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里周身覺得涼涼的,耳邊簌簌的又似一陣陣細碎的腳步聲,……她由半感覺里翻了翻身,全意識漸漸蘇醒起來,手和足好似掉在冷水里。勉強地睜開眼睛,帳兒像波浪般飄蕩,漲得飽滿地又低垂下去。側(cè)著耳朵聽時,滴答答的是狂急的雨聲……
起身來走到案前,一陣涼風挾著雨珠劈面吹來;她不覺兩手握著拳,無抵抗地打了個寒噤。
“??!都濕透了……”她慌忙關(guān)上了窗,拿起午睡前未完成的一本殘稿在手里,紫色的墨水字濕透得像天上一朵朵的彩霞般,很多很多是看不清楚了?!安灰怂T,橫豎這時意思也連串不下了?!彼S手把來丟在案下的字紙簍里,心里隨著起了一陣微微的惋惜。
“哧”的一聲,她又打了個冷嚏。抬起頭,她像覺悟般忙在衣架上拿下件外衣披了?!安灰种?,病了又累著母親蹙眉皺額;自己也懶了。以后勿午睡更好……”
她自己除了每天兩三點鐘機械地工作之外,便獨坐房里,沒朋友來找她,她也沒朋友可找——沒和她同調(diào)的朋友可找。不是蹙著眉頭默坐,便是閉眼躺在床上;不是低吟靜看著書,便是執(zhí)筆亂寫。雖然這是無聊,但她卻時常感得自己所認為比較有聊的就是這個。
她把案旁的微濕的書本挪開。又拭干了案上的水濕。外面的風雨來得真狂猛,她把臉湊近關(guān)上了的玻璃窗,又見白茫茫的一片濛濛無際,那株樹干扶著青黃的枝葉在左右亂擺,就似一個醉了的人在跳舞。遠遠的一個人撐著傘兒撩起褲腳漸漸地跑到窗下,又過去了,顫動的背影在迷蒙里消失。“如其母親不在家,這時去這風雨里亂跑多么好!……上次雨中海邊的情景……”她的心情隱隱地回復(fù)到凄清,寥闊……的追憶上去。
窗下門外一陣的雨點滴到緊張著的東西上的音波,接著是一陣敲門聲。“明君在家嗎?……”仿佛是這一句;底下的給雨聲嘈亂了。
“誰?”她聽不清是誰的聲音。
“真君來找你呢?!币魂嚇翘萋曧懼鏊灰獾匾娒妹靡掠鄟頉]見面沒訊息的真君上樓來。
“衣裙都濕透了,好,你覺得有趣嗎?”她很欣喜地迎她入房里。
真君全身就像在池里撈起一般,額上的短發(fā)流著一條條的雨水到她緋紅的兩頰,兩只掩在亂發(fā)下的眼睛,灼灼地只顧盯住她。從前活潑天真,一見面就張著笑臉高談大笑的真君,今天像變了一副臉嘴。
“趕二次車來的嗎?換一換干衣裳罷!”她心里起了一陣的疑惑,知道真君必是帶了一樁什么不快的事同來。從前同學時,給誰慪了氣的真君,便獨自一個坐在校園里的樹下發(fā)呆,等到自己看破了時,又是有笑有說,跳跳嚷嚷了。
“換它做什么?……其實你也不能替人類換了環(huán)境的……”真君的話說得有些玄虛了。接著她睜著眼睛吐了一口紆徐的氣,把手指很吃力地敲著坐下的椅子?!澳阒烂??我們害死一個人呢!但也好說是救脫了一個人的靈魂?!裉煸诼飞衔覍W了你,心里沉思了很多事理,雨滴到……”
“知道什么呢?你這個人何時變了那么不爽直,害了什么又救了什么?白直地說明罷?!彼欀及l(fā)問了。
“我特地告了一天假來告訴你的,你想:淑如大前天晚上自殺了呢!死在她家附近那條溪里!去年我倆……”
“什么?死了么!她……她不在G女校讀書嗎?”她心里微微地起了陣戰(zhàn)栗,一幅黑暗的房子,慘淡枯瘦的淑如的印象,立地在她腦里閃了一下……
