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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最后的出路

月下 作者:馮鏗


午夜的都市的馬路上,大商店的煤氣燈和街燈照得亮如白晝,行人和車輛都逐漸稀少了,拉著胡弦賣唱的歌女們也撐著倦眼從酒樓茶室里走了出來,她們的凄冷的弦聲,在歸途上還很迂慢無力地拖長著。

這時馬路上突然斷續(xù)地來了不少的人力車,成一行列,車鈴聲叮當(dāng)不絕。接著,還有很多慢慢跑來的行人,他們都是從W校散出來的觀眾,沿著P馬路回家去的。今晚上W校的男女生表演得真動人,惹得觀眾們歸途上還戀戀不舍地盡在追憶著。

雖然是路旁的街樹都有些枯零的八月杪天氣,但位置在南中國的A市,有時還會覺得點兒悶熱的。在這列人力車中的一輛車上,艷裝的若蓮把小口張大著吸了幾口子夜所特有的幽涼的空氣,又把倦眼向前后的行人望了一望。白亮的燈光把她那過度興奮的腦根重新激蕩了起來,她已沉醉地憧憬在紛亂的幻影里……

身子忽然往下一沉,把她嚇得清醒了過來,車子已經(jīng)停在自己的門口了。

燃著小燈的幼婢把兩扇門開了,她牽著弟弟踏入去。家里又靜寂又黑暗得就像一座墟墓。

“奶奶呢?睡了么?”

“她擔(dān)心著姑娘你呢!怕還睡不著吧!”

她幽魂般輕輕踏上樓來!把房里的電燈扭亮了。

“蓮兒!啊,來了就好!娘擔(dān)心得很呀!快叫絳桃把燉著的蓮子粥給你吃,吃了快點睡覺去吧!……會辛苦嗎?戲做得好看嗎?”……大奶奶在床上叮囑她。這是第一次的久別,她和女兒從來就不曾離別過三個鐘頭以上的。

“啊!一點都不覺得辛苦,戲是好看的?!?

端起粥來,若蓮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她像有點餓,但是又不想吃,等弟弟吃完了出去,就把房門關(guān)上了。她和衣倒在床上呆望著電燈,走馬般的憧憬又在腦里騰躍著,她把早間的經(jīng)過一幕幕回憶了起來。

——“這位是鄭若蓮姑娘,我的學(xué)生。這位是許慕鷗,我的甥女?!?!”吳先生和一個比她大一點的女學(xué)生說了后,又替她介紹。

剪了發(fā),蓬蓬的短發(fā)在鏡前飛舞,男性化的沒有一點粉痕香氣的圓臉上,配著氣概爽人的長眉大眼;身上是不加修飾的純樸的學(xué)生制服……這便是A市的嗜好文學(xué)而負(fù)有高蹈派的女學(xué)生的雅號的許慕鷗女士了。

“久仰,久仰”,一種崇高的精神把若蓮壓住了!雖然相對站著,但自己像渺小得夠不上她腳下的一粒細(xì)砂。自己艷麗的服裝和閃爍的飾物就像給涂上了污泥般污濁黯晦……她僅僅說出這“久仰”兩字之后,便不知所措地低著頭兒。

因為快要開幕了,許女士向她點了頭就匆匆地跑去了。

——自己真像她鞋底的泥砂??!自己不知要怎樣稱呼她,更不知要如何向她道出傾慕之忱?……

第一出的白話劇叫《奮斗》,劇情是一個舊式的女子努力奮斗,找求自由自立,擺脫了社會的制裁和男性的歧視。因為A市——雖然文化和物質(zhì)文明都稍稍發(fā)達(dá)的A市還有許多許多不覺悟的躲在家里的小姐們和少奶奶們,所以W中學(xué)的女生表演這劇的用意是在箴規(guī)她們,是在提倡女權(quán)。

當(dāng)許女士扮了劇中的女主人翁,激昂慷慨地發(fā)揮著提倡女權(quán),解放女子的言論時,座中最受感動,句句入耳的怕只有她一人了。略有聰明的若蓮在這時覺悟到自身的一切了——在這時種下了改換一生命運的種子了。

接著是男生表演的一出愛情劇《為了愛》。纏綿的表情和熱烈的擁抱,把若蓮的興奮著的心頭激蕩得厲害地跳著,同時也有點醉迷迷的,在早熟的青春期的她,有些領(lǐng)略“愛情”這兩個字了。

婉曼的琴聲,悠揚的歌聲,也使她沉醉。

——那些白衣黑裙,半跳半跑,言動伶俐的女學(xué)生多么自由活潑;那些肌肉發(fā)達(dá),英氣勃勃的男學(xué)生多么勇偉可愛;自己所晤到的族兄弟叔侄們都是萎萎靡靡的,真不像樣……他們——男女生們不客氣地談笑著,尤其……

“呀!”她想到這里,心頭跳動得像給什么東西悶住般,不自覺地呼了一口氣。

今晚上的若蓮,神經(jīng)太受激刺了!她卸了裝再躺下去時,無論怎樣寧靜都睡不著了!

在南中國最南的K省,有一個通商口岸A市,從A市到C城有一條鐵路。從這鐵路向東遠(yuǎn)望,一帶連綿不絕的青山和它——鐵路——形成平行線般起伏著,山麓是點綴了疏疏落落的幾十個小村。

附近H車站的這些村落中,要算鄭富翁——五六十年前冒險跑到南洋去發(fā)了大財回來的鄭和爺——是S村的大富戶了。他自六十多歲回來祖國,過他不滿十年的舒適生活之后,便撒手歸西了。留下的是很多很多的金錢和一切窮人們所沒有的東西給他的七個兒子和死了丈夫而年青的長媳婦。

“雖然你們還有的在南洋未回來見我,但最可恨的是你們的長兄先我而死呀!大嫂,她青年守寡,很凄冷的。你們要多照顧她!就把我私己的現(xiàn)金份中撥二萬塊給她,給她看著開心吧!唉……”和爺看了看站滿床前的兒媳,在做最后的叮囑。

這時最傷心不過的,是年紀(jì)只有廿七八歲,嫁過來做填房還不滿三周年便死了丈夫,只有個遺腹的生下來才有歲余的女兒和沒有翁姑的大奶奶了!她像哭她的丈夫般悲痛著。

妯娌伯叔們都把冷眼瞧著她,有的還說:“大奶奶真要哭夠些,阿爹就只疼你一個!……二萬塊錢難道比有了三妻四妾的丈夫還不及嗎?……”其實全無感情還有悍妾,每年多病,每天躲在鴉片煙炕上的丈夫是沒有什么好處的,不過沒有丈夫的苦況,又非意想所可料到的!

“大嫂,目前爹爹的喪事要用很多的錢,這三幾千塊錢先給你收著,等往后生意上多賺了錢時,就如數(shù)撥還你的。”比她大了十幾歲的叔叔冷冷地把五千塊錢的存折交給她后就跑出去了,也不等她的回答。

兩行清淚在她的眼中滴到抱在懷里的女兒頭上去,她想:阿翁私己存下的二十多萬塊錢現(xiàn)金,完全是他們兄弟的囊中物了,還要挖苦我這筆的存金!昨天父親的遺言便在今天違悖了!以后,以后……怎么靠他們過日子呢?自己丈夫份下的生意賺來的錢,鏡花水月般只好看著不能拿到!孤兒寡婦是任人魚肉了!……

牙牙學(xué)語的女兒,睜著巨大的黑眼珠看她的母親,“娘!娘!”不斷地叫著。

“啊??!蓮兒!你長大了才曉得你娘的苦況哩!……不知你往后的命運又是怎樣?像你娘……!”清淚又繼續(xù)地滴在若蓮的稀薄的頭發(fā)上!

“你假如是個男兒,我便有吐氣的一日了!唉!……”她傷心時就這樣地向著無知的女兒告訴。

她丈夫的先妻還買了個兒子,名叫國忠。她給娶過來做繼母時,他已經(jīng)十三歲了。染了富家子的惡習(xí)的國忠,自父親死后就像脫了枝的敗葉,再也不愿入學(xué)了。終日是弄舟、飼鳥,漸趨下流,近來他竟連鴉片煙也抽上了。麻雀牌也打得老練了,有時還跟了些年少的族叔們到A市的酒樓買醉去!

自然,年輕而成天躲在房里的繼母是沒有權(quán)威可干涉他的。有時他入到房里來叫聲短促的“娘”時,是因為他在叔叔處拿來的錢不夠用,而來向她勒索的。

“不給我也隨你的便!不過鄭姓的錢,半個也不能給入到他人袋里的!告訴你,你們母女是半文沒份的!我大了時,家產(chǎn)不都是我手里的東西嗎?”在繼母箱子里拿不出錢來的國忠,總恨恨地向著滿含清淚的她示威!

眼看著妯娌們的鉆首飾和時髦的華服,而自己每月只有少數(shù)的說是生意上的利息的金錢,在出身是小家女的她,卻也不舍得給這個強橫無賴,不是親生的兒子揮霍。

原來她是離S村數(shù)十里遠(yuǎn)的T城人;她的婚姻是她那當(dāng)了一生的店員而不曾有過很多量的燦燦的黃金的父親所主宰的。

“丈夫年紀(jì)大了這么多,而且還有了兩三個妾侍和兒子;這樣的填房是不容易做的。你就把女兒許給他嗎?”父親回來報告她的婚事已經(jīng)訂定了時,痛惜女兒的母親哭著要取消婚約!

“我們辛苦了一世都看不見這樣黃澄澄的金子,讓女兒去享享福還不好么?……他們朱門富戶,不是為了女兒的人物漂亮,要和我們攀親么?”貪怯的父親受了妻子的怨謗雖然不好過,但回頭望那裝在玻匣里的耀眼的定婚禮物,心花又在怒放,代女兒幻想著許多未來的幸福!

“我們母女,不,就只蓮兒是鄭家的親骨肉,卻不能得到絲毫的資產(chǎn)嗎?要你這不知姓什么的外人才有份嗎?……”她只有對著國忠的背影垂淚。實際上是真的如此的,這S村一帶的風(fēng)俗制度是駭異不過的,沒有兒子的遺產(chǎn)是要給買來的螟蛉子所有,自己的女兒雖然是親生的也不敢希冀瓜分其萬分之一!

“恨只恨你怎不會變成男兒!……”若蓮的“娘!娘!”的嬌小的聲音,有時也掩不了她母親那受重創(chuàng)的心兒……

一九二三年的春天,若蓮迎著她十六歲的少女成熟期了。生長在寒村的深閨里,每年只在村中演社戲的時候出來一次便給人們加上了美人的稱號的她,生理和心理都跟著青春期發(fā)育起來。黑而大的些微嫌著突出的眼珠,濃而長的睫毛,聳直的鼻子,細(xì)小的口,還配著婀娜的身材。她自己有時也對鏡自負(fù),尤其是聽了人家贊美她的時候。只是因為受了多病的父親的遺傳,肌膚就有點嫌太過黃瘦了??墒侨醪粍僖碌男〗銘B(tài)度,正是我們國人心眼中的美人兒呢。

不消說,她過去十五載的童年是在母親的嬌養(yǎng)中生長著的。凄冷的環(huán)境和自胎兒就受了母性的憂郁的遺傳的她,先天后天都貽她以多愁善病的性質(zhì)!

十歲那年,因為一病數(shù)日的緣故,把若蓮看成自己生命般的大奶奶便不肯給她再入塾讀書了。但是聰明的若蓮現(xiàn)在卻會寫一手端正的字,也喜歡把小說里看不懂的字句抄出來,叫弟弟國賢去問學(xué)校里的教員。

說到她的弟弟呢,是在她五歲那年,大奶奶從一個落難的丐婦處買來做兒子的,買來和國忠平均遺產(chǎn)的?,F(xiàn)在他已經(jīng)也有十歲的年紀(jì)了,在村里的國民學(xué)校讀書,讀了三個年頭還上二年級。

近十幾年來,這濱海的小小的A市真變得天翻地覆了!開辟了幾條馬路,建筑了幾座巍峨宏麗的洋房,跟著大商店、大公司也風(fēng)起云涌,日盛一日。物質(zhì)的文明,由幾只汽船漸漸從海路運載來了。

影響所及,這些物質(zhì)發(fā)達(dá)的傳說,是由那條鐵路運載到C城——經(jīng)傍山臨水的S村來。

曾經(jīng)去過在南中國人眼中認(rèn)為仙都的南洋群島的叔嬸們,他們雖然站不住在這個寒村的,一回到祖國來時都跑到略具文明都市的規(guī)模的A城住去。

他們幾兄弟都在南洋經(jīng)營商業(yè),其實是在那里享福罷了。留著在家里守幾座龐大的空房子的,就是死了丈夫沒人提想的大奶奶和一兒一女。

國忠自娶了妻子之后更不把母親放在眼里了。他仗著經(jīng)理商業(yè)的美名——他們在有些做著南洋生意的分行在A市,終是在A市狂嫖豪賭,聽說已經(jīng)納了個妓女做姨太了,卻放著悍潑的妻子終日和婆婆鬧意氣!年紀(jì)已經(jīng)算老了的大奶奶,便很想遷居來A市,一方可以監(jiān)督監(jiān)督行里的財產(chǎn),他方亦想脫離這十余年來黑暗的牢獄!幸而今年三叔們因要和他的兒子國貞完姻,從南洋回來,大奶奶便跟他來A市居住了。

來了A市的隔年,大概是受了點潮流的激蕩和女兒的多番請求吧,大奶奶終于聘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吳女士,來家里教若蓮讀書和刺繡。

“我的甥女——我姊姊的女兒在W中學(xué)校里念書,她們明晚要演白話劇和歌舞來慶祝學(xué)校的五周年紀(jì)念。大奶奶!你們可曾看過新???明晚和若蓮一同看看去吧!我來這里邀你們同去。”吳先生拿了三張入場券出來。

“我們總是不敢到大門口去的,真羞——敢到學(xué)校里去嗎?多謝了!”囚慣了深閨的大奶奶來A市雖近一年,連半步不曾到外面逛去。

“怕什么?看看開眼界是好的。真有趣!女學(xué)生演的新劇。我的甥女是里面的主角哩!”

“娘!和吳先生同去還怕么?……”聽完了女學(xué)生做戲,把若蓮的好奇心鼓動了。

“那么,你和弟弟跟吳先生去吧,我卻不想看。”

“先生!你的甥女叫什么名字?讀什么書呢?”若蓮頂喜歡的和羨慕的,就是市上那些舉動活潑,風(fēng)度新鮮的女學(xué)生。她想,能和她們做朋友就算好了。

“她么?她叫許慕鷗,是個很聰明的女學(xué)生。不是我夸口,A市的女生就只有她的才學(xué)最好。她和男生們一同讀書,他們的第一名都給她奪去的。她愛好文學(xué),報紙上時時都有她的文字。”

“令甥女幾多歲了?還和男生一同讀書么?”大奶奶露著驚異的眼光!

“近幾年來,A市各中學(xué)都開女班了。男學(xué)校招收女生哩!這叫作男女同學(xué)?!眳窍壬蛩忉?。

“也有人送女兒去那里讀書么?”

“怎么沒有?現(xiàn)在的新女子還怕男人么?”吳先生雖上了年紀(jì),但淺薄的婦女解放論她卻非常贊同。

“娘!你看人家的女兒多么自由,我怎么連純粹的女學(xué)校都不給我讀書去呢?”

“啊喲!你哪比得上人家,快不要這樣說了,在家里讀不還是一樣么?”大奶奶有時就嫌吳先生好把這樣的話說給女兒聽,把女兒聽壞了!聘請吳先生來家里教書已給三叔們說了許多閑話了,給女兒入學(xué)校去還了得嗎?自己的本意也是不贊同的。

秋盡冬來了,北風(fēng)一天比一天刮得厲害了!一到晚上,雖然鬧熱的馬路還是路燈燦爛,車馬游龍,但除了暖裘大氅,深躲在汽車?yán)锘蚋邩谴髲B里的富者之外,一種蕭條的凜冽卻充滿人間了!

若蓮近來漸漸感到寂居樓上,對著喃喃念佛的母親的家庭,有不少的苦悶了!

每晚上擁被對著燈光,聽聽外面在寒風(fēng)里凄顫的賣雜食的叫賣聲和悠然不絕的車鈴聲,時時莫名的郁悶便籠縈在她心上。那晚上劇場中的一切印象,便是她無聊賴時的追憶材料了!

近來許女士到她家里兩次了,她把許多雜志類的書籍借給她,也和她談講許多她所未曾聽過的言論。

時髦活潑的女學(xué)生的夢,她時時在做著,解放自己,謀自己自由的幻想也常常演著。她開始懷疑舊社會舊家庭的一切制度。

看著女兒憂郁的情形,和她的屢次帶哭的請求,大奶奶的心也稍稍轉(zhuǎn)移了,而最打動她的,還是當(dāng)她泣訴自己的凄涼的命運時,吳先生的有力的譬解:

“大奶奶!可知我們這班全無知識的舊女子真可憐呢!自己終身的幸福都給父母一手包辦,一手破壞了!現(xiàn)在呢!這些女學(xué)生們就不同了,自己選擇配偶,不滿意時還會離婚呢!”說起來吳先生夫婦也算是怨偶的!她丈夫是卑污無情的商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掉了。

“我自己的都不用說了!先生,我只擔(dān)心蓮兒將來的命運!……”眼看女兒一天大似一天,她也為女兒的婚姻問題一天煩悶一天!

“給她入學(xué)吧,等她自己戀愛個有才有貌的佳偶不好么?……”

這樣的談話不止一次了!從前怕女兒聽壞了的吳先生的言論,現(xiàn)在大奶奶自己也很喜歡聽了。不過她心里總懷疑著:“這樣的新潮流是違背了古圣先生之道的!”她想,女兒由她去吧,時代不同了。譬如是自己年少時,就斷沒勇氣這樣做了。

她和她的弟弟——給有錢的姊夫抬舉在A市的×商店做副經(jīng)理的弟弟商量之后,才決定給女兒入學(xué)。幸而三叔已回南洋了,可以瞞過他??墒悄侵恢嶅X而看了少數(shù)的女學(xué)生的片面不規(guī)矩行動的弟弟,卻勸他的姊姊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若蓮入男女同學(xué)的W校,最好還是入純粹是女生的學(xué)校。

會誦古文會吟唐詩的若蓮,卻毫不曉得一點普通科學(xué)。她托吳先生請求許女士在寒假內(nèi),教她一些算學(xué)和英文,預(yù)備明年入學(xué)的基礎(chǔ)。

平素不大喜歡交結(jié)朋友的許女士,在短促的寒假里,竟和若蓮半像師生半像朋友的,不知不覺就有點愛好了。

春天到了,紅的綠的花草正點綴在宇宙間時,若蓮迎著她十八歲的青春了!二月初旬的南國的春天,正是繁花如錦的全盛期,她近來常常感到一種無力的沉醉,有時卻又感到一些無名的煩悶!

她的學(xué)生生活,跟著燦爛的春光一齊開展了!

經(jīng)了許女士的介紹,她進(jìn)了C教會創(chuàng)辦的女子中學(xué)初中一年級。入學(xué)的時候,報了“芷青”的名字——許女士給她起的名字;同學(xué)們都“鄭芷青,鄭芷青”地很好聽地把她叫著。

她入學(xué)的那一天,就得了同學(xué)們“美人兒”的稱號!

“這次投考的新生中,只有高中部二年級的插班生××堪和她匹敵呀!真可愛!這個學(xué)期教授這兩級的先生們真艷福不淺??!……”幾個教員在教務(wù)主任——最好搔首弄姿的宋師玉房里高談闊論地批評學(xué)生時,齊稱贊她的美麗!

