我們要明白,“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散場的交待,果然是使諸宮調(diào)的作者們喜用這種要等“下文交待”的筆法的重要原因,但并不是唯一的原因。為了要說唱的增加姿態(tài),為了要講述的加重語勢,這種的故意驚人的文筆,也有時時使用的必要。聽眾于此或特感興趣罷。諸宮調(diào)為了是實際上的說唱的東西,故往往要盡量的采用著這種筆調(diào),以避免單調(diào)的平鋪直敘的說唱。在實際的講壇上平鋪直敘是最易令聽眾厭疲的。諸宮調(diào)作者們于此或有特殊的經(jīng)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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