淑如是真君的堂姊,也是明和真君的幼年同學。明在八歲時,跟著外祖母在她(淑如)的C鄉(xiāng)的半似學校半似私塾里念書,一直到十歲那年,仍回到A市的家里,便進了這地的小學校。真君的父親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鄉(xiāng)下人,也送女兒來A市讀書,恰巧便和明同進一所學校。她倆一直同學到前年中學完了業(yè)。頂不幸的就是淑如了!她只有個寡母親和已出了師的做金工的哥哥。自然地,她也照著一般鄉(xiāng)村里姑娘的樣,長大了,在家里縫衣裳,唱彈佩和女伴們談天斗精巧的針線兒玩。但她還好看小說,所以《三國演義》之類的書,也時常發(fā)現(xiàn)于她的床頭和做活計的筐里。一封普通的“妝次,閨安”的信也會寫了。自然呀,環(huán)境把她們?nèi)齻€人的思想志趣都改換了。自回A市后,明已經(jīng)沒把她放在心上了。雖然從前三個人是行坐難分的好朋友。只有時會向在假期回家來校后的真君問一句“你淑姊近來好么?”的套語而已。此外或者是多一句帶笑的“近來粉搽得到什么程度了?”一類的話。真呢,除較長期的假日在家,偶而和她晤到,回答她幾句A市女人怎樣裝束,打扮之外,有時也勸勸她同來讀書,和她講究一些事理。她只有笑著沒說什么;或者竟是這么的回答著真:“你以為讀書好么?鄉(xiāng)里的人在背地罵你呢!其實大了的女子讀書也容易惹事?!昧?,真弄得不像樣……像某家的某女兒,便是一個好例……”她也很羨慕著像彈詞里的才女一般讀書;不過她就不喜歡這些似真君們的女學生,自然真也就不大和她親近了。
四年以前,淑如是十八歲了,倒生得模樣好,性格兒柔淑,又一手好針線。兩三個侄兒,她幫著嫂嫂撫養(yǎng)得來,助著母親也把家計理得井井有條。愧得一個姨母,只有一個兒子在南洋營商,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家里也很有幾個錢。姨母平日就很愛惜她。假如伊的媳婦會像她一般,第一問題她便不須千好萬好地央求私塾里的教員和她每十數(shù)天記一次出入賬——記得不清不楚的賬,還賠了不少的錢糧和年節(jié)的食物。所以這年的夏天,她倆老姊妹便是親家了,只預(yù)著在明年冬季,叫兒子由南洋回來完婚。
姨母更加愛惜她了,隔數(shù)天便一次地叫小婢由數(shù)里遠的鄰鄉(xiāng)帶上些新巧的吃用東西給她。
姨母家有的是錢,外甥也勤謹會做商業(yè),又是給自己的姊妹做媳婦;她母親心里真滿足,暗里羨贊女兒的福氣比自己好的多。她呢?她自己沒覺得有什么不滿意;總有不滿意的地方,也沒權(quán)利可給發(fā)表。
隔年,她是十九歲了,她成天的心里只是衣服要怎樣做才會精致,繡枕上的花兒要怎樣做才會美麗,……到冬天,她一切的妝奩都預(yù)備好了。幾個女伴都接來家里居住,她們鎮(zhèn)日里羨贊她的福分,又和她打趣兒。把她的將嫁的情調(diào)混散了。有時只覺得心里有一些未曾嘗到的心緒,呆呆地暗彈著淚。
是十一月十六(日)了,只差八天便是結(jié)婚之期了。表兄因為商業(yè)不得脫身。姨母催了幾次信后,才決定在十九日便由南洋抵家。
事情可全糟了!就是在十九晚上,她和女伴們正在房里吃晚餐,母親卻在廳上和幾個嬸姆嫂嫂們收拾她的妝奩,箱角里都放著好意兒的東西,衣裳都釘著紅綠線兒。孩子們在庭中廳上趕熱鬧,嚷著跳著,她拿著碗兒,慢慢地很費力地吃著。
“還不快些吃,多幾天才裝斯文吧,現(xiàn)在還不是新娘呀!”一個女伴著笑說她。
“可不是,我們又不是你婆家的老嬸,老妗,老姨,老……”第二個沒說完已掌不住放聲笑了?!啊鋵嵞阋局思页粤瞬懦裕侥菚r也餓得慌,怕裝不得斯文了……”
她們都笑了一陣,她無言地悄然滾下一滴淚珠在碗里飯上,放下著不吃了。
“不要聽她的鬼話,他家里只一個親姨母的婆婆,人又不多,沒困難?!绷硪粋€安慰著她?!翱斐园?!等下子你母親又要忙著另煮東西給你吃了,何苦累她老人,她這兩天真忙煞了!”