年紀(jì)只有廿余歲——教員中算他頂年輕的宋先生,遇到其他的女學(xué)生時雖然勉強裝作得威儀凜凜,但在芷青的面前,微笑總是浮現(xiàn)在他臉上的!

C教會在A市創(chuàng)辦的這所女中學(xué),有它過去三十余年的歷史了。女學(xué)未發(fā)達(dá)時的A市只有它這一所,那是算是它的全盛期了。近十余年來,老是守著舊道德的校風(fēng)大不受女學(xué)生的歡迎,差不多瀕于落伍了!去年另聘了大學(xué)畢業(yè)的新教徒宋師玉來任教務(wù)主任之后,學(xué)校才算有些起色,不致給近年來春筍般勃發(fā)的A市女學(xué)所排擠??墒悄前啾е妒ソ?jīng)》的老教徒們,和專洗杯盤外面的E國老處女的校長G,卻對他的施行新政抱反感!

初次嘗到女學(xué)生生活的芷青,雖然不像同學(xué)們的活潑伶俐,但頂喜歡修飾的上帝女兒們——每晚上做手工做到十一點鐘十二點鐘,把工錢積起來添制服裝的虛榮者的習(xí)氣,她卻漸漸染到了,和同學(xué)們?nèi)ミ^幾次大公司后,她便敢于獨自一個地從里面出出入入地買東西了!——A市女學(xué)生頂喜歡去的就是滿目燦爛,一股洋貨香撲鼻的大公司。夕陽西下的放學(xué)時間,總有不少的她們在里面徘徊著,觀玩著——尤其是從青天白日旗掛上了A市的數(shù)月以來,婦女協(xié)會成立了,女學(xué)生的人數(shù)也增多了,街上跑來跑去,公司里出出入入的女學(xué)生真的增加了許多了!

逛逛馬路,逛逛公司,都市的物質(zhì)文明,給她以相當(dāng)?shù)恼T惑了!

C教會的E國人真是難得,他——她——們本著主耶蘇的博愛精神,把整千整萬的洋金,匯到我們國來創(chuàng)辦教育機關(guān),建筑些含有English Style的洋房子做學(xué)校。不消說,和租了一兩間湫隘昏黯的民房,便掛起市立、私立的招牌的學(xué)校比較起來,青年學(xué)生們望了望那含著誘惑性的堂皇高大的洋房,聳起在綠草如茵的運動場上,為精神身體兩方面著想,總還是低著頭兒合了眼睛,跟著叫主耶蘇更為上算吧!

在伸出海港的一片地上,向馬路的那一方,圍了一帶很高的垣墻,只有一個大門可以出入,里面是C教會男女學(xué)校的高樓大廈了。臨海的那片草地上植滿了高大的灌木,靠東一隅,便是花園——E國人和教徒們行樂的地方,遍植著那些不知名的西洋花木,和許多中國所特有的名卉異葩。在這里,向海面一望,對岸是蒼黛參差的K山,亦是E國人所開辟的一個租界。廿年前只是人跡不到的荒山,現(xiàn)在山上山下,都點綴了許多西人的洋房子了,也成了A市民眾惟一的游息的地方了。

這里雖然不及K山的別成一片樂土,但總算是世外桃源了——A市的市外桃源了。

這晚上,正是春風(fēng)沉醉的三月杪的時候,紺紅的晚霞襯著蒼黛的K山,越顯美麗,柔瀚的藍(lán)得可以染指的海波上,翻飛著幾只潔白的海鷗,和那往來如梭的小汽船,競夸速率。如火如荼的玫瑰花,漸次成蔭的綠樹,白的樓房,樓上婉曼的琴音……這些,這些,把癡坐在小亭里的角落的芷青沉醉了。

一陣輕風(fēng)發(fā)著海所特有的氣味吹來,膝上那冊英文課本再也看不下去了,一種軟洋洋的感覺直撲上她的心和身!

——就要回家呀,多看一會兒景物罷!明天考不出也由他去了。英文也是宋先生考的,他若和昨天考算學(xué)時般……她想到這里,感得師玉對她的態(tài)度有點可疑,心上不覺跳了一陣!

“啊啦,真聰明,這次月考是你第一名了!連你平時頂討厭的算學(xué),也得到R了!”她的同級友陳巧嬌,——頂好刺探同學(xué)和教員們的私事的,麻臉而好修飾的巧嬌,露了一痕冷笑說:“宋先生往日就只用心教你一個!”

“那里的事?我的算學(xué)答題錯了兩個呢!你怎會知道?”她以為巧嬌在騙她。

“誰和你開玩笑?宋先生親把記分簿拿給我看的,……我們一同問他去!”巧嬌又起了一層疑心!

師玉驀地見芷青到房里來,歡笑在他臉上浮露了,但跟在后面的巧嬌一踏入來時,他忙把笑收縮了去。

“先生!芷青說她的答題錯了兩個呢!怎么有一百滿分?”聲勢洶洶的巧嬌,準(zhǔn)備著向宋先生進(jìn)攻!他對芷青的態(tài)度也有幾分看在眼里了。——“是C教會津貼他讀大學(xué)的,他家里窮得很,從前母親是在M牧師娘家里洗衣服過活的?!彼30堰@樣的話告訴芷青。她想,有錢的姑娘一定瞧不起他的——對宋先生進(jìn)行不遂的巧嬌時刻在想向他復(fù)仇!

“哪里會錯?你自己記錯了吧?!”他態(tài)度鎮(zhèn)靜地把眼瞟著芷青,想引起她的醒悟。但全無經(jīng)驗的她還茫然不解。“明明是錯了兩條哩!我考完還把原稿對過書本的。”她這樣說。

“把試卷拿來檢看不就清楚了么?是先生查錯還是你記錯?!?

“試卷已經(jīng)交在校務(wù)室里了?!?

“啊啦,先生!我明白了!……”試卷分明是疊在書架上,巧嬌尖銳的眼光和幾聲冷笑把師玉著了急了,他亦把教務(wù)主任的尊嚴(yán)放出來!

“什么?!難道我會查錯么?你們學(xué)生的分?jǐn)?shù)真是要守秘密的,一給你們知道就發(fā)生糾紛了!……試卷就是在房里也不給你們看的,這是學(xué)校的定例?!?

巧嬌努歪著嘴和她出去了。

“柴美人!”他望著芷青的背影,又愛又恨地罵了這一句。他想,童稚的她還不懂得人情世故吧?自己進(jìn)行的方式有些錯了,有機會的時候要親自向她表示一下才好。

一陣晚餐的鈴聲響著了。嬌紅的晚霞漸次褪了顏色,淡淡的暮靄籠罩著一切,啾啾的倦鳥的叫聲,在樹蔭里不絕地喧噪著。芷青很想回家去的,她料著寂寞的母親一定在家里等她!等她回去和弟弟圍桌子用晚餐了。但她總是不舍得站起身來。

“芷青,你還在這兒貪戀著景物么?春光惱人,春晚的風(fēng)光尤其令人沉醉啊!……”師玉忽然在背后跑來,幽幽地對她說。

“啊??!是宋先生?!……你們不是都用著飯么?”沒有和男性應(yīng)接的經(jīng)驗的她,獨自一個晤到了滿臉堆著笑的宋先生時總覺得不自然,尤其是今晚上——猜出了他對她的情態(tài)不尋常以后,她心里跳動地局促著!

“他們都用飯哩。我看你一個在這里,就不想吃去了?!睅熡裨缈粗趫@里的,因為巧嬌尚未回家,和那貓般的陰柔而喜歡詐取學(xué)生們的東西的H監(jiān)學(xué)也在園中,他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徘徊著。鈴聲一響,群眾的腸胃都在工作時,他才假著說要出街,飯也不吃地跑到這里來了!她只紅著臉低下頭,想不出什么話來。

——他真的對自己有意思了!……呀!

早一點回家去便好了!達(dá)到相當(dāng)年齡和看了不少的描寫著戀愛的新小說的她,心里也充滿好奇的嘗試欲望。宋先生的尖滑的臉兒雖不見得怎樣可愛,但大學(xué)畢業(yè),洋服穿得大方,修飾得時髦勻整的青年男性,也給她以不少的誘惑!可是他家里既一點資產(chǎn)亦沒有,又要叫洗衣婦作婆婆,這個無論如何是可恥的吧?做不到的吧?感覺敏銳的她,在這個時候便想及來日的問題。

“芷青!你昨天的算學(xué)答題是錯了的,但你不會明白我的心么?……”急進(jìn)的宋先生步步迫人了!主耶蘇喊得比別個青年起勁,晤到女人老是低著頭,以求C教會的西人們歡喜的他,在這暮靄蒼茫中,春氣磅礴里,對著眼前的羞怯嬌慵的少女,可再也不能使他無動于衷了!

她仍是沉默,自己感著兩頰像火烘般發(fā)熱,很費氣力地在一種高壓的氛圍中掙扎著!

“你們的英文明天要試驗Lesson5和Lesson7,其他的你可以不用讀呢!”

“……那么,先生,用不用give meaning呢?”她勉強略抬起頭來。

“不用也可以的。你的英算趕不上你的國文程度,你的國文是很好的。下課的時候不妨把課本拿來我房里,等我多教你一點?!睅熒膽賽坳P(guān)系,老是在補習(xí)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他想利用這個時間。

“怕先生不得空吧!”她漸漸有說話的力量了!

“哪里?你要就盡管來!我很希望你對這兩個學(xué)科多注意一點。”他想,我的心里念你念得不得空是真的,你怎么不知道呢?……但他卻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暮色漸漸把他倆深深地籠罩著。

“Good— bye!宋先生!”把書本拿在手里的她向他點了點頭別去,她的小婢來找她了。

“可愛的嬌美的小鳥!……”他還盡站著注視她那經(jīng)暮色包圍了的模糊的背影!

“蓮兒!怎么這樣晚才回來呢?不要太用功了!你看自己的臉兒,近來給曬得多么黑赭啊!”她緩回一刻時,大奶奶便很焦心地等著,卻累得無辜的小婢跑來跑去地催促她。

“這幾天剛考試著哩,所以下課后還要在校里溫習(xí)?!彼缓靡馑嫉卮鹬?

“姑娘!成衣的那套綢衣裙制好了,他問你要配上什么顏色的花邊呢?”女婢絳桃捧著一套花紋新鮮的衣裙問她。

除了星期日進(jìn)禮拜堂要穿學(xué)校制服之外,C教會女學(xué)學(xué)生的日常服裝是沒有限制的。任你裝扮著什么花樣款式,任你有什么就穿戴什么,那些爭奇斗艷的女學(xué)生,便把全生命都灌注于講究衣飾上面去!害得雖在一地而禁限森嚴(yán)的男校員生們神魂顛倒,也造成素以平等為口號的她們對貧富的階級特別地看得分明!

她自入學(xué)以來,第一步革新的便是衣飾的時髦。只要女兒喜歡的,母親毫不吝惜地把雪白的花銀來增長她的虛榮心,只要她一開口,便立即照辦了。惹得頑劣的弟弟國賢紅透了眼睛,不常回家的哥哥國忠也對她越抱反感!

“淺藍(lán)色的,配上白花邊吧?!彼裢砩喜幌衿綍r般把衣服躊躇研究了,心里像塞住什么東西般,懶懶地看了一下。吃了晚飯,便獨坐在房里了。

——他的態(tài)度真令人膽怯,見了我老是笑迷迷地癡望著!……他是在勾引我么?不,他對我可算是溫柔真摯的,由他今晚上的言動看來,他真是意識著我,愛戀著我呢!……同學(xué)中亦有幾個很美麗的,怕比自己更美麗的,他怎么就只愛著我呢?……她感到臉上一陣溫?zé)?,心房也卜卜地跳動起來?

她站起身來對鏡凝視。

——羞紅的雙頰,流動的眼珠,柔藹的睫毛……這樣的容貌不見得不會動人,惹人愛戀呀?!她不覺顧影自憐,呆呆地站在鏡子前面。

——要給我補習(xí)英算,怕也是他的策略吧?他真的在向自己這方面進(jìn)行了!……啊,我要不要補習(xí)去呢?要,就不啻接受他的政策了!啊,不,還是不要理他吧!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愛人,他沒有錢??拷虝樯娜硕嘀?!失了E國人的歡心和信任,便不能繼續(xù)地位的那樣合著眼睛大喊救主的態(tài)度真是可恥,可笑也可憐!有真才實力的人,還要受這樣的屈服嗎?……未嘗踏入社會,看了教徒們偽善的言動的她,對C宗教抱根本的憎恨!

——他與我的年齡也不相稱哩,他不是已經(jīng)廿四五歲的人么?禮拜堂里晤別的青年男學(xué)生好的活潑和浪漫的氣概,已非在他那平滑的,刻上經(jīng)驗世故的痕跡的臉上所能找到了!……

——不過以初中一年級學(xué)生的我,能夠給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他愛上,也可以算無憾了!自己未來的愛人——丈夫是學(xué)士哩!……宋先生那張裝在鏡框里的穿著和尚襖般和戴著四方帽子的他的大學(xué)畢業(yè)時的影片,確會使乳犬般的中學(xué)生死心塌地地傾慕著,——陳巧嬌也是頂熱切傾慕它之一個。

她腦根昏亂地從鏡前轉(zhuǎn)身倒在床上。

到宋先生房里補習(xí)與否和愛他不愛他的問題把她苦悶了一個整宵!到天明入學(xué)時還不能決斷。

再過一天是星期日了,禮拜堂的悠徐的鐘聲把她們送進(jìn)去做著像要打瞌睡般無興味的禮拜。禮拜不單是非教徒們所最憎惡,就是那些喊救主喊得不大起勁的教徒們也感著討厭的。可是平時被監(jiān)視得不許相交一言,多看一眼的男女校學(xué)生,在這兒卻能相聚一堂,謦欬相視,也給他們以歡樂的機緣——尤其是合著眼睛祈禱的時候,男女生的電子都在飛來飛去地交錯著!只許自己和女教徒親密地接觸的E國老處女G,到后來也會覺出學(xué)生們這種暗通秋波的方法了。當(dāng)著神圣的祈禱時間,她卻眼睜睜地四面監(jiān)察,意外飛來的限制把女生們嚇得緊低著頭,男生們也回睨它顧!在天的父一定會笑笑地赦去他的兒女們不虔誠的罪吧!

這一天,恰巧校長G姑娘病了,監(jiān)押女學(xué)生們進(jìn)禮拜堂的是H牧師娘、舍監(jiān)和宋先生。

當(dāng)喜劇開幕的時候,沒有G姑娘——她們這些外國老處女(?)頂喜歡夸示自己處女的尊嚴(yán)和榮耀,老是叫中國人叫她們姑娘,不叫先生的——在旁監(jiān)視的學(xué)生們都精神活躍,唧唧噥噥地細(xì)語著。H牧師娘是個耳朵有些聾和眼睛有些昏花的五十余歲的老女人,不消說她是笨若母豬的;宋先生呢,因為坐在較遠(yuǎn)的男性座位上,也觀察不到的。

“嘻嘻!你看臺上那個導(dǎo)唱的兩只又?jǐn)[開又?jǐn)n住的手兒,就像巫婆般!……”和芷青同坐的一個非教徒的同學(xué),看了臺上那年輕的牧師的滑稽手勢,笑得通身撲在她懷里。

“嘻嘻!你這小鬼老是引人發(fā)笑的!……”

“那第四列椅行從左邊倒數(shù)來的那個男生真漂亮!……”

“嘻嘻!他在看你是哩!快打回電去罷!……嘻嘻!”

“爛舌根,他正看著你是真的,誰不曉得你是美人兒?。俊?

真是,芷青認(rèn)得這個年歲與自己相仿佛,富有男性美的男學(xué)生老是注視著她!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他竟跟隨著到她家門口來,今天又把她凝視得怪不好意思的。

唱完了贊歌,是寂靜的祈禱時間了,當(dāng)她的眼光無意中又和他的聯(lián)成一直線時,他露著一列白齒在向她迷笑,她把發(fā)紅了的臉孔連忙轉(zhuǎn)過來。一瞥間,看見宋先生也正睜大眼睛把視線凝集在自己臉上,她以為他倆的秘密給他知道了,心頭狂跳地在低下頭去!

其實宋先生凝視她得出神,并不知道除自己外還有那個男學(xué)生在向她進(jìn)攻。

禮拜完結(jié)了后是募捐。今天男座里恰巧派出那個男生,女座中也派出了一個女生。兩個都?xì)w順地捧著銅盤向人勸募。銀毫和銅子的聲音鏘鏘地作響,站在臺上的牧師張著偽善的笑臉在觀望,他每個星期日辛苦的目的,都在此鏘鏘聲中賞到了。

芷青的座位在第一列,那個男生行向她身旁過時,特地把她的衣角擦著,還笑迷迷地看了她一下??珊弈行跃筒荒軌蛳蚺阅季瑁蝗?,他定高捧銅盤跪在她腳下的!

喜劇結(jié)束了,男校先列隊出門時,他還不住地回頭來望著她!

“啊喲!先生,師玉先生!松了手,我自己會寫的……”一陣男性特有的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氣性把芷青熏醉了!她感到從臉上到背上是一片溫?zé)?,軟洋洋地使她無力掙扎,只有口里這樣說著!

急于要嘗試戀愛之花而不顧結(jié)果是怎樣的她,終敵不住師玉的挑引,到他房里補習(xí)已過了一星期了。

他站在她背后,彎著身子俯在她的椅背上,右手捉住她的手——纖細(xì)而秀麗,但沒甚彈性的手兒寫英文;左手從她背后伸過去,按在桌子上。“只要用手一合攏,整個的她是在我懷里了!……”他倆的上半身的影子映在對面壁上的鏡里時,他抬起頭來,不覺看得呆了!處女的肉香——實際上是香水的香,香粉的香吧——把從來不曾接近女性的他沉醉了,激刺得他幾乎對著掛在鏡子上面的圣像犯罪!但信徒總是信徒,飯碗的信條很快地在圣像上顯露出來。想到房門是不能關(guān)上的,他像澆上了冷水般把火般的情欲漸漸熄下,只有頹然地呆望著鏡中的影子。

“啊啦!先生!你寫向那一行去呢?寫錯了行又寫得不成字呀!……”她被握著的只手無氣力地只由他指揮,騰跳的心房也沒有注意到怎樣寫法。眼睛偶而注視到紙面上時,看見上面給畫上很多大圈子和直線。寧一寧神,不覺笑了起來!

“啊??!……哈哈!……”他神志清醒起來,也不覺笑了。索性緊握住她的手不動。

“怎么?先生!……”她抬起頭來從側(cè)面望他,兩人的視線構(gòu)成一直線時,倆的臉上都感得難為情的羞熱!

“站開吧!先生!我自己會寫的……”掙脫了手兒,她顫聲地說。

“要你叫師玉哥哥……不,叫師玉先生不好么?老是先生、先生的……”他偷偷地在她發(fā)上吻了一下,才松了手。

“怎么要冠上別字呢!累累贅贅地誰喜歡叫?……”

“冠上別字才顯得師生的感情好。好學(xué)生愛先生,總應(yīng)該喊他的名字的,你不知道?……”他走來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誰知道?騙人的!”她露著嬌嗔地把頭兒歪了一歪,嵌在耳朵上的鉆石耳飾,也閃了一下光芒。

“怎么?你總愛帶上耳環(huán)的?女學(xué)生們不是都不肯帶上的嗎?”

