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仁甫名樸（后改字太素），號蘭谷先生，真定人，文舉（名華）之子。贈嘉議大夫太常卿。他是金之遺民。八歲時，金亡。他父親和元好問是好友。好問遂挈他北渡。他因為自己是亡國之民，舉目有山川之異，恒郁郁不樂。放浪形骸，期于適意?？峙露嗌偈鞘苡星采降挠绊憽Ｖ薪y(tǒng)初，有欲薦之于朝的，他再三遜謝，不就。有《天籟集》。他寫雜劇十余本，《秋夜梧桐雨》尤盛傳于世。他的《慶東原》小令道：

黃金縷，碧玉簫，溫柔鄉(xiāng)里尋常到。青春過了，朱顏漸老，白發(fā)凋騷。只待強簪花，又恐傍人笑。

大約是他的自況吧。他的《寄生草》（《勸飲》）和《沉醉東風(fēng)》（《漁父詞》）：

長醉后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糟腌兩個功名字，醅渰千古興亡事，面埋萬丈虹霓志。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二篇，略略可以看出他的強為曠達的情懷來。而《對景》（《雙調(diào)喬木查》）一套，尤有黍離之感。在元曲里，像這樣情調(diào)的作品是極罕見的：

〔雙調(diào)喬木查〕海棠初雨歇，楊柳輕煙惹，碧草茸茸鋪四野。俄然回首處，亂紅堆雪。

〔幺篇〕恰春光也，梅子黃時節(jié)。映日榴花紅似血，胡葵開滿院，碎剪宮纈。

〔掛搭沽序〕倏忽早庭梧墜，荷蓋缺，陸宇砧韻切，蟬聲咽，露白霜結(jié)，水冷風(fēng)高，長天雁字斜，秋香次第開徹。

〔幺篇〕不覺的冰澌結(jié)，彤云布朔風(fēng)凜冽。亂撲吟窗，謝女堪題，柳絮飛，玉砌長郊萬里，粉污遙山千疊。去路賒，漁叟散，披蓑去，江上清絕。幽悄閑庭，舞榭歌樓酒力怯，人在水晶宮闕。

〔幺篇〕歲華如流水，消磨盡自古豪杰。蓋世功名總是空，方信花開易謝，始知人生多別。憶故園，漫嘆嗟！舊游池館，翻做了狐蹤兔穴。休癡休呆，蝸角蠅頭，名親共利切。富貴似花上蝶，春宵夢說。

〔尾聲〕少年枕上歡，杯中酒好天良夜，休辜負了錦堂風(fēng)月。

他的《陽春曲》（《知機》四首）大約寫的是無可奈何的悲哀吧：

知榮知辱牢緘口，誰是誰非暗點頭。詩書叢里且淹留。閑袖手，貧煞也風(fēng)流。

今朝有酒今朝醉，且盡樽前有限杯。回頭滄海又塵飛。日月疾，白發(fā)故人稀！

不因酒困因詩困，常被吟魂惱醉魂。四時風(fēng)月一閑身。無用人，詩酒樂天真。

張良辭漢全身計，范蠡歸湖遠害機。樂山樂水總相宜。君細推，今古幾人知！

他頗長于寫景色。春、夏、秋、冬的四題，已被寫得爛熟，但他的《天凈沙》四首，卻是情詞俊逸，不同凡響。

春山暖日和風(fēng)，欄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云收雨過波添，樓高水冷瓜甜，綠樹陰垂畫檐。紗廚藤簟，玉人羅扇輕縑。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一聲畫角譙門，半亭新月黃昏，雪里山前水濱。竹籬茅舍，淡煙衰草孤村。

“孤村落日殘霞”的一首，殊不下于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

他也善作情語?！兜聞倭睢返膸资缀汀蛾柎呵返膸资锥际遣幌掠陉P(guān)漢卿、王實甫諸作的。

獨自寢，難成夢。睡覺來懷兒里抱空。六幅羅裾寬褪，玉腕上釧兒松。

獨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萬遭?？喜豢霞残﹥和▓?，休直到教擔(dān)擱得大明了！

紅日晚，殘霞在。秋水共長天一色。寒雁兒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帶個字兒來？

輕拈斑管書心事，細折銀箋寫恨詞。可憐不慣害相思。只被你個肯字兒，拖逗我許多時。

從來好事天生險，自古瓜兒苦后甜。奶娘催逼緊拘鉗。苗是嚴，越間阻越情忺。

笑將紅袖遮銀燭，不放才郎夜看書。相偎相抱取歡娛。止不過迭應(yīng)舉，及第待何如！

百忙里鉸甚鞋兒樣？寂寞羅幃冷串香。向前摟定可憎娘。止不過趕嫁妝，誤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