她勉強地重拿起碗箸呆思。
忽然一陣慘呼聲陡起在廳上:“我的淑兒呀!你怎么這樣苦……!”她們都唬了一大跳!只見她嫂嫂慌張跑入房里來說:“姑娘!表叔在船里死了呢!尸身都給洋人丟下海里!他家的張媽這時來……”
砰的一聲,她手里的碗箸跌碎落地上,她也從椅上暈倒了。
自然的,受了舊禮教的包圍,和自己看過了一些貞節(jié)忠孝(?)的彈詞的被稱為大家女子的她,守節(jié)便是她應(yīng)該有的責任了。如其日后能夠名留青史,或給人家建筑上節(jié)烈坊,那么,做人的榮譽便不外如此。
母親因為她年紀輕,姨母家又沒個可慰伴的人,所以要等多六年后——她廿五歲時,才給她回夫家去。同時也要姨母買個男孩子來給她撫養(yǎng)承嗣。自然姨母是答應(yīng)了,還馬上撥了數(shù)千元的現(xiàn)款給她在母家費用。
她足足哭了幾十天,沒吃過一次和平時那么豐滿的餐飯。后來她發(fā)誓:不穿艷麗的衣服,不戴花,不搽粉,做幾件孝服穿了,一切備嫁東西,她也發(fā)誓不拿出來,只是鎖著了。她要求母親給她一間房子,她一個人和姨母處送來的小婢住著。她不出房門一步,吃飯睡覺都是在這個房里。
她所過的生活都不是一個人所過的生活了!她決意為了那個略識面貌的名義上的丈夫犧牲一切了。
去年的暑期,明又到外祖母家去。時時地和真君在鄉(xiāng)村里漫游,每個山邊水旁林際……都去過。而真君家附近那一條清溪,溪沿種著幾株梧桐和龍眼樹的地方,尤其是她倆整天流連著的所在。
“唉!你看我們這三個自小就相識的人中,淑姊的命運便這么判決定了!究竟有什么意思……”真君把釣竿拋了,跑近來坐在梧桐下,向著在默思的明這樣說;接著把短褲一撩起,坐在明對面的石頭上。
“其實你我應(yīng)該想個法子把她覺悟才是……看著她快陷入無底的深坑去還不解救,尚談其他么?”明皺著眉頭在嘆息。
“她一向就和我們談不下的,何況現(xiàn)在。你也知道吧,她那個房子都不愿意誰進去,除非是她母親……不過,昨天菲妹和我說:她近來也看起新小說來呢。她母親見她鎮(zhèn)天都流眼淚,躺在床上,變盡方法使她開心。上次和我借了幾本書詩小說等給她。放下了月余她才翻閱著,誰知一看就有興了,又把書后面那些廣告里的目錄寫了下來,叫她哥哥到A市買去。現(xiàn)在日夜都閱著呢,她母親歡喜得什么似的,天天跑來問我書目?!?
“她看得懂嗎?”