“誰喜帶它?頑固的母親死也不肯我除去的,我們這里的俗例是戴了父母的重孝時女人才不帶耳環(huán)。所以她不肯給我除去啦!”她恨恨地把它摘了一只出來,丟在桌上。

“你怎不叫你母親來禮拜堂聽道呢?來皈依上帝吧!進(jìn)了教會就不會循著這些俗了,多快活?。俊彼氤藱C勸她入教。他知道富室的爺爺奶奶們是頂憎惡C教會的——從前貧無立錐的窮人們,因為要得外國人的資助和保護(hù)才附入的C教會,富人們是鄙棄而不屑與為伍的。自己將來的希望是很難實現(xiàn)吧——做富室的女婿的希望是很難實現(xiàn)吧?自己就是一個依C教會為生的窮光蛋,社會上全無位置的窮學(xué)生!如果她們母女倆能夠成為上帝的女兒時,那就沒問題了——經(jīng)過幾次的晤談,她的身世他也略知道了。

“要入C教會做什么?難道我們沒有事做,沒有飯吃么?要學(xué)你們這樣的偽善!?我的娘頂憎恨C教會,她還囑咐我不要給你們宣傳去了呢!……”她像有意要道破他的弱點般笑著說。

“難道C教會根本上不是很好的宗教么?……怎么要沒有飯吃才可皈依它呢?……”他不覺把臉飛紅了,平時那種衛(wèi)道宗教,洋洋灑灑的大言論也說不出口來了!桌子上的鉆石耳飾在閃閃放光,他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這是diamond嗎?要值幾多塊錢?”他把它放在掌上。

“什么‘來阿門’的?誰懂得你的話?”

“就是鉆石呀!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似乎很注意它。

“啊啦!真看小了人!我就只有假的么?雖然這兩顆不是好鉆石,但也值得三百多塊呢!”

“三百多塊!……啊拉?……”從來不曾有過貴重的珍品的他,嚇得把舌頭伸了出來!拿在手里不住地婆娑玩賞?!耙医桃荒陼拇鷥r才能夠買得起它,呵呵……”他心里這樣想著。映著由窗外射來的夕陽,閃閃的光芒像在向他示威,又像在向他誘惑!

真的,學(xué)校里亦有不少模樣好,讀高級的女學(xué)生。宋先生之所以特別地愛戀她,想占她為己有的大原因還不是為了愛情以外的金錢?——主耶蘇都給它賣去的金錢。鄭和爺?shù)母幻坏珵槭猩弦话闵倘怂煜?,就是這不與世爭的教會信徒的教育家也都知道的。

“這樣少見多怪的!……”他的態(tài)度被她弄笑了?!拔移邒饗鸬囊粭l鉆石頸飾,可值兩萬多塊錢哩。”

“它的值錢我是知道的,不過,自來沒有看過罷了?!彼灿X得自己有點窮鬼相,給她小覷了!連忙把掌上的耳環(huán)放回桌子上。

“送給你要嗎?給你的宋先生娘帶上要嗎?你們教書先生,是買不起這樣地東西的!……”她抿著嘴笑著,把右耳的一只也摘了出來。只有一星期的補習(xí)便把她變得和從前很不相同了,把先生當(dāng)成朋友般,有勇氣談笑起來了!她明知道他沒有妻子的,但她總愛說這樣的話——看他那著急地辯白著的情形以顯出自己的高傲,同時也得到種莫名的快感!

“誰和你說的?什么叫宋先生娘?我不是和你說過幾次了嗎?我是個無家的漂泊者!……你到現(xiàn)在還不信任我么?……”他不大喜歡承認(rèn)他還有母親——年青時辛苦撫養(yǎng)兒子,到老了獨在寒村里守著幾間破屋子的母親!他時常和她說得聲淚俱下,說他是個無親無戚的孤兒!除了M牧師夫婦之外,是世界上再沒有人愛他的孤零者!

“你還有慈愛的母親,我呢?一切都沒有了!”他也曾這樣的安慰她!當(dāng)她聽了他的訴苦后,也把自己凄涼的身世告訴他的時候。

“先生不還是有母親么?怎不接她來A市一同居住呢?”

“她,她是我的繼母,待我不好的!”因為要把傷感主義來博她的同情,他就不得不故意地說了違背良心的話了!

“向你說玩不得么?就要這樣認(rèn)真的?!”這時他那真摯的又氣又恨的態(tài)度可使她感動了!“他也和我一樣的可憐!以后不要難為他了?!彼@樣想著,同病相憐地裝出笑臉來安慰他。

“以后求你不要說出這樣刺人的話好么?芷青!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心呀!……”他想,是機會了!他看出她給自己克服了!

“芷青,你的婢子來找你呢!還不家去么?”這個時候外面有同學(xué)在喊她。

“就來了!”像舍不得般,她懶懶地抬起身來,把耳環(huán)依舊帶上之后,便收拾起桌子上的練習(xí)簿和書本。紅的夕陽已經(jīng)落在窗外的樹梢上了。她想,今天連算學(xué)都沒有教了。

憶起早間他緊握住自己手兒的情形,她臉紅紅地和他點了點頭便出去了。站在門外的小婢忙把書袋從她手中接過來。

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她便到師玉房里這樣地混了一小時左右的。這與其說是補習(xí),無寧說是談情吧?有時差不多練習(xí)簿都沒有掀開,書本都沒有由書袋里拿出來也有過的。這不單是宋先生不想教,就是求知欲很強的芷青,也懶得聽那枯燥無味的方程式的代數(shù)學(xué)了!不過漂亮?xí)r髦的英語,她卻時時叫他口授給她。

他倆這樣露骨地言動不只引到巧嬌刻骨的拓憤,就是同學(xué)和教員們也都看不過去的!不過芷青有的是錢,H牧師娘方面既送了不少的東西,同學(xué)方面她也曾饋送了許多由南洋帶來的特有的妝飾品。所以另住在一座樓房里的校長G姑娘還不知道的。

他和她的戀愛到現(xiàn)在可說是達(dá)到了相當(dāng)?shù)某潭攘?。懦怯的他雖然盡望著她那兩片小巧的唇兒還不敢加以侵犯,可是她那對纖小的手兒,就不知道給他緊握了幾多次了!最后的通牒他也曾經(jīng)發(fā)出了,可是果決力薄弱的她,總不能有所答覆!她近來嘗到戀愛的苦杯了!

她極想把這難決的問題向許女士申訴,要求她的幫助的。然而許女士算是她的畏友,她覺得向她說出嫌師玉不是富人的理由不能充分,也感到自己心理的卑鄙,總不敢向她說出來。

薰風(fēng)把炎暑送將來了,校園里那株荔枝樹上的果實紅得醉人。周圍的榕樹——嶺南所特有的樹——也濃蔭如蓋,樹上的蟬兒更吵得人軟軟思睡。這時,學(xué)校正在忙著舉行放假的考試了。

“這里真涼哩,師玉先生!”在樹蔭里的亭子上吃點心的她,看他來了就站起身來。

“你真曉的享福,連午餐都拿來這么涼快的地方吃!”回頭看前后沒人,他忙走上去把她那只握住箸子的手兒捏住?!斑@兩天你為什么不到我房里來?真把我悶死了!”他盡撫摸著她那覆在短袖下的一段柔婉的腕臂。姑娘們用的紅牙箸子配著瑩白的肉臂,真是嬌艷可愛!他想,能夠把這個當(dāng)午餐吃下就痛快啦!

單薄的印花紗的上衣幾乎把裹在里面的肉體透漏出來。他眼里放射著情欲的火光,盡望得她有些駭怕起來!

“放松手,我要吃東西?。 彼B忙掙脫了?!啊粮嬖V我,說巧嬌把我補習(xí)的事情和校長說了哩!我不想再去你房子里了!”

“真的么?……但補習(xí)并不是壞事??!”他說后,忙把臉上驚慌的表情收斂了。

“管它是壞事不是!不過名譽是要緊的!我們以后晤到的時候放尊重些罷!”看了他那種怕給C教會的執(zhí)事們不信任而不得飯吃的恐慌情形,她厭惡起他了!她想,浣玉說的不錯!“他既然不算是你戀愛的對象,那還是早點不理他好吧!”盡迷戀著和男性周旋,這心理自己要解除才好的!

“我要溫習(xí)書去了……”她走來喊那呆坐在荔枝樹下的小婢把點心收拾了家去!自己亦跑向講室里去了。

“怎么她今天突地改變了態(tài)度呢?!……”他想到她若不能為自己所有,同時C教會的飯碗也要摔破時,他幾乎流下淚了!

“——沒怪近來校長G在朝會晚會中總不曾請我祈禱——平時是非我不行的!她以為我犯了罪吧?……她對我的臉色亦不大好看!啊??!……”他近來常常抱怨上帝,恨他不給他些富人所特有的東西!他眼看著這嬌美的小鳥從綠蔭中飛去了——在自己手里掙脫著跑去了,他真痛心!

過幾天,學(xué)校放假了。她終于沒到宋先生房里去便收拾起校里的用具回家了!

行散學(xué)禮那天,校長G起來致訓(xùn)詞時,她說:“現(xiàn)在你們中國的青年男女,染到極不好的自由戀愛了!我們西國人都有相當(dāng)?shù)膶W(xué)識的,還會惹了些越軌的事情呢,你們都是程度幼稚,不曉得交際的,更不可有這等事情!……以后希望你們——教員和學(xué)生——都要守規(guī)矩,若一經(jīng)發(fā)覺,是要嚴(yán)重處分的!……”她說完向宋先生望了一望才走下臺去。衛(wèi)道的牧師、教員們啪啪的是一陣鼓掌聲,同學(xué)們向宋先生望了一眼后又看著芷青!隔著兩排椅子的巧嬌,還特地轉(zhuǎn)過頭來向她冷笑著!

膽怯的她只是又氣又急地低了頭,不敢即刻跑出禮堂來。一方只想象著師玉那紅了臉局促的情形!

散了會她便一溜煙跑回家里去了。平時頂好參加開會的她,這下午的全校同樂會她也不去了。她想到不能和他握手話別時也覺惆悵不堪!在家里悶坐了幾天之后便渴想著要晤他,和他像過去般談笑著!但無論如何,她總沒有找他去的勇氣和決心!

她剛午睡醒來時,幾個同學(xué)和她要好點的同級友浣玉跑來她家里找她坐談。

“你怎么那下午不到會呢?……”

“是的,你怎么不去?我們都等著你做級代表哩!”叫華如容的級友說。

“我那下午頭痛啦,母親不肯給我出門?!?

“哈哈!看你這張嘴,盡騙人!宋先生在等你哩!……”一個同學(xué)大聲地笑了。

“說得對!”她們都拍手表同情。

“啊啦!你們都不是人!看見鬼呀!……”她把手中的荔枝核子擲著她們,她們也把香蕉皮和花生殼打她,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鬧著!

“不要頑啦!來人家里這樣吵鬧,全沒點顧忌!給她娘聽著,以為女兒姘上了宋先生呢!”浣玉說完自己撐不住笑了。

“玉姊!啊啦!連你都欺負(fù)著我?。 彼钡眉t了臉了。

“不用瞞我們吧!宋先生幾時來向你娘轉(zhuǎn)向你求親的?”一個同學(xué)掩著口笑說。

“哪有這樣的事?啊喲!誰說的?……”

“還秘密著么?我們會湊上一份賀禮的,趕快公開吧!……”

“你們都是聯(lián)合著來尋我的開心的!??!”

“真的沒有這樣的事么?巧嬌說你們倆是戀愛著的,因為你娘嫌他是窮人,把你倆的好事作梗了?!賽凼遣豢砂呀疱X看成條件的,是不是?……”一個同學(xué)嘲笑地說。

“巧嬌說她自己是你的情敵呢!哈哈!”如容說。

“她真會造謠!冤屈死人了!……”她急得幾乎流下淚來。

“不要生氣!我們說著玩的呀!……”

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吃了素和念佛的大奶奶近來漸漸肥胖了,她很費力地把那對小腳抬著體重,一步步地運上樓來。

“回去吧!”她們坐在大奶奶的面前,把有說有笑的玩軟都收斂了,不一會便告辭了。

送她們出門口來時,浣玉讓她們先走了幾步,拉著她再跨入門限來。

“芷青!你的名譽給巧嬌破壞得很不好聽!同學(xué)們都背地議論著你哩!……宋先生也給辭退了,你知道嗎?他為你弄得真可憐,究竟你愛他不愛呢?昨天他剛?cè)バ@锸帐靶欣?,晤到了我,就把這信兒托我轉(zhuǎn)給你。他說,他不再見你一面是不愿離開A市的,他叫你……啊,信里寫著了,你自己看罷!……”浣玉一口氣說著,從袋里掏出一封淡綠色封面的信紙給她。她茫然地呆視著浣玉,把顫動的手接了過來。

“究竟,你對他感到愛嗎?看他真為你苦悶著呢!啊……”

“浣玉,說什么秘密話兒呀?還不出來?”她們回頭不見了她,在巷口大聲地喊著。

“就來啦!我忘記帶了手巾兒呢。”浣玉大聲答著,再拍著她的肩上道,“我要去了,放出點勇決來,芷青!……他叫你無論如何,要晤他一下的?!贂?!”她跨出門限來。

“??!玉姊!我……我……謝謝你!但是我怎樣?……”她心里劇烈地跳動著,拉著浣玉的手,有生以來就不曾受過這樣的激刺的。

“我閑暇的時候再來談,再會吧!”浣玉打起傘兒出去了。

“紅娘姐!你們的事我都聽著了!嘻嘻!”賦有像巧嬌般喜歡探人家隱事的如容,站在門外的角落偷聽。

“啊啦!你這個人真不道德,不許你說給他人知道呀!小鬼頭!”浣玉半央告半責(zé)罵她。

“自然的。不過以后的事,你不許瞞過我!”

“也好。你這小鬼,真的不許你說呀!給她娘知道了糟了。那樣守故的老太婆,怕會停止她繼續(xù)入學(xué)的!……”她倆連忙趕上站在街上等著的她們,一同去了。

芷青跑入房里,把房門關(guān)上時,呆站了一會便倒在床上,把信兒摸了出來。她手顫心跳地,抬頭偶而望著對面的鏡子里,自己也覺得臉上有些異樣了!

淡綠色的信封和淡紅色的信箋誘惑著她,她沒有讀完就流下淚來了!

他信里述說他是如何的愛她——自入學(xué)試驗?zāi)且惶?,他走過來接她的卷子那一瞬間就愛上她了。如何的為她神魂顛倒,不顧一切!說她是他一生的生活力——一生所最深刻的嵌印在他心上的女性。如何的終身不會忘記這一次的遇合,如何的愿把生命來做代價,只要她接納他的愛,為他所有!……又說,沒有她,不能為她所愛時,便如何的苦悶,如何的消沉!……又說他可以懇求那個大學(xué)校長介紹他去美國做工讀學(xué)生,數(shù)年以后,博得個頭銜回來,才和她結(jié)百年之歡。他也知道一直高可齊天的貧富之壁隔著他倆,輕易越不過的。不過有了M. A.或B.A.的外國招牌時,就不怕這道墻不會崩倒了?!终f他已為她犧牲,致受G校長和幾個牧師們的辱罵!A市是站不住了——A市的C教會是再站不住了!恰巧一個在南洋的朋友來,和聘他去那邊當(dāng)小學(xué)校長,他只得答應(yīng)了。待來年一有機會,才出洋留學(xué)。他本來是舍不得離她遠(yuǎn)去的,但有什么法子呢?……他還說,這幾天在學(xué)校搬出來后,住在她家附近的旅館中。他像失了魂般,每天晚上都在她門口跑過三四次,想晤見她和親手交這信給她的,可是失望了。他的行期就在這兩三天,船票都買好了。只要在C海岸上晤她一面之后,他便離開祖國遠(yuǎn)去了。……他最后還說,無論如何,他非晤見她或得到她的回信,是不愿意離開A市的,不愿意寂然遠(yuǎn)去的。作算她不愛他,不愿為他所有,也要再給他以最后的晤面,明白解決!……

在信末,他還再三懇求她,在明天早上八點鐘的時候,不論怎樣(就看師生的交誼上吧),要應(yīng)許他的請求——到C海岸去晤他的請求,他像禱求上帝一般地禱求著!

在信末,他還寫上一句:“我以全生命愛著的芷青!”

世間還再有什么東西能夠比第一次的傷感的情書更會感動著處女的心呢?……

她流著淚讀了兩遍,全個的身和心都好似掉落在浩無底岸的汪洋中!她哭了,不能再讀下去了,只伏在枕下昏昏地啜泣著!

像振作不起神經(jīng)般,一切的前因后果,情愛,戀慕……在她腦里只是模糊,惝恍,閃爍。她只有哭——像悲哀又像冤抑,又像煩惱和悔恨地哭,只昏然,昏然……!

不用說晚飯她是吃不下咽了,而紅腫的雙眼亦瞞不過了母親。

“我,我肚子疼呢!……”她看見娘站在床前,像孩子無端給人家打后,走去躲在母親懷里般,心里越加冤抑和悲痛地哭了出來!

全不知道女兒的幽哀的大奶奶,只有垂著淚一面指點女婢們煮開水,拿萬金油,請醫(yī)生,一面不住地為她按摩著肚子。

有著兩撇須胡子和留長指甲的中醫(yī)生把她診察后,莫明其妙地只說是氣逆不調(diào),沒甚病象。開了幾味和平的藥方便回去了。

偷跑出去和鄰?fù)5脻M臉是汗的弟弟,回來后晚上只一個人靜寂地吃著晚飯。

她半夜里醒轉(zhuǎn)來時,明天要去晤他與否的問題在她腦里騰躍了許久!

開始,她描想著晤他的情形,在他懷中哭倒地說她也像他愛自己般愛著他,叫他放心,……但想到他那像獵犬追逐目的物的眼光是注視著自己,和倒在那樣的男性懷里為他占有時,她不覺心里起了一陣悚懼的跳動!——像破壞了處女的純潔和尊嚴(yán)的悚懼!

再想到這樣輕易地就把終身許給了他——沒有征求母親的許可,叔叔們的同意就許給了他,在自己如何辦得到呢?向娘說明吧?但自己在她面前就像兩三歲小孩般撒嬌地,怎開得口說:娘,我已經(jīng)擇上了愛人了——擇上一個窮而是教徒的教員了呢?……這是,是無論如何都開口不得的??!太把女兒的身份降低了!太把處女的尊嚴(yán)毀壞了!……何況自己只有這點年紀(jì),來日方長呢,忙什么?……

“自己究竟是愛他了么!……”理智突然抬起頭來,她把自己問住了,只是紛擾了一陣的結(jié)果,她覺得宋先生的可愛和不可愛的程度剛成正比!

開了電燈,她把來信重新抽出來伏枕讀著。

過了青年期,但頭發(fā)梳得光可鑒人,臉上老是露著一痕癡滑的笑意的宋先生,像站在床前在向她招手!

“芷青,你是我的,你的纖手不是給我握過了么?來,你的柔唇讓我來吮吸著呀!……”浮著可怕的男性的兇光的他的眼睛,閃爍不定,他把她從床里緊挾起在懷中!

她想掙扎,但嚇得一絲氣力都沒有了。動彈不得!

“我是愛你的!你松,你放松手罷……!”

“哈哈!你愛我么?……哈哈!你這可愛的小鳥!可恨的小妖!”

她昏然地死般沒有感覺!

迷恍,迷恍……昏迷中自己像站在海濱,他牽著她的手兒跑上汽船的扶梯。下望滔滔的海水使她心寒,她忽然想起母親來!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的娘呢?!……”她哭著,緊攀了扶梯的鐵杠不愿再跑上去!

“由得你不去嗎?跑!”在梯上面的他變成了惡魔般,命令式的厲聲叱著!

