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俗文學史 作者:鄭振鐸


在第一期的作家里,關漢卿無疑的占著一個極重要的地位?!朵浌聿尽肺囱云鋵懽魃⑶?,但他在散曲上的成就,和他在戲曲上的成就是不相上下的。他寫作雜劇至六十余本;就今所存的十余本者來看,幾乎沒有一本是不好的。他的散曲,從《陽春白雪》、《太平樂府》、《詞林摘艷》、《堯山堂外紀》諸書所載的搜輯起來,也可成薄薄的一冊,在這薄薄的一冊里,也幾乎沒有一句不是溫瑩的珠玉?!短驼糇V》稱他為“可上可下之才”,實是不可信的批評。

關漢卿畫像

關漢卿的生平,若明若昧?!朵浌聿尽吩疲骸按蠖既耍t(yī)院尹,號己齋叟。”《堯山堂外紀》則增飾之云:“金末為太醫(yī)院尹,金亡不仕。好談妖鬼。所著有《鬼董》?!卑础豆矶方翊妫ā逗覙敲伢拧繁荆?,是否為關氏所著,不可知。“金亡不仕”語,疑為后人的附會。王和卿為元學士。他和和卿是很好的朋友;往來得很密切。當時,他一定是住在大都的,且也必定還做著“太醫(yī)院尹”一類的官。他有詠《杭州景》(〔南呂·一枝花〕)的一篇套曲,中有“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語。在南宋亡后(元兵在公元1276年入臨安),他必定到過杭州。故他的雜劇亦有題為“古杭新刊”的。如果他是金的遺民,且在金時已為太醫(yī)院尹,則在金亡的時候(公元1234年),他至少已是一位30歲以上的人了。那末,到了宋亡的時候,他至少已有70多歲了。我很懷疑,他做太醫(yī)院尹是元代的事。他也許像白仁甫一樣,在童年的時候看見蒙古兵的滅金。但他不會是“金亡不仕”。在金時,恐怕他根本不曾出仕過?!朵浌聿尽酚涊d董解元,特別提出“金章宗時人”等話。但記著關漢卿的事時,卻沒有一字涉及“金”。其非仕金可知。

在雜劇里,我們一點看不出關氏的生平和他的自己的情緒來。他的全副力氣是用在刻劃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的身形、行動和思想、情緒上去了。但在散曲里,我們卻可看出一位深情繾綣的人物。他也許和柳耆卿是同流,終生沉酣在歌妓間的。他為她們寫下許多的雜劇,也為她們寫下許多的散曲。他有一篇《不伏老》(〔南呂·一枝花〕),恐怕便是他的自供吧:

〔南呂·一枝花〕攀出墻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ㄅ始t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臥柳。

〔梁州第七〕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ㄖ邢?,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錦陣花營都帥頭,四海遨游。

〔隔尾〕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踏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蠟槍頭,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 一粒銅豌豆,恁子弟誰教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圓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扳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吟詩,會篆籀,會彈絲,會品竹,我也會唱鷓鴣,舞垂手,會打圍,會蹴鞠,會圍棋,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只除是閻王親令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寫得多末有風趣!他的許多小令,寫閨情,寫別怨,寫小兒女的意態(tài),寫無可奈何的嘆息,寫稱心快意的滿足的,幾乎沒有一首不好,不入木三分,比柳詞還要諧俗,卻也比柳詞還要深刻活潑;比山谷詞還要艷蕩,卻也比山谷詞還要令人沉醉,同時卻又那樣的溫柔敦厚,一點也不顯出粗鄙惡俗。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

憂則憂鸞孤鳳單,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繡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伴夜月銀箏鳳閑,暖東風繡被常慳。信沉了魚,書絕了雁,盼雕鞍萬水千山。本利對相思若不還,則告與那能索債愁眉淚眼。

盼斷歸期,劃損短金篦。一捻腰圍,寬褪素羅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沒理會。揀口兒食,陡恁的無滋味。醫(yī),越恁的難調理!簾外風篩,涼月滿閑階。燭滅銀臺,寶鼎串煙埋。醉魂兒難掙挫,精采兒強打挨。那里每來,你取閑論詩才。臺,定當?shù)娜藖碣??!额}情》的《一半兒》四首,沒有一首不是俊語連翩、艷情飛蕩的:

云鬟霧鬢勝堆雅,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閑墻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

關漢卿墓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銀臺燈滅篆煙殘,獨入羅幃淹淚眼。乍孤眠好教人情興懶!薄設設被兒單,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

多情多緒小冤家,拖逗得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

《竇娥冤》書影及插圖

《楚臺云雨會巫峽》套(〔雙調新水令〕),寫得是那末蕩魄驚魂?!邦潥J欽把不住心頭怕,不敢將小名呼咱,只索等候他?!蹦乔榫笆侨绾蔚木o張?!队耱嫿z鞋錦鞍韉》套(〔雙調示換頭新水令〕)寫憶別的情懷,寫重會時的喜歡和誤解,都是達到很不容易達到的深刻的描寫的程度:

〔一錠銀〕心友每相邀列著管弦,卻只待勸解動凄然!十分酒十分悲怨,卻不道怎生般消遣!

〔阿那忽〕酒勸到根前,只辦的推延。桃花去年人面,偏怎生冷落了今年?

〔不拜門〕酒入愁腸悶怎生言!疏行瀟瀟西風戰(zhàn)。如年,如年似長夜天,正是恰黃昏庭院。

這是寫“憶”。但當那男人有了一個機會,“忙加玉鞭,急催駿 ”,飛到“那佳人家門前”時:

〔喜人心〕人叢里遙見,半遮著羅扇??上驳娘L流業(yè)冤,兩葉眉兒未展。百般的陪告,一創(chuàng)的求和,只管里熬煎。他越將個龐兒變,咱百般的難分辨。

好容易方才去了她的疑心,和她和好?!疤烊艨蠟槿耍瑸槿耸墙裆?,盡老同眠也者,也強如雁底關河路兒遠?!?

他的《白鶴子》:“鳥啼花影里,人立粉墻頭。春意雨絲牽,秋水雙波溜?!笔侨绾纹恋囊皇资闱樾≡?!

他也寫些“閑適”的小曲,那卻并無什么出色之處,像《四塊玉》:(題作《閑適》,凡四首。)

適意行,安心坐??蕰r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舊酒沒,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二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意馬□,心猿鎖?跳出紅塵惡風波,槐陰午夢誰驚破!離了利名場,攢入安樂窩,閑快活。

商畝耕,東山臥。世態(tài)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么!又像《碧玉簫》的一首:

秋景堪題,紅葉滿山溪。松徑偏宜,黃菊繞東籬。正清樽斟潑醅,有白衣勸酒杯。官品極,到底成何濟!歸,學取他淵明醉!

蓋為題材所限,很不容易有驚人之作。

漢卿的朋友,也是一位風流人物,一生追逐于歌妓之后的。他也是大都人,《錄鬼簿》稱他為“學士”?!秷蛏教猛饧o》(卷六十八)云:“關漢卿同時。和卿數(shù)譏謔關。關雖極意還答,終不能勝?!焙颓渌仯喟腚s以諧謔,無多大的深刻的情緒,像詠“蝶”的《醉中天》,“詠禿”的《天凈紗》,詠“王妓浴房中被打”的《撥不斷》(“你本待洗腌臜,倒惹得不干凈”)都過于滑稽佻 ,沒有大作家的風度,惟《題情》的《一半兒》:

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穿,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鬅松一半兒歪。

(生卒不詳),元代散曲家。與關漢卿是同時代人,“滑稽佻達,傳播四方”。常與關漢卿互相譏謔?,F(xiàn)存散曲小令21首,套曲1首。

較好;但比之關氏的《一半兒》卻差得很遠。

王實甫也和關氏同時。他的不朽的《西廂記雜劇》,相傳其第五本是關氏所續(xù)。他的散曲流傳得最少,卻沒有一首不好。《別情》的《堯民歌》云:其俊語何減《西廂》!又《春睡山坡羊》寫的是那末有風趣!

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袞袞,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云松螺髻,香溫鴛被,掩春閨一覺傷春睡。柳花飛小瓊姬,一片聲雪下呈祥瑞。把團圓夢兒生喚起,誰不做美?呸!卻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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