“字是識得的吧,也不過看個大意,閱些故事兒玩罷了。”
“不怕她往后不會了解她該怎樣做人了……去!和你一同找她去,我?guī)啄隂]有見她了,六年前來外祖母家時晤她一次而已……”明忙站起來要行。
“不知她愿意見你不愿呢?平日和她要好的女伴她都拒絕呢。”真君也站起來在躊躇。
真君的家離淑如家只有十余步,她倆來到她的房前了。房門上是掛著一幅竹簾,明在外面張看時,見隱約的她躺在床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在一枝放在床前小椅上的菜油燈下——模糊的燈光里看著。
一陣油穢和似潮濕的氣體滾到她倆的鼻里,當她倆叫一聲淑姊后,掀開簾子進去時;同時一幅幽黯朦黑的世界,在她倆面上伸展著。那朵不用罩的豆油燈光,給掀簾時震蕩著的空氣吹得左右亂晃了幾下之后,又是悠然地繼續(xù)著吐它的微光了。
六年不見的淑如,今日在明的眼里真變得可怕了——其實只將一年前的淑如,和今日的已像兩個人了。眼眶和兩頰都深陷得可容納初生嬰兒的拳頭,枯黃的臉上是一層皮遮著骨骼,那副凄厲羞澀的表情,和呆定筆直的眼光在向著她凝視。……配著這個空間,明的心里跳躍得厲害,眼前就似誤入地獄那一般可怕!似乎沒有再見外面那清明美妙的天一般!……
出人不意的淑如竟向她倆表示一絲歡迎的樣子,給讓在案前兩只椅上坐下了。明不住地把眼光向上輻射,好似要避去目前這可怕的現(xiàn)象!她見案旁壁上的緊閉著的木窗兒的鐵栓子都上銹了。她想:怕自淑來住在這個房子后,這窗兒就永不曾有過開著的日子了。
“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了!……想不到這三個人中,就是……像你們才有希望,有幸?!笔缛缱诖惭厣系椭^,那流慣的眼淚又乘機出發(fā)了;把枯瘦如柴的手背拭了又拭。“現(xiàn)在就不相信天地生我來給一切所坑害……”她抽咽得更其厲害了。
還是孩子性的真君,只有陪著她落淚。就是頃間胸有成竹的明,也給失敗了計劃了。只呆呆地瞪著那朵燈兒,心里就似站在萬頭攢動的群眾上面。
她的啜泣和燈心時而爆炸的音波在凄黑里顫動。
在去年夏間,真君和明翁一次在那房里晤見她后,明便寫了一封信給她;勸她應(yīng)該做個真正的人;勸她把從前的觀念行為改變了……又勸她最好是先謀個自立的才好。臨回A市時,她又和著真君到她房里去晤談一次。
她倆開學后不斷地寄著雜志書報給她,又寫了很多的信給她,她也回答了她倆。
那年秋末,真君的菲妹在家里寄給真君的信內(nèi)里一段道:
“……淑姊近來真變了——怕是外面內(nèi)心都變了,她房里那兩面窗門都打開了,晚上只關(guān)了一面。白天里她再沒點上那盞菜油燈了——那盞使我恐怕的燈。我放學時常到她房里去談。有時她叫我拿些她做的文章給我校里的先生改,叫我不要和先生說是她做的。但他初次問我是誰做的時,我一時想不出,就胡謅說是我自己做的。先生笑著說我誑他,說我才十四的女孩子斷沒做這樣凄清的文字。幸而以后他便不再問了。你想我的先生多么聰明,他一看就知不是我做的?!矣滞浟烁婺悖核鼇砗艹3瞿情T了,半夜里又好一個人走去站在溪邊。那晚上小哥哥和父親去朋友家里吃酒回來,已是十點多鐘了,我早已睡了覺,他從西邊過時,見一個人站在那里,唬得他連忙躲在父親背后說有鬼。但父親說那是淑姊。這個你不要問她,連她母親都不知道呢,想是不給人知道的。十五那一晚上,小翠和華去溪邊悄悄地想釣魚時,也見她在溪邊石上,在月光下看書……”她信里還附著說:“淑姊近日的臉孔照著太陽會發(fā)紅暈,頰上的兩個小穴也漸漸平復(fù)了。她案上的瓶總愛插著將枯了的秋柳,和白的野菊花兒……”
淑如的母親漸有些疑懼她的舉動,但以為她是自尋開心,倒也歡喜,不過有時就勸她應(yīng)寧靜一點。
今年的春天,淑如是G女師的學生了。
真君去年寒假回家后,和她籌劃了許多計策,她開始和母親提出要到A市讀書的問題了。