“哎??!……唷……”全身像收縮了一下,又漸漸地松放了!她一手只緊緊地攀著汽船下面的縋著錨的鐵鏈子!

在海里只是跟著海波飄蕩!飄蕩!……

漸漸地像安定一些,又感覺手中握著的似乎在軟化著!……

“原來握著的是枕頭的邊緣!呃!……”

掉在枕邊的信箋給眼淚濕透了!心里還不住地跳動著!

從噩夢中醒來的她,一直苦悶著到天亮。

夏天的朝霞投射在床前的窗幕幔上,大奶奶站在她帳前了。

“蓮兒,怎樣了?好點嗎?娘痛的!……唉!”沒有足音的母親把她嚇了一跳,忙把枕上的信箋壓在枕下面。

“好了。娘!我要吃粥呢。”她轉(zhuǎn)過身來。

“靜臥多一天罷,不要起身!真是佛祖保佑呀!把娘嚇煞了!昨晚上?!贝竽棠躺焓职粗念~?!斑€是李醫(yī)師的方兒神效。你們這些新學(xué)生,還反對中醫(yī)啦!……粥就來吃?!{桃,打臉?biāo)畞?!?

接著廳上是大奶奶喃喃念佛的聲音,檀木香由外面飛進(jìn)她的房里。

自鳴鐘在廳上響了七下,把她那捧著粥吃的手兒顫動起來!

——現(xiàn)在是去不得了,她肯給我出門么?……她像有了可以卸責(zé)的原因,自己向著自己寬慰著,躊躇著。

——不如寫幾個字給他吧!……可是怎樣寫法呢?說愛他么?……不愛他么?……寫好了叫誰拿給他呢?……啊,絳桃認(rèn)得他的……她心房跳動地叫著絳桃。

“什么?姑娘!”很忠摯而有些呆傻的絳桃跑入來。

“你曉得C海岸的地方么?在H馬路盡頭的海岸?!彼蛩艘粫?,還沒有委決。

“曉得的,姑娘!那兒也像你們學(xué)校一般,望得著K山哩?!?

“那么,書桌上那本信箋和抽屜里的墨水筆拿來給我!”她放下粥不吃了。

“師玉先生!來信謹(jǐn)悉。先生錯愛及青,青非不知也!此心耿耿,可質(zhì)天日,惟青上有老母,殊不能于倉猝間以終身相托。極望先生諒之!先生此去,前程無限,請勿以青為念!青本應(yīng)親往送行,再圖一晤!惟臥病在床,步履為艱!只有魂隨箋往,憾何如也?他日先生將如愿以償,海外歸來,為學(xué)術(shù)界放一異彩,則青之所盼禱耳!心酒身遙,不盡欲言!前途珍重!珍重前途!青上。”

她把這信寫好,看了又看,改攛了又改攛,終于封入信封里了。但她只是沒有付出的勇氣!

——這樣地淡淡地一筆勾銷,是表示不愛他了!……啊!太對不住他吧?但是……她只有流著淚!

“姑娘!要寄信么?寄往C海岸給誰呢?”絳桃詫愕地睜大眼睛,見她哭著。

“不!沒有事,你出去罷!”

——另寫一封吧?對他略略地表示一點愛意吧?太對不住他了!……

——索性把真相告訴他吧!自己對他不能說完全沒有愛啊!……

她只有握著兩封信兒,又焦急又苦悶地推了一個鐘頭!

“當(dāng),當(dāng)……”外面的自鳴鐘敲著八下了!

“完了!宋先生,師玉先生!是我對不住你了!呵呵!但是我的娘……你不要怨恨我??!……”她重新捧著那封信痛哭起來!她恨自己太沒勇氣了,自己的矛盾的心情太使自己難堪了,太薄弱了!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過了幾天,她的一個表姊——大舅舅的女兒到她家里來居住,想度過了暑假之后和她一同入學(xué)校的。

有了女伴,和怕泄露了秘密的緣故,她漸漸地把對師玉的苦悶心情淡散了。他的來信和自己那封沒有寄出的都鎖在自己的小箱子里,夜里不再會把它拿出來一邊讀一邊哭了。

是酷暑已臨的五月天氣了,蟬聲很悠揚地飄蕩在綠葉陰中,更悠揚地吹得在農(nóng)忙期間內(nèi)的村夫村婦們,恨不得躺在幽涼的榕樹下,軟軟地睡午覺。

在都會,季度的更移雖不能給沉醉在紛擾里的人們以鮮明的感覺??墒菬崃业奶柛哒赵隈R路上時,一般行人和蜷伏在狹窄的樓房里的人們,卻很尖銳地感到夏天的煩厭了。

看了幾本小說,和表姊談了幾次無聊的對話之后,她又是悶懨懨地不快著!嘗過自由浪漫的學(xué)校生活的她,放假不上十天,便在家里躲得抑郁不堪了!恰巧許女士又病了,不能來和她坐談。自放假以來就不曾晤著她,絳桃兩次去找她,她都沒有在家里,芷青懷疑著許女士對她有些冷淡的樣子了!

這天,浣玉和如容來和她商量——商量下學(xué)期要轉(zhuǎn)到什么學(xué)校去。

看著浣玉,她猛然間又想起宋先生來!她知道浣玉的哥哥和他認(rèn)識,很想在她口中得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但自己的卑怯態(tài)度怕給她知道——無責(zé)任的對他沒有相當(dāng)表示的勇氣還是不要給她知道的好,她只紅著臉不敢先向她提起。

“你當(dāng)然再進(jìn)不得C教會女學(xué)了。就是我們,也給那些圣經(jīng)念得頭昏了。而況下面喊著要收回教育權(quán),打倒教會學(xué)校呢!下學(xué)期一定轉(zhuǎn)學(xué)了?!变接裾f。因為和如容同來,她亦沒有向芷青說起別的問題。

商量的結(jié)果就是她們四個——同著表姊——都要轉(zhuǎn)到許女士的校里。她們?nèi)齻€插進(jìn)初中二年級,表姊卻投考它的后期小學(xué)一年級。

因為W校的學(xué)制是秋季始業(yè)的,她插上二年級就算超上一學(xué)期的功課了。國文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漏讀了一學(xué)期的英算課本,要插上二年級是很困難的吧!

“啊啦!玉姊!我替你們介紹一位品學(xué)兼優(yōu)的朋友——同時也做得我們先生的朋友!”她想再請許女士來教她和她們。

十一

落了幾天的滂沱大雨,把炎暑變成了輕涼的初秋一般。真是一雨成秋了,在這嶺南的A市。

昨夜給狂雨吵醒的她,在涼涼的感覺中再也睡不著了。她扭開電燈來讀著小說,可是砰急的雨聲總把她的注意力擾亂。放下書本,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睡在床里邊的表姐正死人般醉臥著,身子緊緊地卷在洋氈里。

表姊的名字叫李碧君,是個年紀(jì)已有十九歲的、溫存的城內(nèi)姑娘。她整天不大開口,只有默默地做著很精致的活計和看些才子佳人的彈詞。

她也是在十歲時便死了父親,跟著母親祖母們寂靜地過活著。今年已定了夫家了。未婚夫是個中學(xué)生,硬迫碧君的母親要給她入學(xué),不然他就要提出異議?;诺靡粺o所知的大妗母忙把女兒送到A市姑娘家來。

芷青想,表姊真有些傻氣呢!那天因為母親和大妗母訴說她未婚夫強迫她入學(xué)校的事,她竟自哭了!還說她一定不入學(xué)校里,她看不慣那些聰明伶俐的A市女學(xué)生,她不敢入校里與她們?yōu)槲椋?

——她還不曉得入學(xué)的必要吧?也不曉得學(xué)校的群眾生活,比在家里蜷伏著快活得許多吧?她這樣想了時,不覺暗笑表姊的沒見識。

——聽說她丈夫是個中學(xué)生,但不知是怎樣的一個人?她這樣衣飾不會時髦,思想落后的女子,怕將來難合他的意吧?!……她由表姊的未婚夫聯(lián)想到那個在禮拜堂里向她傳情的男學(xué)生,更由他聯(lián)想起宋師玉來!她像給下意識沖動般跳起身子,從箱子里把他的來信拿出來讀著。

——他這個時候一定在南洋了,在異國了,遠(yuǎn)了!遠(yuǎn)了!……他還念著我么?……自己分明太對不住他了……呵呵!

但是……!近來很容易便流下的眼淚又掉在她兩頰上,掉在枕上!

——雖然自己太沒勇氣,但亦是事勢使然的,你莫怨我呀!……她感到自己心理矛盾的苦悶!

她反復(fù)著流淚到天亮。睜開澀滯的眼睛看時,雨后灰色的天空,像要壓下來般浮現(xiàn)在窗外。

吃了早飯,她無情無緒地憑欄望著淅淅不斷的雨絲,心里的紛茫迷亂正像它一般無從排遣,園里那株白薔薇花,一朵朵都給雨點打得翻不過身來;那角落的芭蕉葉,卻青闊得可愛可憐!

“這樣的雨天,她們怕不來補習(xí)吧?”她像嘆氣般說著?;仡^望那沉寂的表姊,正默默地低頭繡著紅艷的花朵。娘呢,在廳上喃喃地念佛。

“表姊,不要用工了,天氣這樣暗沉沉的,可不要看壞了眼睛啦!”

“橫豎都是沒事做的。亦不見得如何黑暗哩。”表姊靜穆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她們不來了吧?鷗姊亦沒來?!”

“……”

“……”

“砰,砰……”她聽著有打門的聲音,小婢慌忙跑下樓去開門。她由樓上望見許女士撐著雨珠點滴的傘兒閃入門來。

“啊喲,鷗姊!這樣的雨,我以為不來了哩!……”她和表姊都跑到樓梯迎接她。

“雨中跑路才覺有趣哩!……”近來臉上老是浮現(xiàn)著沉黯的色彩,不是從前般有生氣的許女士,淋得通身都濕透了!裙子上也給濺上許多污泥!她像跑了許多路程般,很疲倦地頹然坐在椅子上苦笑著。

“這時外面的雨不很大吧?你怎會淋得這樣濕?”芷青忙跑去箱子里拿衣服來給她換上。

“不用換,就這樣等它自己干吧!……我自早上六點多鐘跑到現(xiàn)在,怕有三點鐘了吧???”

“怎好不換呢?濕衣穿了會生病的……”

“你到朋友那兒去么?”

“不妨的,生病也好,不想換!”許女士的性格有時就很神秘,惹得碧君時時懷疑著她。

“外衣不換就換襯衣吧!都濕透了!還不快點!”芷青很誠懇地催她換。

勉強換了衣服后的許女士,只默默地坐著,不像從前那樣的談吐風(fēng)生了。她把懷里一卷書信似的東西摸出來,靜靜地看著,有時皺眉,有時微笑!

芷青不敢站近去看它里面是說些什么,她只問:“鷗姊,你看什么呢?”

“是信,朋友寄的?!?

——她的那一個朋友呢?也時時都有這么大的一束書信寄給她?怕不是情書么?……她想到這里,不覺心上跳動起來!

——她定有了愛人啦!她的男同學(xué)男教員那么多?!宜牟琶贏市方面是誰都曉得的,定有很多人向她求愛吧?

……自己將來到W校讀書,又不知會遇到怎么樣的男性呢?。俊舸舻匕V想,想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偷眼看表姊時,她正低頭繡著花兒呢。

——她有學(xué)校,亦有家里,怎么通信要向我這里轉(zhuǎn)交呢?……她又想起許女士近來有些信由她代為轉(zhuǎn)收。像很秘密般,時時囑咐自己不要給大奶奶知道,我要好好地為她代收,待她來時交還她。

——她一定是在愛河里沉溺的!真可羨慕??!……師玉的幻象浮上她的心頭。她想到自己不完整的戀愛時,眼淚快要滴下了!連忙跑到走欄上去。

浣玉和如容終于沒有來,許女士只教了碧君些功課和教芷青一些故事。

許女士很愛芷青的對文學(xué)有嗜好,有點天才,她時時把一些文學(xué)的書籍借給她看,亦時時講些關(guān)于文藝的談?wù)摻o她聽。

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止了,灰黯的天空透露出一些晴意來。

她不給許女士回家,要她晚上宿在這里談?wù)?。她略一躊躇后便答應(yīng)了。不知為了什么,許女士近來覺得對俗氣滿身的父親,和只曉得每個早上機械地到機關(guān)辦事去的哥哥都特別討厭!媽媽呢!亦不是從前般可親了!

芷青和她在家園里踱著,草地上的水珠濕透了她們的鞋兒。陽光像一絲絲般,從云里透射出來,照得因風(fēng)搖動的荷葉上的雨珠,滾來滾去地閃閃耀眼。

“?。∵@朵白蓮花真可愛!折下來給我轉(zhuǎn)送給朋友好么?……”許女士拍著手說。

“你喜歡就折下吧!送給那個朋友呢?”

“……”許女士默默地斂了笑容,憂郁地對著它若有所思!

十二

空前的“五卅”慘案的消息在滬上傳到A市來后,這幾天革命的空氣真是彌漫了全市了!

全市的比較有些知識的民眾都緊張著!尤其激昂奮發(fā)的便是年來處于軍閥壓迫之下,不敢喘息,而現(xiàn)在揮揚著青天白日旗,熱烈地從事革命工作的青年學(xué)生了!

芷青自昨天不見許女士來教她們,又聽外面那種騷動的情形,更加駭怪起來!有了平時對時局全不關(guān)心,看報只看第三版和報屁股的女學(xué)生們的通病的她,只擔(dān)心著是政局有什么變動!更嚇得毫無見識的大奶奶取閉關(guān)主義,關(guān)起門來不肯給國賢到鄰家玩去!

“我們中國的學(xué)生和工人,在上海給英國人開槍打死,死了百多人哩!說是因為演說致禍的!你知道么?……”如容一入門來就向她這樣說。

“阿彌陀佛!……怎么會死掉這么多性命呢?……唉!……”大奶奶兩肩一抽搐的,連忙宣起佛號來。

“有這樣的事?!……啊!現(xiàn)在怎樣對付英國人呢?”芷青也嚇了一跳!

“打仗是干不來的!你想我們這個老中國,擋得住他們洋鬼子的新式槍炮嗎?……”給教會學(xué)校所宣傳過來的中國學(xué)生,只知道外國人的神圣不可侵犯,沒有所謂反抗的!

“那么,就這樣地白白給他們殺掉,不想一些抵抗的法子嗎?”

“想是想的。現(xiàn)在各界不是都組織了什么外交后援會,宣傳隊,英日經(jīng)濟絕交會嗎?不過眼看又要像‘五四’那時般,查劣貨查得發(fā)大財來!哼!結(jié)局呢,還不是以不了了之?……發(fā)財?shù)妹娜チ?,死的算是白死了!你看政府能干涉得好效果出來么?尤其是這樣的民眾,真是G姑娘說的:‘你們中國人只有三分鐘熱度!’能夠堅持,努力么?大家借此出出風(fēng)頭,賺幾個錢也就算了?!币恢虢獾娜缛菘偹惚刃〗闶降能魄嘤幸娮R一點,她亦會發(fā)這樣對時局不平的牢騷,惹得大奶奶只是念著佛號,芷青只是搖頭!

“那么,在A市沒有什么變故罷?真把娘和我擔(dān)心得很!昨天聽絳桃說,街上一陣子盡是些學(xué)生和工人,撐著旗在喊說殺死人呢!真摸不著頭腦,以為是打仗呢!下午又聽著外面吶喊著,打鼓敲鑼,真不知是為了什么!……”她說到這里笑出來了!“娘還預(yù)備著要回鄉(xiāng)里去呢,東西看看,就要收拾起來了,如果不是你到來……”她說后全室都笑了。

“可不是?阿彌陀佛!現(xiàn)在的天年不好,動不動就人命交關(guān),……不是容姑娘你有消息,我只得使人問我的弟弟去呢?!?

“娘總是不肯給人家到街上去的,困守在屋里,連外間翻了天都不明白哩!”

“真的,往外面多逛逛就多見識見識啦!”

“啊喲!讀了書就想逛街了,不逛街就和我淘氣,真和弟弟一般!”大奶奶笑著。

“玉姊怎不和你一道來?”

“她病呢!叫我們盡讀下去,不用等她。……鷗姊呢?亦沒來?”

“她又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昨天就沒有來了!”

“我們一同找她去吧!順便看看街上的情形?!彼缛菀煌鼋帧?

“等多幾天不好么?街上熱哄哄的,看嚇著啦!真是淘氣?!贝竽棠讨粨u著頭。

她叫絳桃把辮子另編后,輕輕地搽上一層薄粉,再把剪刀把額前的劉海掠齊著。愛美的她,每次出街總是這樣耽耽擱擱地修飾。

換好了衣裙,她再在照身鏡里照了幾照。自己覺得今天這套淡碧色的紗衫裙,配上了白色的花邊真合自己的豐韻!

自學(xué)校放假后還不曾出過街的她,今天很高興地在鏡里把自己照了又照!

“真是美人兒啦!不怪人家說你美,連我都給你迷醉了!……”站在旁邊看她修飾的如容看得呆了,不覺贊嘆起來!

“爛你的嘴!誰說我呢?”她感到可夸地笑著。拿了柄淡紅色的陽傘遮在手里。

“有人說就是了。走罷!”

“不,你不說出議論我的人的姓名來時,我不和你去了。”自己略有可以抱負(fù)色藝,自己就越喜歡聽人家的稱贊——尤其是和異性交際很少的她。

“我的四哥哥。你不要生氣!……”如容很狡猾地笑著。

“啊喲!他怎會知道我……?”她不覺臉上罩了一層紅暈,要想問她個徹底,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

“怎會不知道?你的艷名全A市誰都知道的!嘻嘻!……”如容像洞悉她的心理般,專要和她開玩笑。

“你這個鬼頭!說話總是不老實的!……”她把傘柄敲著她的肩。她倆一同出門去了。

“同你講罷:有一次星期日,我們由校里排著隊跑到禮拜堂,在路上給我哥哥遇見了?!比缛輸苛诵θ莺苷?jīng)地說。

“他怎么就在人叢中看見我呢?”她竭力在追想著是那一次,晤著那一樣的男性?

“你不是和我同列嗎?他就看見了。”

“他怎樣說我呢?……”她忸怩地問。

“他說你在女學(xué)生中算頂漂亮的,真美麗!……呵呵!前面不是來了一列宣傳隊嗎?你看,都是學(xué)生呢!他們要停住在這條街的角落演講呀!……”如容的談話給那班迎面而來的宣傳隊打斷了。接著她倆看見一大群小孩子和些閑雜人等熱哄哄地跟來了,把他們——宣傳隊——圍攏成個圓圈子。

“啊喲!這面濺滿了血痕的旗子!……”她忙拉了如容從觀眾中退開來!

“不是血呢,是紅墨水呀!上面還寫著‘五卅’慘案的字樣呢?!比缛輳男麄麝爢T手里要了一紙傳單,一面和芷青看著一面跑著。

街上貼滿了五花六色的標(biāo)語,亦有許多繪著同胞給帝國主義者慘殺壓迫等諷刺圖畫。芷青覺得路人們都很注意地向她們觀望,亦有許多女學(xué)生在分散傳單。

她倆跑到許女士的門口來時,兩只手握滿各個團體所發(fā)給的傳單了——都是對這慘殺案件宣傳的。

許女士沒有在家。她母親說,她自前天下午便有很多同學(xué)來叫她去商議什么事情。這兩天是自早至晚才回來的。又說她怕要到鄰近A市的各縣宣傳,不知已經(jīng)去了么?

她倆再跑出街上來時,這濱海的風(fēng)雨無常的A市忽然瀟瀟地下起雨來!