這個,在她母親好似平地起了一個霹靂!她剪發(fā),絕食……來要求母親。但伊終沒有答應(yīng)。伊的意思是:到外面讀書去的寡婦,簡直便和失了節(jié)操一般不名譽,如其給人家知道時。而且又因為:“淑兒如果貞靜地安心守節(jié)呢,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給她,我死后家財便交給她了。她定要到外面讀書去時,那么,我家也不愿意有這樣的媳婦了,任她自由吧?!梢娔昵嗳丝倹]靜心的……”姨母的這些話——尤其使母親感得好似雪亮亮的銀子在面前快要飛去一般恐慌的話,伊死也不愿意女兒讀書。
淑如私把姨母給她的一部分現(xiàn)資——不消說一部分是給母親拿去代為收管著——放在一口小布袋里,又帶了幾本平日心愛的書,和真君在梧桐樹下的溪邊下船,向A市進發(fā)了。曉天的殘星在朦朧的碧空里閃爍,引起她腦里那從前認作終身的歸宿的黑房子和那盞菜油燈,在映現(xiàn)著;同時她只對著那條摘下的梧桐枯枝在嘆幾口氣。
得到真君和明的介紹和保證,G女校的校長再把他的疑懼的眼光重新打量了淑如一番,才點頭答應(yīng)她入學?!皟晌慌慷纪菍W界人,而且曾聞過,自然是萬分信任的。不過,現(xiàn)在學界里也發(fā)生許多……這位又沒父兄家長的印信,所以要謹慎一點……哈哈!……”
“人類是不能互相了解著心里的純真的……和他坦白地說明了還疑惑,沒父兄家長統(tǒng)轄著自己就不能入學?!……”淑如第一步走入社會時,便覺得人類真非易與。
淑如來校里三個月余了,機械般的功課使她感到乏味,孤凄的生活使她淪入悲觀,……同學呢,起初大家也頗有說有笑;后來她們漸漸有些疑惑她了。由校長處傳出來的消息,知她是個來歷可疑——私逃來校的寡婦。于是“寡婦”“私逃者”“棄婦”,……種種的頭銜,時常給帶笑的聲音喊出來在她的左右前后。她們漸漸地疏冷鄙棄她。有時還一群群像小雀兒般故意發(fā)出那使她會聽見的刻薄的譏議來。
她漸漸覺悟到社會上的一切了,人類的一切了!她覺得廿余年來所受的母親的愛還不是高潔的,何況這些毫沒關(guān)系的同學,人類?
她放學后便拿著課外的書本到校園里一塊僻靜的樹下靜看著,又把些嘗來的事理慢慢沉思。好幾次吃飯的鈴聲她都聽不到,但她沒吃飯有時也不覺餓。
她的心情時常起了一種無名的煩躁,憂悶,快要膨脹般卻沒可發(fā)泄!
真君臉孔一緊張,真同時也打了個冷嚏?!吧显戮突丶胰チ耍€沒放暑假以前她死得就真奇!又不知究竟何以要跑回家去?我那里離她校是很遠的,一個月前我連寄二次信去,都不見她的答復(fù)。你也有信叫我述她的近狀給你,我便跑到她校里去。房號說:她回家去十余天了,倒把我唬一大跳。怕是她母親趕來迫她回去罷?但隨后菲妹來信說是她自己回去的,她母親始終不知她是入哪個學校呢。雖然伊自己跑來A市找了兩次……”
“這又是怎么呢?她不是說從此斷不再回去嗎?難道母親還會歡迎她?在家住了幾久?”
窗外的雨聲更急了,嘈雜里,真君提高著嗓子說話:
“就是不知道她要回去的理由。在家住了十多天呢,又像從前一般一句話都不和人說,書也不看了,關(guān)上窗門,白天里仍舊點上那盞燈躺在床上閉著眼——這是菲妹打探得的。她母親雖恨她,但還是望她回心;亦望姨母收回那不承認她做媳婦的成命……”
“她死的時候有說什么?”明在竭力想找尋出一些證據(jù)。
“有的,那晚上飯后她忽攜住她母親的手凝視著她,一會便去睡了。天明時她的尸身卻浮在我倆最愛去的梧桐溪上。在她的案上寫著幾個很端正的大字在紙上道:‘我已徹底地覺悟了!’前天我特地回家去看她時,誰知入門她母親正倒在棺木邊痛哭呢!唉!……我把她的幾本書檢查著,里面她亂寫著許多‘人生’‘為什么’這幾個同樣的字在書上;還打了許多個‘?’號在頁里?!?
風雨很兇急地狂瀉狂吹,她倆中間都沉默了一會。
“可惜我們就比不上她了,不能夠自己理解出徹底的覺悟來!……”明忽地站起來很吃力地拍著真君的肩……
(十五,九,十四午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