“啊喲,這柄陽傘是遮不得雨的!我們坐車子回去吧!”她撐著傘兒向如容說。

十三

她終于敵不住好奇心——想看看稱贊自己是美人的那個男性的好奇心,和經(jīng)了如容再三的勸挽,說是避雨兒,一同彎入鄰近的一條街上了!

“這一間就是我的家門了!”走沒有兩三步,如容指著一座洋房式的屋子和她說,她不覺便心里跳動起來!

如容的哥哥華大少爺是軍閥時期的一個第六七等軍官,也曾做過一次縣長。卻因為刮錢刮得太于厲害了,曾坐過一次短期監(jiān)獄——但真正受罪的內(nèi)幕卻還是因為他誘拐一個卷逃的某軍官的姨太。

自青天白日的旗幟飄揚于A市之后,他便從軍政舞臺的腳沿上跌了下來,賦閑在家了!但因他是慣于交結(jié)富翁官僚們,和能夠靠著賭錢為主的賭客,他還飽食暖衣地享受著A市第二階級的生活程度過日子。

他還有兩個干著和自己同樣職業(yè)的弟弟,和一個快要跟上自己一樣的小弟華四少爺。此外他的母親,妻妾……都是他一般,以賭為活的。

芷青才踏上樓上的客廳時,眼簾所接觸的是一群服裝妖艷的男女,圍坐在八仙桌子上打麻雀。地下卻鋪了一層瓜子皮和香煙屁股。

她再看見一個小白臉的頭發(fā)梳得光滑陰陰的青年,他站起來在向自己行著禮。

她不知所措地對他點了點頭,心里又羞又急地在躲避著眾人的視線。

經(jīng)了如容的介紹之后,這小白臉又重新向她鞠了個很深很深的躬。他離開八仙桌的主位走出來。

華四少——K省的方言總把少爺兩個字簡稱說“少”的——是個克承兄業(yè)的令弟。今年只有十九歲的年紀(jì),就會選色征歌,應(yīng)酬賭博,整日和一班浮夸少年在跟隨女學(xué)生,批評戲子了。

他亦曾進(jìn)過幾年學(xué)校?!都t樓夢》之類的小說他也會愛不厭讀;半通不通的情書也曾經(jīng)寫過好幾次……他是個有著風(fēng)流才子的自負(fù)的少爺。

他叫了他人代他入局之后,面對面地同她坐著。盡向她問長問短,談東談西,言語之間,還加上些肉麻的詞典。

“聽舍妹說,女士是個詠絮的才女,真使鄙人佩服極了!女士的令椿萱都還健茂的吧?”他已從妹妹口里探悉她的身世,亦知道她是富翁鄭和爺?shù)膶O女了,眼前的清麗的黛玉式的佳人,尤其會使他神魂顛倒。

她只局促地勉強回答著。那一群狂放的男女的縱樂的聲音和舉動,尤使生小純潔的她感到心跳和臉紅的不安!她悔自己太于孟浪了!自己不應(yīng)該輕易來這樣的地方的!她由此才知道了如容的家庭狀況,她的熱鬧的和自己的寂靜的恰成個反比例。但這樣富于激刺性的家庭又像對她有所吸引,此來亦不算全沒有意義吧???

“請煙!女士!”堆滿了青春的笑臉的華四少,親燃好了一根火柴,抽出一條three castle的香煙送到她面前來。

“不,不敢當(dāng),我沒有吸煙的!……”她感到心里一陣悸動,兩手亦顫著,只站起身來搖著頭兒,華四少的尖尖的手指白嫩得如同女人一般,右手的一只指上還套著只嵌有碧玉的戒指。

“不要客氣,女士同學(xué)的家里就是自己家里一樣的,哈哈!”他還不把火柴和紙煙收回來,火柴看看就要燃盡了!

“她不吸煙的,拿來給我罷!”如容忙代她解圍。

“那么,女士請恕我!哈哈!本來當(dāng)學(xué)生時代是不該吸煙的,女士真善于衛(wèi)生之道!”他自己另燃上一支紙煙在狂吸。

她恨自己平時太不善于應(yīng)酬之道了!最普遍不過的紙煙亦不會吸,真不時髦!

接著還吃了幾樣點心。吃的時候她怕臉上的筋肉伸縮得不好看,只是輕輕地嚼后便囫圇吞下去。

外面的雨不知從什么時候便晴了。躊躇了幾次,她終于告辭出來。

臨別時華四少鞠躬得差不多頭部會碰到門限,他叮囑再四地請她暇時要多多枉臨賜教。

她獨自乘著人力車回家來。

微雨初晴的傍晚真是涼快。車子拉過沿海的馬路上時,對面K山很蒼黛地襯著殘陽,它那嬌紅的色彩,就像這略帶興奮的本來是很白皙的少女的兩頰一般。

回到家里,許女士剛在廳上等著她。她低頭在寫信兒,看她來了,便忙把信箋折好,藏在衣袋里。

“來幾久了?鷗姊!我們剛?cè)ツ慵依镎夷隳?!?

“啊喲!我剛來的。這兩天把我忙煞了,你們怕等討厭了吧?對不?。 ?

接著許女士便把“五卅”慘案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講給她聽。“學(xué)聯(lián)會選舉執(zhí)委啦。我們校里占了兩位,不幸我便是其中之一!我現(xiàn)在那有心情去革命,去愛國呢?……真是脫不掉!給他們強迫著!”

許女士再把這兩天的行動報告給她,她說:查劣貨去哩,發(fā)覺那個在政治上演講得頂激昂慷慨的是什么團體的代表,那個漢子卻舞了兩次弊,賺了數(shù)百元的黑錢!她想提出攻擊的,但給同行的幾個男同學(xué)阻住了,還說她不識時務(wù)!

往街上演說去哩,有了女學(xué)生的那一隊就有加倍的觀眾——他們不是來聽講,是為著女學(xué)生而來的。結(jié)果惹得純粹是女生的宣傳隊不敢出來。要派上幾個男生去向觀眾怒目而視地做她們的保護(hù)者。

昨天到K縣去哩,尤其倒霉!在一處鬧著神游的鄉(xiāng)里歇了下來,想利用那個戲臺上的觀眾宣傳一下。不料剛上臺就給觀眾們鼓噪了下來!說阻礙了他們演戲的時間(他們一年到晚只有鄉(xiāng)里演著一兩次戲可以享樂),都?xì)鈩輿皼暗貛缀跤梦?!后來署長親帶警察來了,才算允許宣傳員上臺。但聽者只有幾個好事者流和孩子,其余都走散了。

……

“你想這般知識毫無的民眾心里!唉!……

“……這還是怨不得我們,亦可以醫(yī)治的。頂可恨的就是那班自命為革命分子,知識階級們啦!這一回,又不知有若干發(fā)橫財,沽好譽去了!……我真是掙不脫身,和這班人胡鬧可倒霉極了!……”許女士對時局和革命是抱著不斗不問的,站在第三者的高蹈派的態(tài)度的。

這些話在芷青的腦中,不會發(fā)起什么波瀾的,她只恍恍惚惚于新的幻象。

許女士還說了幾件可笑的資料。她說:她們走到鄉(xiāng)里一所學(xué)校去宣傳時,里面的教員和年歲較大的學(xué)生都走得一空!只存著幾個小的,都嚇得呆了走不動!再三地請了個留著兩撇胡子的校董出來,他才說是因連日外間的風(fēng)聲不好,說要捉拿教員和學(xué)生,所以見他們來時便一哄逃跑了……!這個鄉(xiāng)說是K縣的大鄉(xiāng),距離A市亦不遠(yuǎn)。不料外間的消息卻這樣的不靈通,訛傳,真是奇怪!

“鷗姊!你以后怕不得空吧?不能夠繼續(xù)教我們怎樣好呢?”

“不會的。我真討厭著這樣無聊的工作啦!一定要設(shè)法子辭去了職務(wù)的?!?

十四

中元節(jié)后的秋風(fēng)把殘暑吹散了之后,A市各個學(xué)校都宣布開學(xué)了。痛恨洋鬼子和C教會的大奶奶,也只得由女兒和侄女到W校讀書去。

由沉寂不與世爭的C教會女學(xué),轉(zhuǎn)到這彌漫著革命空氣的男女同校的W校以來,也快滿半個月了。新的學(xué)校生活所給與她的是興奮,浪漫,復(fù)雜的有生氣和多接觸的環(huán)境。她的心和身都像鎮(zhèn)天紛擾著,沒有余暇的時間,師玉和四少的幻影,亦無從在她腦子上浮現(xiàn)了。

這W校亦是濱海建筑的,兩列樓房很高大地前后對峙。海岸上是一片時有肌肉發(fā)達(dá)的男學(xué)生在耍著球的運動場。

學(xué)校的走欄剛面著這運動場。未上課之前和下課后,一群白衣黑裙的女學(xué)生總擁擠于走欄上,一面看海,一面看男生們耍球。

這時八月初旬的西風(fēng),吹得球場兩旁的樹木蕭蕭作響。過午的曬人不十分炎熱的秋陽,照著浩浩的海波上閃起銀白的小花,更溫和的照著這些不知秋之已至的青年男女們的身上。

球場中是一群往來奔跑的男生在?;@球,一陣陣的歡呼聲,沖入高爽的晴空里。

芷青和幾個女同學(xué)倚著欄桿閑談。她俯視那個穿著紅藍(lán)相間的背心,短褲下露出一雙大腿的金煥章——比她高一級的男生——的擲球的姿勢,眼睛跟他溜來溜去的溜得有些眼花!

她把眼光轉(zhuǎn)向別外,看見那個姓陳的不知名的男生——在舉行全校學(xué)生大會中,第一個起來贊成由她當(dāng)選為執(zhí)委的滿臉長著面皰的高級男生,正站在樹蔭下張望著她。一手還拿了本像小說的書在裝著看。

——這些男生們真可怪!我入學(xué)才幾天?他們便很熟悉選舉我,尤其是這個人!

……校長亦似乎對我別垂青眼哩!他特地由主席臺那邊跑下來對我說:你當(dāng)選成學(xué)生會的執(zhí)委了,從此要替學(xué)校努力工作呀!……

她不覺把那一幕記憶追尋起來。

開全體大會的那一天,她跟著同學(xué)走入禮堂坐著。沒有一刻鐘工夫,三百余人的呼吸把那個窄小的禮堂塞得透不過氣來。

她漸漸地覺得心里緊張,臉孔漲熱地苦悶著!

唱革命歌后,默哀“五卅”殉難烈士的三分鐘間,她覺得這沉默里就像C教會的祈禱時般,個個都張著眼睛向四處觀望。頭俯得低,眼合得緊的還算是臺上那個主席——學(xué)生會的領(lǐng)袖施維強。

一個個的男學(xué)生很痛快淋漓地演說著,女生卻只有許女士一人。接著主席便把暑假以來的重要工作向大眾報告。

當(dāng)主席再三地向大眾發(fā)問還有什么人要起來發(fā)表意見沒有的時候,她耳朵里似乎聽見“我推請鄭芷青同學(xué)起來發(fā)抒偉論”的聲音,不覺心里亂跳起來!她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贊成……”一陣呼聲過后,接著是一陣激人耳膜的鼓掌聲。全堂的眼光都投射向她身上去!

她像陷在熱病里般紛擾著,不知所措地只緊緊俯著頭兒!

掌聲漸漸疏落之后,還不見她站起身來!主席便含笑走下臺來對她說道:“鄭同學(xué),眾人請你起來發(fā)表發(fā)表高見呢,你愿意么?就要散會了,沒多時間呀!”

“我,我沒有什么意見!……”她站起來顫聲地說。

第二次的掌聲再爆發(fā)起來,大眾又是一陣催促的喧嘩。

“不用勉強她了!沒有意見是勉強不得的,待下次有機會再請她對我們談?wù)劙?!”許女士把那些餓犬般想一瞻豐采的,和想捉弄初入學(xué)的較有姿色的女學(xué)生的男學(xué)生們輕輕說住了!

隨眾人涌出禮堂,她漸漸把腦根清醒之后,她對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第一個推舉她起來演說的男生,恨又不是愛又不是地看了一眼。聽許女士說,他就是著名的好說笑話,好替人家首先發(fā)難的吳敬愚。

她那天所以會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還是為了她那漂亮的衣飾,苗條的身材,和美人式的臉兒。其次是為了星期六那天,她作了一篇列在甲等,壓倒全級而受國文教員當(dāng)眾稱贊的作文。不過注意她的,多數(shù)還是初級部的男學(xué)生。高級部的男生呢,歷來是假正經(jīng)的,不大喜歡和下級的女生們接近。

一陣上課的鐘聲把她從回憶中喊轉(zhuǎn)來,她忙把欄桿上的書本和鉛筆拿在手里。再向場上望去時,那些耍球的男生都一面拭汗一面跑回課室去了;浩茫的海波,一陣陣的還盡管碰激著礁石。

這點鐘是國文堂——討厭的國文堂,再下一點鐘便是學(xué)生會的第三次執(zhí)委會了。本來這點鐘是英文堂的,可是近來開會的事情比上課更為重要堂皇,就如一個學(xué)校,每天亦有許多對內(nèi)對外的革命工作可以討論的,所以也無妨在上課時間舉行了。

她想到那男女雜沓,自由談笑的執(zhí)委會——令人又興奮又麻醉的交際會般——就恨時間不跑得快一點!近來她亦大著膽子地和他們縱談,說著幾句時髦的淺薄的革命論調(diào)了。不過放棄了一點鐘的英文功課亦有點可惜!她想,能夠和討厭的國文堂對調(diào)就好了。

低年級的W校男生,對于男女同學(xué)是常有幼稚的行為的。他們有時把白粉筆在女生的椅子上胡亂畫些什么,使她們于不覺中,坐下去就沾污了黑裙子;有時特地找些將壞的椅,脫了它的一只腳,又隨便為它裝上去,等她們一坐下時,全堂便有笑話可看了!此外他們文雅一點的就把情書拋在她們的桌子或椅子上,而靜觀她們拾起來看著時的態(tài)度為娛樂。

不過他們到底還是孩童的心理的,遇到上英文算學(xué)這些功課,西裝革履的擁護(hù)女生的教員時,他們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絲毫不敢放肆了!等到那些戴著古銅邊的眼鏡的老舉人之類的教員來上課時,女生便是他們的玩弄品了!嬉笑之后還可以閱閱小說,打著瞌睡的。

干燥無味的國文講解既使坐在前列椅子的芷青不能另看別樣的書籍,而危機四伏的男生的手段尤使她又氣又恨又可笑!——這一點就是她轉(zhuǎn)學(xué)以來所最不滿意的!

十五

緊接著“五卅”而來的“六二三”沙基慘殺案,又把那將近松弛的人心緊張起來了!——這慘案發(fā)生的時間,距離現(xiàn)在雖已有兩月,但因近來A市方面的政局有些浮動,對方的軍閥有來侵犯的謠傳,所以對這慘殺沒有什么表示?,F(xiàn)在政局上已算安穩(wěn)了,痛定思痛,把大家沉寂的心房又悸動起來!

今天是全市各界對帝國主義的示威運動,同時也是想把那些猶自躲在被窩里般的民眾喊醒起來的宣傳大會的日子。會場是在C海岸的曠地上。

W校的學(xué)生隊伍蜿蜒地跑出街口來時,同樣在進(jìn)行著向C海岸去的各校學(xué)生,也一排排地充滿馬路上了,其中還有許多工人和店員們的團體。

到了C海岸,因為離開會還有許多時間,隊長特地吹了散隊的口號給他們暫時自由行動。

許女士拉了芷青和如容的手兒,跑開萬頭攢動的會場,到?jīng)鲲L(fēng)陣陣的礁石上站著。

身體單薄的芷青,每在幾個人以上聚合的場所里,就會神經(jīng)興奮,臉部燒熱起來的!這時她面著海波,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之后,回轉(zhuǎn)頭去,看見三個兩個的同學(xué)們,也各成一小組地攜手跑到海濱來。沒有散隊的群眾卻蠕蠕地在場上蠢動,衣帽都是白色的,看去好像一團蛆蟲!喇叭和銅鼓的聲音混和著復(fù)雜的人聲,一陣陣送到這里之后,再彌漫著濤聲和風(fēng)聲,便輕煙般消失去了,很多面五光十色,形式不同的旗幟,像彩蝶般在人叢中飄揚出來。

“啊喲!你們也曉得跑到這兒來呀!”她對那幾個跑向身旁來的男同學(xué)笑著說。吳敬愚剛吃著香蕉,他舉起手里那幾只問她要不要。

“誰喜歡吃!怕不夠你自己吃啦!”她看他把一只香蕉撕去了皮,咬第一口已去了一半了,接著第二口便把剩余的都吞下去的粗豪的情形看得呆了!他一連把手里的七只香蕉在一霎時吞得干干凈凈!

“如容!你看他真像李逵般吃法!”她說。

“這有什么希奇?如果我高興,也能夠一氣吃七八只的?!痹S女士笑著說。

“你的手巾借我拭一下使得嗎?”敬愚蹲下去把兩手在海里洗著,回頭問她。

“使不得的,你的手這么骯臟!”她把眼向他一瞟,但插在衿前的小花巾,卻慢慢地解下來。

“讓我也拭一下行么?我的掌心里流了許多汗!”陳克生毫不躊躇地跑過來想分余潤。

“不,不!誰都不借的!”臉上布滿紅透的面龐,幾只門牙向外的克生的不好看的面子,她特別討厭他!

“芷青!你瞧那兒不是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的洋服的少年,拿著攝影機瞄準(zhǔn)著我們么?”如容遙指著一個男性向她說。

“那一個?……啊喲!真該死!看不清他的面部呢!我們跑上別處去吧!”無經(jīng)驗的她還不明白惡少年們的把戲,很著急地拉了許女士的手想跑向別個地方去。

“怕什么呢?給他攝了去又怎么樣呢?”許女士若無其事地只凝視著海波不動。

“他跑開了,啊喲!原來就是他——那個小白臉高鼻子的他!……”如容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忙叫她要仔細(xì)認(rèn)識。

“真是他啊!你的眼力真好!……”她憶清了,認(rèn)清那個在禮拜堂中對她意識著的含情送睞,和一星期前又緊緊跟著她的男學(xué)生——至今猶不知他真姓名的男學(xué)生。

她再把那天的記憶追想起來:

她和如容兩個出街,一路走一面談著。后來發(fā)覺出在不知什么時候,有兩個青年學(xué)生緊跟著她倆,其中一個便是他。

她倆特意轉(zhuǎn)了幾個彎子,回頭看時,他倆亦不即不離地跟著。

在幾個公司里買了許多東西,她倆走入書店來了。大廉價的書店里擠滿了顧客,她的眼光給柜里許多花花綠綠的新小說吸住了,把開著的手提袋放在書柜上。

等到她倆走回校里,她再回頭去時,還看見他們兩個在后面追隨著,倒把她嚇得慌了,和如容趕快地跑著!

到了明天上課時,從芷青的歷史課本里忽然掉落一封用自來水筆寫著的紅色信封的短簡,里面說自睹芳容,一見傾心,際茲社交公開時代,極愿與女士結(jié)為朋友,互相研究學(xué)問……!這類的話,還附上××中學(xué)的通信處,但卻沒有名字。由這××中學(xué)的校名看來,他已經(jīng)不在C教會辦的男校里讀書了,也和她一般地轉(zhuǎn)學(xué)了。

“他還時時掉轉(zhuǎn)頭來看你呢!”如容的這句話把她的追憶打斷了。

“看你才是真的!”她不好意思地說著。穿了時裝洋服的他,略有些輕佻的美少年的態(tài)度。

“??!那個姓宋的你們也認(rèn)得他嗎?”她倆的神情似乎給敬愚猜透了,他笑笑地問她。

“你認(rèn)得的么?叫宋什么呢?”她急于要知道他的一切,連忙著問。

“在外面開會的時候常晤到他的,他是×校的代表,不過名字卻忘記了。這人很喜歡追逐女學(xué)生的!……告訴我,你們怎會認(rèn)得他?”敬愚露出一臉的嬉笑,他像全部都明白了般。

“誰認(rèn)得他啦!”她紅了臉地回轉(zhuǎn)身子不理他,如容抿著嘴笑著。

——姓宋的,……啊,這兒就是C海岸呀!……那天宋先生不知在這里如何苦悶地等著我呢?呀!……久已不嘗光顧的幻象又在腦里浮動起來,她望著海面那只汽船,不覺凄悵不堪!

隊長吹著歸隊的口笛了后,她站在隊里足足過了點多鐘,主席臺上還不見動靜!今天里很猛烈的太陽高高地曬著,悶熱的人叢中幾乎透不過氣來!腿兒酸了,喉里干燥,頭也暈著了!

“隊長真能干呀!還沒有開會,叫我們來站在這里悶死嗎?”她憤憤地質(zhì)問著維強。

“怨得我么?開會的時間早過了點多鐘了!因為等著政治部的代表來參加啦!難道可以等他來了才召集同學(xué)們歸隊嗎?”

“做了政治人員還這么不守開會時間,真豈有此理!”許女士索性在人叢中坐在草地上去。

“來了,來了!就要開會了!”維強在人叢中鉆了出來了。她看見一部耀眼的汽車,載著一個軍服的男人和一個時髦的女人在群眾讓開的一條隙地中駛進(jìn)來后,他倆便走上臺去了。因為W校的隊伍剛列在臺前,芷青很清楚地看見那女人手上拿著一只很流行的修容盒子。

臺上宣布開會了,到了演講的時候,這穿軍服的男人很慷慨激越地演說著,接著便是這女人了。據(jù)認(rèn)得的男同學(xué)說她是這官長的夫人——會唱曲,會扮戲,會跳舞又會做婦女運動的新式夫人。

她一演說完就有三分鐘不絕的鼓掌聲連珠般響著,在掌聲中她已給那官長挽著手,走下臺來乘汽車回去了。

芷青站著,站著,到近午時真辛苦極了!肚子也看看餓了。太陽給云翳遮蓋了去,郁熱中似乎要下雨一般。但臺上那些A市的要人們,還一個個地繼續(xù)著演講。場中的群眾都厭倦了,幾乎沒有一個人在注意聽他們的偉論,只是私下談著話。

十二點了,一點了!等到他們把議論發(fā)抒完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后的兩點多鐘了!高呼了散會的口號后還要巡行,她的兩條失了感覺的腿兒,很辛苦地抬著就要倒下去的身體,跟著群眾一步步地搬運著!

走過幾座外國人的洋行以及私宅的面前時,群眾便很興奮地高呼著“打倒帝國主義”等口號,有的卻喊得連身子都跳躍起來!可是樓上那些外國人,都像看孩子玩耍般,倚在樓窗上一面笑談一面觀看。

——誰叫你要受這樣的苦呢?好好地在校里讀書還嫌沒事做嗎?……她想起早間娘說的話來,她覺得這樣犧牲了各個人的精神和時間,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逛了兩條馬路了。她頂討厭的走向些鬧熱的街上去時,那些商店里的店員們對女學(xué)生的不好聽的批評。

雨忽然下著了,但只有幾滴就沒有了。辛辣的土地的氣息很難聞地?fù)湎虮巧?,她像惡寒般打了幾個噴嚏!

第二次的大雨真的瀟瀟下著了!

進(jìn)行著的各隊伍嘩然地紊亂了,但幾個熱血的青年卻大聲疾呼著“犧牲身體,表示精神”的偉大口號。群眾只得寂靜一點,冒雨前行了。

雨越下越大,到后來連步道上看熱鬧的人們都沒有了。但那些熱血沸騰的青年們的激越的呼號聲,還在嘈雜的雨聲中振蕩著。

十六

因這一次的巡行,她病倒在家里十多天了!有吸引性的學(xué)校使她不安寧地靜躲在床上,只很苦悶得挨著時日。

今天她的精神很覺爽適,病是完全痊好了。她一早就懷著滿腔高興的心情跑向?qū)W校里去。

別才兩星期,校里就有很多新鮮的消息了;平時廝混慣了的幾個男生,也像生疏了許多般,她嬌怯怯地和他們寒暄著。

“芷青,你恢復(fù)了健康了么?我們真掛念你……”圓圓的白臉孔,輕易就會染上一陣紅暈的,有著女性化的表情,和喜歡看些文藝書籍的初中三年級生白其寧——平時很蒙她的青睞的男生,走上來對她說。

“謝謝你,謝謝你們!……”她向他看了一眼,略覺不好意思地說。

“芷青!讓我報告你一件新消息吧!關(guān)于你身上的!”敬愚笑著說。

“啊喲!關(guān)于我身上的?是什么呢?”

“第四次執(zhí)委會舉出六個對外的全權(quán)代表哩,你便是其中之一?!逼鋵帗屩f了。

“就在今天下午,你和其寧恰巧輪值著到A市的學(xué)聯(lián)會出席去!……恰巧是你們倆!……”敬愚嘻嘻地笑了。

“誰要擔(dān)當(dāng)這樣的責(zé)務(wù)!……”她和其寧都給敬愚笑得紅了臉。W校的學(xué)生們有一個共通點,他們老發(fā)覺出同學(xué)中的一男一女稍有接近,有情投意合的嫌疑時,他們便一定要舉出他倆來擔(dān)任著同樣的職務(wù)。

下午四點鐘,其寧穿了很整齊的制服,到休憩所來找她一同去。

是中秋節(jié)后了,但A市這幾天來的氣候還炎熱得很。他倆在馬路上一前一后地行盡了一段路,他忽轉(zhuǎn)過臉來叫她拐向彎角上走去。

“不是在××路的盡頭呢?怎么要轉(zhuǎn)彎?”

“這里靜一點哩。你瞧那馬路上的揚塵不是很討厭的嗎?”他的步伐漸漸放松了,和她慢慢地并肩走著。

——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并肩跑路呀!……那些路人們會疑我倆是一對戀愛之侶吧?!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有些心怯又有些快感地讓他擠近自己身旁來!

年紀(jì)比她還少一歲的其寧,亦又驚又愛地只是不敢開口,也不敢看著她,默默地靠近她走著。

再轉(zhuǎn)一個彎,一面很大的牌匾赫然在目,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

走入大門,她望見會場上闃無一人,只有一對制服不同的男女學(xué)生,在走廊下面很親密地聚談著。簽名處也沒有一人,她和其寧便在會場里坐下來。

“怎么呢?這時剛剛四點鐘了還沒有人來?”她腦里幻想著的一群男女喧嘩擁擠著的會場卻只是清冷的空廳子,她看手上的表兒恰巧是到了開會的時間了。

“哈哈!你瞧這壁上的掛鐘,此刻只有三點二十五分鐘啦!離開會的時間還很遠(yuǎn)哩!我們算頂早到的?!?

“這掛鐘是壞了吧!哈哈!……我們早,他們才早哩!”她指著那對談興正濃的男女笑著說?!澳阒浪麄z是什么學(xué)校的?”

“不曉得。不過女的梳著這樣的髻兒,不編辮子,怕是C女中的吧!”

“啊喲!你們男人亦會注意到女人的發(fā)髻上嗎?……”她說后掩著嘴笑了??此⒆铀频男A臉上漸漸泛出的紅暈真是可愛——自己可以居在主動的地位來愛他,不像對別的男性般,自己處于被動的地位給愛著哪!她想。

掛鐘已經(jīng)敲了四下了,零零落落地也來了三五個各校的代表;他們都是一對對的男女,并著肩喁喁地細(xì)語著。夕陽漸漸斜向屋角上去了,草地上的涼風(fēng),把一天的悶熱次第驅(qū)了去。她和其寧也走到外面來。

“怎么此刻還只有寥寥的幾個人呢?怕就照著這掛鐘的時間吧,怕到五點鐘還不見開會吧!”她覺得這情形真滑稽透了。能守時間的男女卻是想借此聚談著的。

又過了半點鐘了,草地上已擠滿了很多男學(xué)生,也有許多白衣黑裙的女生點綴著。他(她)們都毫沒客氣地談笑著,玩耍著,把她看得呆了!她和他站在草地上的角落,倆的自由都像給他們限制了般,覺得不能和他們同樣地活潑伶俐,倒不如沉默地裝成“不與眾偶”的更佳。

“我們到會場上去吧!時間快到了。”她向其寧說著。越久越多的群眾的眼光都好像對他倆嘲笑,輕視般!她覺得幼稚的他在這個時候真沒中用,不能夠做她的保護(hù)者。

等到主任說不能再延,搖鈴開會的時候,那個掛鐘已經(jīng)打五點鐘了。

堂堂的全市的學(xué)生代表的言論和行為原來是如許淺薄,對革命的見解也像自己般可說是盲目的!她感到重大的失望了。她想這樣的盛會不是和縮小范圍的學(xué)校里的開會時一般,只有無聊和胡鬧?!她看著每同一派的幾個學(xué)校的代表,都坐攏在接近的椅子上;幾個人喁喁細(xì)商之后,其中便有一個站起來說話——只有鬧意氣的話。有些女學(xué)生,也同樣地和他們頭兒碰在一起,半商量半說笑地密語著。會場上的人聲漸漸喧嘩起來了,那個鶯聲燕語的女主席好幾次發(fā)著嬌嗔,不能把他們的喁語肅靜下去!

她和其寧也漸漸地閑談起來,忘記是在開會,更忘記他們在爭執(zhí)著什么問題了!

“喂!W校的代表!請你這位一同去××政治部請愿去啦!”她正和他低著頭在議論校里那個理科教員,猛抬頭時,原來那個嬌聲的女主席走下臺來提高聲調(diào)在和她說話。

她茫然地不知要怎樣答應(yīng),只看著同樣慌張著的其寧的臉孔。

“你的貴姓名叫什么?”主席輕蔑地笑著,芷青覺得全場的喁語都停止了,他們把眼光投射向自己身上來。

“鄭芷青?!鍪裁创砣ツ??”她鼓著勇氣地站起來。

“開會開得連議決案都不知道嗎?”主席半惱半蔑視地了她一眼?!拔覀儽頉Q在這個時候,派出六個代表到××部請愿,要求部長立即批準(zhǔn)幫助學(xué)生救國團的經(jīng)費。你給舉出了,這時就要去的?!敝飨f完冷笑地走上臺上了。芷青想,同性的女學(xué)生真比異性的男生更其輕侮自己,看她好像含了一肚皮的莫名的妒憤般。

無可如何地,她漲紅了臉離開其寧了!走出場外,她看著五個在等她同去的男女代表中,一個就是屢次對自己有意的宋某!

——沒怪自己會給他們推舉著,一定是他提議的!……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悸動!看他已走向前來向自己招呼了。

“鄭女士,我們不是從前都認(rèn)識的么?哈哈!今天有幸得很!我們一道去罷!”他不客氣地擠近她的身邊來!忙把帽子脫去了,還行了個最敬禮。

“?。 彼灸艿赝丝s了幾步,紅了臉和他點頭。她想,自己這不大方的態(tài)度一定會給他和同行者所輕視了吧!

坐著人力車到××部,在客室里等候部長時,他把一張印著“宋慕文”三個字的名片遞過來給她,她亦大著膽子地和他應(yīng)答著。

等了二三十分鐘,秘書長出來了。他說部長沒有空,等下次再來。他們只得掃興回來。

“就是這個報告著晤不到××部長的男學(xué)生!”她指著宋慕文笑得有些夸傲地給其寧看。他卻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會場里的電燈發(fā)光了。燈光下群眾喧雜的情調(diào)為她所未曾經(jīng)過,她忘記了念著佛等她回去的母親,也忘了自己肚子里的饑餓,很純熟地和鄰座的男女學(xué)生談?wù)撈饋砹恕?

一直到八點多鐘才散了會,在滿街燈火的馬路上,她和其寧分別了后便坐著車子回家去。

十七

重陽節(jié)過去了,“已涼天氣未寒時”正適合嶺南的十月初天氣哩。久靜思動的W校學(xué)生,表決在明天起做分組旅行,吸吸城鄉(xiāng)的新鮮空氣。

每組都是學(xué)生們——男女生自由結(jié)合的。她和許女士,如容和其寧,敬愚等組成一組之外,還加上了維強等好多個高初級的男女生。這一組算很熱鬧了。有十五個男生和六七個女生。她(他)們的目的地是A城——距A市只有二十分鐘左右的海程。

天還沒有亮?xí)r她就從薄睡中醒來了!因為輾轉(zhuǎn)了一宵沒有睡熟,兩只眼皮似乎增加了許多重量,勉強睜開眼來向窗外望去時,灰黑的天空才微微地吐出一絲白意。廳上的自鳴鐘恰巧敲了四下,但她急忙忙地跳下床來。

由人力車上跳下來時,出她不意的是學(xué)校的大門口還緊緊地向內(nèi)鎖著!她想,學(xué)校的當(dāng)局方面真好笑,每晚上這樣地把大門鎖到天亮又有什么用呢?聽說他們寄宿的男生,每晚都有本事到外面冶游去哩!

叫喊了許久,門房才張著詫異的眼光,從床上跳下來開了門。

她獨在走欄上面海站著,一輪血紅的大日頭,從海天盡處慢慢地升起來?;\著曉霧的海面上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

“啊喲!真好看啦!”她本能地向太陽贊美著。倚著欄桿默默地聽聽球場上的鳥聲,看看變幻的朝霞,心里悠悠地想著近在咫尺的其寧。

小春天氣,欲寒未寒的晴朗的早晨,W校的旅行組向附近百余里內(nèi)的各城鄉(xiāng)進(jìn)發(fā)了。激越的喇叭聲,把充滿青春的愉快的男女的熱情,一同吹將出來。

七點鐘的時候,他們這組旅行隊到碼頭來了。冷清清的碼頭上給她們以重大的打擊,第一次的早輪是開去了!第二次的要等到午前十一時才能夠開駛——A市和A城的交通只有這兩三只小汽船往來著。

“那么,我就不去了!誰耐煩在這兒空等幾個鐘頭?”許女士像巴不得回去般,第一個扭轉(zhuǎn)身子去。接著也有些同學(xué)說掃了興,不想去了。

“一定要去的,你們不用慌,等我和里面的總辦磋商一下!”組長維強忙跑向汽船公司的辦事室里去。

“有了船了,專載我們?nèi)サ?!”隔不上五分鐘,他們滿面堆著笑地跑了出來,把手兒向他們招著?!肮∥覀儎倮?!”他說,他把印著“外交后援會”等類的頭銜的名片遞給了總辦,又和他說我們是負(fù)有××?xí)氖姑?,到A城去宣傳革命的工作的。他只得惟惟答應(yīng),特地叫司機開了一只小一點的,平時不大行駛的汽船給我們。

“沒怪你們要拋棄了功課,整天為革命而奔走,真奔走得有切實用呀!”她看維強這樣意氣揚揚的態(tài)度有點可羨亦有點可鄙!

小汽船轉(zhuǎn)動著輪軸了。因為水淺不能靠岸,幾個工人把一條木板架著岸和船沿,同學(xué)們都連跳帶走地落下船里了。她跟著站上木板去時,下望沙渚上積著污穢的廢物,還罩上一層深綠色的泥水。木板離下面足有尺兒高,她不覺兩腿一陣悸萎,舉不得步了。

“怎么,還不下來么?”許女士在船里向她招手。

“啊喲!你還不下來?”船里的人都在催促她。

“我,我不下去了!我的……”她再從木板上下望,忽然夢景涌上眼前,她又急又怕地幾乎掩面哭著!“我不去了!……”那一次在海里掙扎著向宋先生求救的情景,把她襲擊得落下淚來!

“其寧,你不會上去把她拉下來么?”同學(xué)們都詫愕起來,有的叫其寧上去拉她,但軟弱的他委實沒勇氣再走上這木板去!只倉皇地躊躇著。

“等我上去吧!”維強走上木板去。

“不,我不要過去!……”她像小孩般哭著!但他像負(fù)重一般,三兩步硬把她拉過來了!

“好了!好了!”他們是一陣笑聲。

她從昏迷里清醒過來,船身已經(jīng)微微地震動著開行了。她覺得背上一層膩汗,很討厭地貼住襯衣;給海面上的風(fēng)兒吹來,又似有冷意!再想到自己頃間的情形,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了,那只給維強緊緊拉著的手兒,也似乎有些特異的新鮮的感覺!

“怎么這樣神經(jīng)質(zhì)的,早間像孩子般落眼淚呢?你站起來眺望這海景!”許女士像撫摸般地拍著她的肩膀,她偷眼望著他們,都很熱狂地在欣賞著海景。

她跟許女士向船窗外望去。澄碧的天空和珠紅的海波,同樣地向無限伸展著。A市已差不多看不見了,只有那粒小得像棋子般大小的A市貯水池,還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著。幾只雪白的海鷗點綴在青天絳海之間。右面一帶忽高忽低的屏山,在眼前起伏地飛過。……這寥廓的天空,這滔滔的海水,還有已涼不冷的南海的輕風(fēng),悠然地拂著人額前的短發(fā)和衣袖。這蕭爽的情調(diào),把她早間昏擾不安的心情漸次平定下去了,身上也覺輕快了許多。

十八

由碼頭通至A城里的官道上,兩旁幾株柳樹都呈現(xiàn)著零落的氣象。似乎要告訴道上的行人:“南國的殘秋消失去了!”由柳樹隙望去,兩旁的田野都長滿著金黃的禾穗,翻起陣陣金波,當(dāng)曉風(fēng)把它吹拂著的時候。初冬的麗日溫和從前面那些柿樹梢,斜照在這蜿蜒的官道上,田野里的稻香,帶著泥土的氣息,一陣陣似有似無地蒸發(fā)出來,含著許多使人沉醉的力!A城的名勝北巖和西巖,就在這官道的兩旁的亂山中。還有有名的文星塔,任憑行人怎樣轉(zhuǎn)彎抹角,老是浮現(xiàn)眼前的。

兩年來住在A市的煩囂里的她,眼前的景物特別地對她吸引著。眼前只有光明,只有燦爛!她們的嬌脆的笑語聲,時時引得彎著身子在田里刈草的農(nóng)人們的抬頭駭視。

轉(zhuǎn)入城里了。惡濁的空氣,狹小污穢的市街闖進(jìn)眼前來!她不覺皺了眉,叫認(rèn)得路的維強另揀曠野的地方走。

在路上他們一面說笑一面買水果吃。男生們的背肩上手上都負(fù)著皮袋,熱水筒,香蕉等東西,女生們卻空手走著,不愿分擔(dān)義務(wù)。她想女人到處都是受男性們歡迎和同情著的,看他們那累贅的情形——替女生拿東西的情形真有些可憐!他們真是何苦來呢!

“我可累死了!跑不得了!休息一會再走吧!”他們走到了一所古廟面前,敬愚把肩上負(fù)著的一束甘蔗,和手里撐著的一面旅行旗放了下來,坐在石階上。

“你瞧!文星塔不是很近了嗎?再走一條小巷就到了?!本S強催促他起來。

“走罷!這些老婦人真討厭!”她看見廟里一些善男信女們,手里拿著一束香都走出來觀望,還對著幾個女生不住地批評。

“比得上你們么?你們喉干了會一段段地來向我肩上要,可知道人家的肩上酸得要命么?”敬愚勉強把身子抬上來。

他們跑到文星塔前面了。這塔是在衙署前,四面都環(huán)著一圍短墻,圍里有許多賣雜食的小店。塔身的黝黑的石塔磚表明著它有多年的歷史——據(jù)說有三百多年了。一共有十五層的高度。在下面望上去,老覺得它有些要傾斜下來的姿勢!神經(jīng)質(zhì)的她,走到第三層就不敢再上去了,又累又怕地喘著!

同學(xué)們都奮勇先登地上去了,結(jié)局只存她一個在下面,她只得提起精神跟其寧爬上去。

漸高漸縮小的塔身,到第六層已經(jīng)沒有窗子,沒有走欄了。石塔中充滿陰森的氣象;在黑魆魆里只有摸索著。她的手兒不知什么時候給其寧緊緊地握住了!他倆的心兒都緊張著,靜聽著上面他們越走越遠(yuǎn)的足音。

“不要上去了,其寧!我怕著呢!我們走下去吧!”她的右手偶而觸到冰冷的石壁,不覺一陣戰(zhàn)慄地幾乎就勢倒在他的懷里!

“我亦有點怕呢!”他在拼命地緊握著她的纖手,一同走下來。

“好了,這兒有窗子,亮得多呢。”在薄暗的陽光中,在幽涼的古塔里,她望著他那圓白的臉兒燃燒著愛的熱火來!她想,自己會和他在這樣的情景里相對著真是小說樣的遭逢!他能夠在這個時候抱著自己——緊緊地?fù)肀е约?,以后便可以和他成為愛侶了!但孩子般的其寧總沒有勇氣,正和她的好幾次想自動地攬著他的肩膀而終于失敗一樣,他倆只有默默地對視著。

“其寧!……”她顫動地喊了這樣的一聲,聽見上面嘈雜的足音像逐漸傳下來,忙緊緊地把對方的手兒緊捏了一下,便掙脫了。

“我們再走到下面去吧!”望著上面射下來的手電燈光,知道他們就要下來了。自己和他在這樣的陰暗里相對著,給他們知道了是不好意思的!

“你們跑到最高層嗎?”她伏在第三層的欄上,假裝著俯瞰下面的景物。但他們都玩得興奮了,沒有注意到他倆的表情。

“真高興!你瞧我好腳力!一直走上最高層去,誰都趕不上!”敬愚一面捶腿一面說。

“不怕羞!還夸口嗎?是他走前面的,突然驚喊起來,說前面有鬼啦!連手里的電燈都滑溜下來!還是煥章上去的!還不羞!哈哈!”如容和一個女同學(xué)叫文蕙的爭著說后,大家都哄笑了!

“不要和你們爭論,肚子餓了呢!組長,你說買什么東西吃?”敬愚說后伸手向維強要錢。

“隨各人的便吧!我要吃紅薯湯——A城有名的出產(chǎn)品?!痹S女士說。

他們走到下面來了。一面捶著腿一面一碗一碗地捧來給女生們的還是敬愚和一個小孩子的一年級生。

“啊喲!不好吃,甜得怕人!”她夾起一塊紅薯來,咬了一半就吃不下去。

“真是小姐!紅薯的田土風(fēng)味你真的不會嘗?!痹S女士笑著,一塊塊地吞下去。

“有雞絲面么?”她皺著眉看他們在吃著像箸子般粗大的面。

“哈哈!在這里要吃雞絲面,比我們南人要看下雪還艱難呢!將就一點吧!”敬愚一面拭著額上的汗珠,一面狂吞著那碗熱面。

十九

她和他們游完了北巖時,短促的冬日的斜陽已掛在樹梢上了。他們每人都手里握著一束山花和野果下山來,循著原路到A城的第一中學(xué)里借宿。

晚餐在掛著幾盞煤油燈的膳廳上舉行。他們這一群緊抓著青春的男女都盡量地快樂著,高談和笑語把同在廳上的一中男學(xué)生們羨妒殺了!他們恨閉塞的A城教育當(dāng)局何以不許學(xué)校招收女生,更恨自己的父母何以沒有多量的金錢,給他們到各校都是男女同學(xué)的A市讀書去!

膳廳上的人們都散了時,她的第一碗飯還沒有吃完。她一面含著一塊雞骨要咀嚼,一面給敬愚那種滑稽的態(tài)度引得合不攏口地笑著。和男性聚餐在她還是第一次,看他們那雄偉的吃法,看得忘記自己的肚子餓了。

由膳廳上散出來時,夜的寒意給輕風(fēng)送過來襲著衣服單薄的她!她緊握著如容的手兒,和他們一同走盡一條回廊,向東面的宿舍里入去。

這宿舍一共是三間聯(lián)接著的房子,由一中的學(xué)生退出來讓給他們的。她和他們閑談了一會,回頭不見了許女士,便走出門外來張望著,卻看見她和維強,默默地相對著站在廊下的草地上。

“鷗姊!外面不冷嗎?”許女士聽見她在喊她,匆匆地入室來了,他亦跟著入來。這樣的態(tài)度使芷青對她懷疑著!她想,她的對方一定是維強了,他倆想借著旅行來促成戀愛吧!沒怪當(dāng)時是他提議的。

經(jīng)了眾人公共的分配,這三間房子中的一間列有四張臥床的給女生寢宿,其余兩間給他們男生。

疲倦了一天的她,躺下床上不久便睡去了!

“芷青,還不起身啦?”她模糊中聽見許女士喊她的聲音,亦聽著維強等在說話一般。睜開眼來,陽光已經(jīng)射在被子上了。她坐起來想找外衣穿時,外面說著話的敬愚恰巧踏入房里來!

“啊喲!人家還沒起身呀!”她漲紅了臉,只把兩手按上胸前襯衣開縫的地方。

“呃!……”他忙縮住兩足走出來!外面的同學(xué)們都笑起來了!

他們又照著預(yù)議的路線出游了。今天的天氣忽然悶熱起來,參觀了幾個學(xué)校之后,她覺得身上浸滿了膩汗了!

走到有名的西子巖上時,已是中午了,他們在山腰的一處竹林下歇足,休息著。疲勞和悶熱把紅暈驅(qū)上平素蒼白的她的臉上,嬌艷欲滴!在這幽邃的山中,這翠竹叢下,她真是他(她)們中的女王了!

“熱得很呀!”她一個人跑向一帶竹林深處,想把身上的絨背心除下來。把外面里面的鈕扣都解開了;自己看著兩只乳峰的周圍撒滿微微的汗珠,胸前很浮動地起伏著。她一面讓涼風(fēng)吹拂著它,一面下意識地賞鑒著自己的紅潤的肉體和隆起的兩乳。等到把絨背心脫下,再穿上外衣時,瞥見在那滿布著散碎的竹影的地上,映著一個人影!她慌忙舉起頭來,看著那個陳克生正站在前面不很遠(yuǎn)的地方,露著怪難看的臉色對著自己!她嚇得一面悸動著一面飛也似的跑了!

“我這時碰著鬼呀!”她跑過來緊握著如容的手兒,心頭兀自別別地跳著!她又羞又恨又驚地告訴了如容。

組長鳴笛整隊上山峰去時,她才看見他失神般地由那邊踱出來。

山峰上是一所很大的寺院,供的是A城有名靈顯的呂祖仙師,香火很是旺盛。寺僧知道了他們是A市旅行而來的學(xué)生,連忙殷勤地從房里搬出兩碟子陳皮梅和瓜子,和幾條透了氣的香煙來餉客。

“??!給他媽的校規(guī)束縛慣了,自昨天就忘記吸煙!”敬愚走過來把一支香煙燃上了。

“我亦來試吸一支!”她亦走前去拿了一支,就把他手里那根火柴點燃。

“你們和尚也吸著香煙的么?”什么都不曉得的她這樣問著那滿臉是笑的寺僧。

“和尚吹大煙才多著呢,不吸香煙!”

“不是我們吸的,是預(yù)備著給上山玩著的客人們的。哈哈!我們這里是很守清規(guī)的!”寺僧?dāng)[著手笑了。

“你們在這里真享盡清福啦!”山上的清景把她羨殺了。

“讓我來做和尚吧,你們收容不?”

“先生們和姑娘們才有福氣啦!現(xiàn)在世界文明了,你們真快樂啦!哈哈!”年紀(jì)雖然老了的寺僧也會動了塵念吧!看他們男女交錯,恣意頑笑的情形。

“你們出家人還會成佛哩!”

“真的,要修行幾世才能夠成佛呢?”

他們正這樣地談笑時,聽著敬愚在廳上“碌切,碌切……”地?fù)u著簽詩筒,把大家都惹得大笑起來!

“那位先生真虔誠,仙師一定保佑他好事如愿的!哈哈!”寺僧善窺人意地說著些有激刺的話來。

“該死!和尚亦說著這些話?”她暗把滑頭的寺僧罵著。那些男生們都笑笑地看著女生們。

兩個和尚把這小廳上的兩只八仙桌子拭干凈了,又搬著一大釜白米粥和幾樣素菜出來。山中自種的青菜和白菜都另有奇趣的風(fēng)味,其余的小菜也很適口。他們都半耍半搶地把粥和菜都吃完了,吃到后來連菜湯都喝個精光。

他們還叫小和尚下山去買了許多食物和香煙,一直玩耍到下午四點鐘過后才下山來,那個寺僧還很客氣地送到半山才回去。據(jù)維強說,攪擾他這半天,給他敲去五塊錢的竹杠!

“晚上要往那里投宿呢?”這問題在路上發(fā)生了。維強說昨晚借宿的學(xué)校距離這里有六七里之遙,跑不到了,就在城外找一處吧。但他們一連找了幾處都是狹小得連宿舍都沒有的鄉(xiāng)間小學(xué)。不得已再走進(jìn)城里時,街上的商店已經(jīng)閃爍著燈光了!

坐落在城東一所狹隘不堪,塵埃滿桌的學(xué)校里的會客室上,他們都人翻馬仰地再也不能另找別處了!抱著水煙袋校長把雙眉緊皺起來再四籌思之后,才答應(yīng)就僅有十幾個寄宿生中讓出四只木床來借給來客。

“那怎么行呢?維強叫我們五六個擠在一只木床嗎?”維強苦笑著。芷青想,這個時候雖有印著××?xí)膱?zhí)委的名片也無所用了!

把雙眉越皺得緊的校長真走投無路了!到后來他才想出個移兵之計,叫來客分出一小組到鄰近的一個完全沒有寄宿生的學(xué)校去——叫他們幾個教員合讓出一兩只床來。

草草地吃了晚飯,校長便親自帶了這旅行組中的九個男生往別校投宿去了——陳克生也在其中,是她叫許女士轉(zhuǎn)向組長說,把他硬分配了去的。留下的是女生和維強等幾個人。

“他們說我們的壞話呢!說我們今晚上……”敬愚氣憤憤地說著,他說他們九人臨去時發(fā)了許多牢騷!

“管他呢?等回校里去時慢慢和他們算賬!”維強看那些女生們都臉紅紅地低著頭,只有許女士若無其事地看著一冊帶來的書本。

“不得了!這個樣子怎么睡得呢?外面人家知道了時,一定說壞話的!我很怕!……”膽子小的文蕙和她們囁嚅地說著,他們都沒有法子地面面相覷地干急著,只打算通宵不睡。芷青呢,雖然也覺得太難為情,但她想,能夠和其寧這樣地親近地對臥著,真有說不出的新鮮的感覺和興奮!看如容似乎很注意她和他的接近和交談,自塔上那一次的接觸后,在人面前自己便不敢和他親近了!自己總不敢坦然地和異性戀愛著的!……她舉起眼睛向他望去時,坐在對面床沿上的其寧也剛巧在看著她!

這四只木床是相向地列在一間房子里的,中間放著一只長方形的自修桌子和兩盞煤油燈。

他(她)們都坐在床上談笑著,直至午夜過后的三點多鐘,才不能支持地亂躺下去!但許女士卻很早便先睡著了。

充滿油穢和男性的臭味混和著的被子和枕頭,發(fā)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氣息,向她的鼻子里散射!沒有昨晚上那樣比較清潔一點的一中學(xué)生們的床上那樣舒適般了,過度興奮的她,臥在這樣的硬木床上盡是睡不著!只靜聽著外面街上的柝聲和室內(nèi)的鼾聲,看著那漸漸變成灰白的窗口!她想,其寧一定睡去了吧!……這兩天來的情景真離奇變幻極了!……

二十

旅行歸來后的光陰,又很迅速地把校園內(nèi)的幾株灌木樹的敗葉,掃得干凈無余了!這之間,她的革命與戀愛的爭執(zhí)繼續(xù)了好久,到后來卻受了許女士的影響,不怕同學(xué)們怎樣的推擁,教員們怎樣的策勵,老是不愿意到外面干那不感興趣,反而令人討厭的“工作”去!

是放寒假后約莫一星期的時候了。這天她獨自一個地大清早就跑到學(xué)校去,校里員生星散后的氛圍氣真是落寞不堪,只余著一個沒精打采的校役,坐在球場上曬太陽。

她匆匆地找到了門房,問他可有她的信兒——她怕信件寄向家里去時會受大奶奶的調(diào)查。雖然有的是女朋友所寄的,但到了相當(dāng)年齡的女兒們的私語,總不能公開給母親的,故寧可麻煩一點地轉(zhuǎn)向校來更為妥當(dāng)呢。出乎意料之外的,他遞給她的不是其寧的信,也不是什么女友的,卻是封面寫著華緘的本市的信件!她忙走入空講室里,把它拆開來。

先看信末的署名,原來是如容的哥哥華四少所寄來的第一封情書!信里抄滿了《玉梨魂》和《情書指南》里面的肉麻句子,引得她笑了出來,興奮著的心房也突突地跳著!雖然文筆這樣的全沒文字意味和太于劣俗,但她想起它的主人翁委實是個美男子——風(fēng)流貴介的美少爺,她略不躊躇地就在講室里的講臺上把回信寫好了——是不亢不卑,若有情若無情的一封復(fù)信給那個淺學(xué)而近浮夸的少年了!

吃了午飯,照例是如容跑來和她坐談的,但今天等到二點鐘敲過了還不見她的足音!表姊已回家去了,一個人真是舉目無侶,只悒悶地給早間復(fù)了信這個問題紛擾著!

假中無聊,女友們時常都到她家里坐談去的,尤其是如容和她頂親昵,還時常在她這里住宿的。生長在那樣煩雜的家庭的如容總比她見識得多,她從她口里曉得一切的世故人情,也曉得不少的關(guān)于“性”的知識。

到四點多鐘如容才來了。她只問她有到過學(xué)校去沒有,便談些別的事情,像不知道哥哥寄信給她般,還在取笑她和其寧的情史!

“你們真是一個個都有了愛人,有了對象了!你知道么?鷗姊的真正戀人不是維強也不是我們所疑擬的那些,卻是個姓顏的小學(xué)教師,A市××文社的主干呀!聽說他倆是由文字上結(jié)合的,時常在C海岸那里情談呢!我哥哥也曾晤見著?!?

“你哥哥也認(rèn)識她嗎?”

“誰不認(rèn)識?你們兩位是A市鼎鼎大名的女學(xué)生領(lǐng)袖呀!”

“又來取笑人家了,看你這張嘴!”

“今天我自己也親自碰見她和個很灑脫的男性并肩由T園里走出來的,這個人就是姓顏的吧!聽說近來時常有許多戀著她的青年,天天跟著他倆的背后,又寄了許多恐嚇以至要挾的信件給他倆!不知她何以在這樣包圍之中,竟愛上個寒酸的小學(xué)教師?幾多地位高傲的男性,她卻不值一顧呀!”

“你說起來我才恍然呢!記得那一天她從身上掏出一張半身的男人肖像來給我看,問我‘這個人怎樣?’說是她的朋友。我想她自來對男朋友都沒有這樣親密的!看來這人必是姓顏的無疑了!”

“啊,芷青!你覺得這個姓顏的會有些和宋先生相像嗎?……”如容笑著。

“啊喲!又提起他做什么呢?我恨他呢!……”她聽浣玉說,他到南洋不久的時候?qū)懶沤o她的哥哥,信里罵她是醉心虛榮,以愛情當(dāng)著幻燈耍的女性,他受了她的騙了!他現(xiàn)在覺悟了,斷不迷戀她了!……她當(dāng)時聽后又氣又恨地痛哭著,此刻如容又提起他來,就像針?biāo)频南蛩讨?

“不是和你說玩喲!不過宋先生的樣子癡俗不堪,姓顏的卻清雅許多呢?!?

“你這樣善于觀察人,你未來的戀人一定是獨一無二的美男子了!”她感著自己一入社會就能使男性們傾倒的嬌矜,再看著如容臉上那片難看的疤痕,故意打趣著她。

“啊喲!誰要愛人呢?我不是抱著獨身主義的么?……”

“獨身主義,怕是三身主義吧?——有了對象就有孩子了!……”她想,衣飾上十分講究,拼命地想把臉上的疤痕給厚粉遮去的,和自己般喜歡和男同學(xué)交接的如容,又何必?fù)沃叩概傻莫毶碇髁x的旗幟呢?

晚上,她和如容都躺在被窩里看小說,對文學(xué)全無門徑的如容就頂好讀《紅樓夢》,說著肉麻派的從前很流行的癡情話。這時她低吟了一會《葬花詩》,又把全部的《紅樓夢》拿起來亂翻著,翻到“賈寶玉初試云雨情……”那一段,她叫芷青一同一行行地看著,沒有看完,她倆都伏在枕上笑了!

她倆漸漸由書中的人物談到現(xiàn)實的人們了,又漸漸地談到刻不離口的戀愛上去。這個時候如容很坦直地告訴她,說自己在十五歲那年跟父親們在H港居住,在那兒愛上了間壁的一家洋貨店里的一個很漂亮的店員。

“你和他有了性的關(guān)系吧?快點把那件事的情形告訴我!……”蜷伏在溫暖的被窩里的芷青,遍身軟綿綿地不好意思地笑著!

“你這個人真是壞人!人家把由衷的話告訴你,你還不相信!不是和你說,給家里的小婢碰見么?那時委實是不及有什么行為的,他只緊緊地抱著我!……”

“那個時候怎么樣呢?有什么滋味么?……”有父系的早熟的遺傳的她,到現(xiàn)在還不曾嘗著和男性吻抱的滋味,她痛恨從前白失了好幾次可以嘗試的機會了!

“很難說出的,你自己怕不曾經(jīng)驗過來么?……嘻嘻!”

“啊喲!我和誰經(jīng)驗過來?我又不會偷漢子!……”她伸手在如容的臂上捻了一下。

“難道我就會偷漢子?不得了,不得了!”如容也伸過手來捻她的臂膀,倆都一面笑一面在被窩里打起架來。

“啊喲!夠了,不要玩了!……問你,你為什么愛上個下賤的店員呢?”她露著輕蔑地問著。

“不能夠這樣說的,我們不是應(yīng)該打倒階級的不平等嗎?……大約那個時候見識還淺薄一點,坐在家里當(dāng)小姐,見到陌生的男人就會很容易地愛上他的,而且他委實漂亮得很!……”

“這也有理由?!悻F(xiàn)在還愛他嗎?”她想,越是在家沒和異性接觸,越是痛慕著異性的,記得自己十四歲時候,無端也單愛上那個時常來家里賣糖食香煙的男小孩呢!

“聽說他已討了老婆了,我不念他呀!當(dāng)時我也知道不能夠和他成為戀愛之侶的,不過一晤到他,就引起我的情熱啦!”

“不怕羞,你只有十五歲就會有性的沖動嗎?”

“怎么不會?聽說我二哥哥只十二歲,就會強奸著家里的女婢哩!……”

“嘻嘻!……”

談鋒轉(zhuǎn)到如容家庭里了,如容不客氣地告訴她,說華四少十分愛著她,想著她,本來就要叫媒人過來求婚的,是她和他計劃,先通通信和交際,等雙方有了相當(dāng)?shù)膽賽蹠r才決定婚姻問題,想來大奶奶方面亦沒有什么阻力吧?……又說自己和她這樣地愛好著,來日可以成為姑嫂,她就真的抱著獨身主義,不嫁人了?!?

二十一

一聲聲的爆竹把一九二五年的暮冬趕走了!家家的門口都貼上殷紅的桃符,它把新春從頹沉沉的舊歲中拖出來了。

陰歷的元旦是我們中國人一年里頂精彩,頂快樂的節(jié)辰,也可以說是頂自由平等的日子!——差不多百業(yè)都停止著,各個終年勞苦著的工人,也能夠在這個節(jié)日休息著一天兩天的。陳舊的過去了,未來的正來日方長,誰不開眉嬉笑,盡量享樂呢?

氣候不常的A市,這幾天突然暖和了許多,春氣特別地彌漫著那班沉酣在逸樂的,平時不曉得什么是人世的悲痛的男女們身上!

許女士自除夕前一天,到她的一個離K村不遠(yuǎn)的友人家里去,一直到正月初旬才回A市來。鄉(xiāng)村的新年的情調(diào)和這里迥乎不同,她回到家里來后,看看街上,戲園里的男女們淫樂的紛擾著的情形,使她格外地對這都市起了惡感!她無聊賴地跑向芷青家里來。

“啊喲!你們碰巧要出街么?”許女士踏上了廳上時,看見她和如容剛剛在找著錢袋子要出街。很流行的旗袍罩上她的身上了,把劉海蕩得蓬蓬松松的,臉兒上還搽了一層淡淡的香粉。只有十多天不晤的芷青,竟居然像如容般,脫去了清麗的女學(xué)生裝束,變成妖冶的時髦女人的打扮了!

“??!鷗姊!我們剛要上文蕙那兒,約她一同到如容的家里,坐汽車逛去呢。你來得真好,快點一同去罷!”她看見許女士到來,喜歡得很,但細(xì)看著她那種悒悶空寞的表情,不覺把聲調(diào)放低了一些。

“鷗姊,真好呀!今天我四哥哥定了兩個鐘頭的汽車,要逛到A市盡頭的石炮臺附近哩。一同去罷!”如容拉著她的手兒。

“你們幾時學(xué)會了時髦法兒呢?我可沒有這樣的豪興!……”許女士苦笑著。她想,物質(zhì)文明的魔力把這個純潔的芷青吸住了!沒怪街上橫沖直撞地駛著許多滿載了紅男綠女的新式汽車,想來是那班投機的小資本者,由海外運來供這些男女們的娛樂的呀!

“??!我們這幾天真玩得好快樂!本來是和約芳,文蕙四個輪流地出錢坐四次汽車的,但每次都是她四哥哥為我們打電話定汽車,每次都替我們付鈔了!”她半得意半不好意思地說著。

“你哥哥叫華如章的是嗎?”許女士想,這個不良少年一定不把芷青放過去!自己總得對她負(fù)起了師友的交情,有機會時,忠告她一下才好。

“是的。他亦認(rèn)得你哩。……我們快點去吧!”如容把錢袋找在手里了。

“不!我要回去的!……芷青,把你們的香煙給一支我!”許女士掙脫了被芷青拉著的手兒,點了一支煙狂吸著!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執(zhí)拗!耍耍去不好么?……”她看許女士也會吸煙,不覺駭然!

“你一定要同去的!回來我們在這里聚談!吃東西,玩撲克,擲骰子……。今晚還一同看一枝香班的戲去呢,大家享樂一下不好么?”如容在哀求許女士一同去。

“你一個人回家去,不也是很寂寞么?”

“……”

許女士終于和她們一同出到門口,便一徑別去了。

“真是怪僻的性情!……”如容有些憤然了。

“我們快點找文蕙去吧!”她和如容一同跳上在腳旁恭候的人力車,車夫拽開大步跑著了,她回望落在后面的許女士,低頭若有所思地在人海中慢慢走著。

一連繼續(xù)了十多天的游樂,看看元宵就要到了!

她連日戲是看得倦了,玩也玩得累了,紙煙也吸得有興了!……一合眼寧神時,眼前不是紅綠的袍帽便是車馬游人擁擠著的憧憬!耳際又仿佛是管弦絲竹,和高談笑語的聲音混雜著!弄得精神很是昏澀不堪!

“啊喲,臉色怎會這樣不好看呢?!……”今天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洗臉的時候,瞧著鏡中自己蒼白的顏色更其枯澀了,兩只眼睛也晦滯無光!“頭有點暈?zāi)?,怕不是要病么?”她有些后悔不該恣情地游蕩了?

“姑娘!奶奶人不爽快呢!……”絳桃走過來和她說?!澳棠套蛲砩虾鋈粴庥可蟻恚量嗔嗽S久呢!我們想把你喊醒來的,但奶奶怕你嚇著,不給我們讓你知道呀!……”

“又是心口痛么?怎樣會的呢?……”她想,自娘因怕冷搬入后邊樓房里去后,自己越罕得在她跟前說說笑笑的了,連日又昏騰騰地只知玩去,也沒心腸注意到娘的起居上面啦!這老毛病一發(fā)起來時是很難復(fù)原的啊!……放下手里的臉巾,她連忙跑向后邊房里去!

大奶奶說是受了點寒,又給國忠氣了一頓,所以把舊病勾上了!

過了元宵,學(xué)校上課了,但大奶奶的病勢卻絲毫不見減輕!陰森寂寥的病榻前坐得她有些不耐煩!她又抱著書包上學(xué)校去了。幸而她的一個窮親——表妗母——來在家里幫忙,她想,有了她——表妗的招扶,母親不至太寂寞了!

自去年跳舞的風(fēng)氣盛行到A市來后,女學(xué)生頂出風(fēng)頭的事便是在各聚會里歌舞了——像市立X女中,便是以歌舞著名,因而多招生徒的學(xué)校。今年W校的校長也不能逆著潮流。他特地由海上聘請了個跳舞學(xué)校畢業(yè)的女教員C來擔(dān)任女生們的跳舞。

下午放了學(xué),照例是半點鐘課外的跳舞練習(xí)的。她覺得這一科真比英文還來得時髦和有趣,拼命地學(xué)習(xí)著。

在全校一百多個女生之中,只選出十多個高足,另編成一組特別組。這組里身材苗條,體態(tài)輕盈的還要算是芷青,所以不但她自己喜歡學(xué)習(xí),就是C教員亦熱心地指導(dǎo)她。

她們學(xué)習(xí)了兩個多月,學(xué)會了三四種跳舞的方式,看看殘春亦就要跟著落花一同謝去了。

四月五號是××歌舞會開游藝會的日子,地點就在A市有名的××戲院。C教員是這會里的重要角色之一,便用這會的名義聘請W校女生來參加表演。一方是想夸示自己門生的藝術(shù),他方也想給她們出出風(fēng)頭,增長校譽。

這特別組的女生們都忙著練習(xí),綴珠鞋,量舞衣,預(yù)備登臺初試,不消說,她亦是里面主要的一員,可是她精神上比別人更其紛擾不寧的,就是母親的病勢只是有加無減,纏綿床笫!

落了幾天雨,春寒又襲來了!昨天大奶奶的病勢忽然沉重起來,不知人事地昏了過去!等到她又驚又急,在校里聞報連忙卸了實習(xí)的舞裝趕回家里來時,她才慢慢地蘇活起來!看來病人是沒有好的希望了,裝作著面子的國忠,亦把分居著的妻兒喊過來服侍母親,暫居一處。她不得不向?qū)W校請了假,在病榻前悶坐著了。

“外面又下著雨哩!病人不要再著了涼,把雙扇帳門放下呀!”表妗輕輕地踱入室來。

“果然又是下雨了!”呆坐在床沿的她走下床來,放下帳兒,聽著外面的雨聲越下越大了。

——啊!她們這個時候一定在會里了,此刻怕登臺了吧!偏偏娘這兩天又病勢沉重!??!假如娘就這樣不會好起來呢?……自己……!耳際是雨聲溟溟和著娘的病弱的鼾聲,她自己一個住在燈光對那低垂的帳兒,悲哀和恐怖漸向她侵襲著,一面還幻想著她們在興高采烈的情景。

一陣敲門聲在雨聲中涌現(xiàn),接著她聽見樓下有客人說話的聲音!她走出外面來時,看著C教員手中拿著淋漓的雨具,在廳上等她。

她本想不去的,但C教員再三勉強她——幾乎是懇求她!說她不去時他們就表演不成功了!這一組里缺少了半個也是做不得的!臨時喊他人來代替,亦不可能了!……又說她們可以提早表演,兩三點鐘內(nèi)便可送她回來的!

她終于穿上鞋子,跟C教員跳上車子去了!夜里雨中的街上很是蕭條!一陣凄冷的情調(diào)撲上她的心上,她悔不該拋棄了危在旦夕的病母而走向娛樂的場所了!但她只有昏然地聽著淅淅的雨聲和粼粼的車行聲,沒有回去的決心!

二十二

她沒有到校里已將近一個星期了,同學(xué)們都記掛著她,這天,許女士和如容一同到她家里來探視。

她倆走入大門,見里面寂無人聲,廳上只有零亂散碎的紙屑,鋪滿地上,顯然地,它的主人們是棄它而去了!

她倆嚇了一跳,高聲地把芷青叫了幾聲,她家里的一個老仆婦才由后面走出來!

不等她倆的發(fā)問,她便又傷心又急促地訴說了。她說,奶奶的病勢已到垂危,許多中西醫(yī)都說難望生存了,所以大少爺和店里的族人們都主張趕著她一口氣還存在,運回S村家里去善終才算福氣的,不致喪身異地!就在今早四點鐘光景坐帆船同去了,姑娘也跟了去了!

“那么,以后不再回A市來么?……”人去樓空,一陣愴涼空寞的情調(diào)向她倆襲擊著,癡情的如容已流下淚來了!

“不能再來了吧!唉!早上姑娘臨去的時候真哭得夠呀!她一面收拾著書本一面哭,還一面哭一面寫著信兒呀!她留給姑娘們兩封信哩!”老婦人從袋里把它掏出來給她倆。一封信簡小一點的是給許女士的,還有一包不知什么東西和大點的信兒卻寫著“如容親展”的字樣。她們倆只得充滿了惆悵地回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S村的屋角已隱約地透入她的船頭了。從密遮著軟簾的船頭里望出去,還看見滔滔的江水和浮蕩著的幾株石蓮花。她的眼光不是憂傷地投射在直躺在被里,連臉兒都看不著的母親身上,便是無聊地窺望著船頭的景物。小小的這只帆船就像一副榨壓機,把她的身和心都緊緊地壓得透不過氣來!

船靠在S村的岸畔了。病人抬進(jìn)屋里的時候已不能說話了,她只微微地睜開眼睛來,看著這渴望它的主人到來的房里的一切東西!

這晚上大家都環(huán)繞在病床前紛擾了一宵,病人只是不斷地喘著氣,亦沒有什么變動!她呢,她的心上像罩了一層濃霧,只有昏茫地暗泣!

湊巧得很,隔天上午的時候,她的三叔父由南洋回到A市來了。近來南洋的樹膠生意做得屢次失敗的他,帶了家人回祖國來經(jīng)營些別種商業(yè)。聽了嫂嫂臨危的消息,他只得趕午前的火車跑回故鄉(xiāng)來。

三爺跑到嫂嫂床前時,看了哭得死去活來的侄女和只知玩耍的侄兒國賢也有些慘然,病人已不能對他付托什么了,只睜著眼睛向他凝視,看得三爺更是懔然不安!忠心的表妗走過來把大奶奶病中想和他說的話轉(zhuǎn)告他,說她的這一塊肉若蓮要求三爺向她負(fù)起父親般的責(zé)任!又說要求三爺許她繼續(xù)讀書,將來婚姻問題等她自己做主去。又說她自己還有幾千塊錢的存款在A市的店里,叫三爺做主撥給蓮兒做學(xué)費和奩資……表妗說完還代大奶奶揖了一揖,見三爺只有默然,又叫滿面淚痕的她,過來拜求叔父,說以后叔父就是你的父親了。

再看病人又向他睜眼的三爺,只得悚然地開口把一切答應(yīng)了。

到了晚上,病人似乎清醒了一點,從快要僵硬的喉里掙出“三叔”這兩個字來!等到三爺在S村的紳商俱樂部里走了來時,她又只是喘著氣,睜著眼睛,看看女兒又凝望著他。

“你還不放心么?我已經(jīng)把你說的一件件答應(yīng)了,只要她肯聽話,學(xué)規(guī)矩,我是把她當(dāng)自己女兒看待的。你的后事我也會為你理得好看,妥貼的,你放心吧!……”在俱樂部里他已完全知道了侄女兒的一切放蕩行為了,他恨嫂嫂沒有教養(yǎng),送女兒進(jìn)學(xué)校,把女兒弄壞了!“國忠呢?母親這樣地病著還游蕩去么?快找他回來!……你們不用哭了,趕快把后事料理,停下子夠你們忙呢!……”他作了一陣威福后便出去了!病人很辛苦地喘了幾個鐘頭,到后來便漸漸氣息微弱了!芷青這個時候已不會號哭了,她像受了過度的激刺,只緊緊地握住母親那抽搐著的一只手兒,失神般瞪著兩眼!

午夜的十一點多鐘,大奶奶只得撇下她惟一的女兒,與世長辭了!當(dāng)眾人把死人的尸體放落木板上抬向廳上去時,可憐的芷青只是把手指撐開母親那不瞑的眼皮,和緊抱著那漸漸僵冷的身軀,老不相信相依為命的母索,就這樣地棄她死去了!

從這個時候起,在三叔和哥哥的淫威下,度她凄涼悲苦的閨中生活了!

二十三

又是江南草長的暮春三月了。一連下了個把月的綿綿不斷的雨兒,把G村和A市的交通要道幾乎塞絕了!這幾天郵差沒有來,送A市報紙的人也沒有來,小小的G村似乎給外界隔絕,只讓緊湊的雨兒把它狠狠地罩壓著!

自去年母親死后,在家里幽禁了幾個月的光陰,終于掙扎著離開那牢獄般的家庭的芷青,得了許女士的介紹和策勉,于春寒料峭的元宵節(jié)后,帶了一肩行李,偕了相依為命的忠婢絳桃,走來這距離A市只有十里左右的G村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家里擔(dān)任家庭教師以來,已經(jīng)寂寞地度過了整個的春天了!

——今天有些陽光了,好呀,天快晴了吧?真落得人心頭悶死了!……鷗姊今天一定有信來的,可恨的郵差!……她照例把第一組的高級小學(xué)學(xué)生教完之后,便背著手巡視著第三組的合共有十一二個年紀(jì)很小的初級生的讀書法?;冶〉年柟庹盏媚菈K小黑板上有些閃光,她跑出課室來,站在檐下仰望著天空。

天空真的是晴朗了,深藍(lán)色的很少云翳,久不見面的太陽,也偷從白云隙里,吐漏出光芒來!

——真也奇了!要落就落個不休,要晴就爽爽朗朗地晴了!昨晚上不還是下著很大的雨嗎?……

——昨宵的狂雨真使人心寒膽戰(zhàn)呀!娘在身旁的時候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快樂著,現(xiàn)在,身和心都整天動搖著般!唉!……那雨,真使我感到像站在危巖峭壁上,搖搖欲墜得靈魂兒都飄蕩起來,唉!……這幾天她又不知不覺地悒悶無聊起來!那顆給許女士鼓勵得熱烘烘的心兒,又漸漸泛出層層暗影了!

——聽東家奶奶說,外面這幾天像有什么變動,鄰村有難民逃來這里呢!不知這G村亦有影響嗎?自己一個孤零無依,唉!

……連鷗姊都不給我一點安慰,沒有只字飛來了!唉……

“先生!來上我們的課了!”她呆呆地望著天空,聽了這樣的叫聲時,忙跑進(jìn)課室里去。

這間不甚大的課室里,一共坐著十多個階級相同,年齡相差的學(xué)生,男的女的都有,他(她)們是東家丁長明的兒,女,叔,侄……和親戚。他們對先生還算不錯,尤其是這個孩子般的鄭先生,他們對她是很親密敬愛的。

雖然是過慣了小姐式的嬌養(yǎng)生活的她,此刻為人在客,感到了不少的不舒適和不如意,但終日對著這些天真可愛的小學(xué)生,下課時和他們談?wù)劰适?,閑步田野,徘徊溪濱……也使她減去無邊的煩悶,和感到生活之略有意義!

幾千塊錢的遺產(chǎn)她不再夢想了,繁華富麗的生活她也不愿再沉淪其中了,她充滿希望,勇氣,想自做工,自生活,把黑暗的家庭拋棄的!

她現(xiàn)在是很奮發(fā),勇敢的,不過凄零的悲哀,和茫茫前路的煩恐,卻時時在她軟弱的心坎上躍動著!

午飯后了,她剛拿著一冊自去年以來,在女學(xué)生中十分流行的C氏小說在閱看,一個小學(xué)生飛也似的從外面跑來?!跋壬?,報紙來了,很多哩!”寂居村中,把信件和報紙看成第一消遣品和興奮劑的她,連小學(xué)生們都知道她的嗜好。

“??!郵差也有來過么?……”她跳起身來把小說放下來,接了一大束堆積了將近一個星期的A市報紙。

“沒有,沒有郵差!”

“該死的!送報的都來了他還不來!”她急急拆開報紙的封面,先揀星期三的附刊有××文學(xué)社的刊物那一天的報紙看著——這刊物是A市——也可以說是嶺東沿H江流域一帶的惟一文學(xué)團體,是許女士和那姓顏的幾個愛好文學(xué)的青年所組織的,說到許女士,她在去年已經(jīng)從W校的高級部畢業(yè)了,擺棄一切地和愛人顏閃星在一個小村落里當(dāng)小學(xué)教師——因為她近來對文藝又有熱烈的嗜好,所以曾作了幾篇小品文和新詩,叫許女士為她修改,有時她也便把它發(fā)表在這刊物上。

她先看刊物的目錄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便突突地跳動,微笑浮現(xiàn)在她的兩唇上了!再看下去,她的一首清明節(jié)憶死去的母親的詩,刊登出來了!

——自己也許可以成為女作家,女詩人呢!……現(xiàn)在國內(nèi)文壇上,不是很少有女作家,女詩人嗎?自己未必全無天才,大概可以從這方面發(fā)展吧?……她的心里又浮出了一道光明的前途!

——自己以后真勿再頹喪,沉悶了!努力用功起來吧!……她把那首詩讀了又讀,看了又看,不覺孩子般笑出來了!

課室的鈴聲響著了,她只得放下報紙,跨到講臺上去,臉上浮著笑痕地向他們講解。

晚上,她把新聞細(xì)心地閱看,但并沒有關(guān)于政局,軍事等變動的記載。她想,鄰鄉(xiāng)一定是自相殘殺吧,械斗吧!

她再把那紙刊物撿出來細(xì)細(xì)地讀著。里面有許女士的短篇小說和其他不相識者的詩歌,還有一篇散文叫《月光花影》的卻是姓顏的作品——描寫他和許女士的甜蜜生活的作品。文字艷綺清幽,情影活動生趣!她不覺讀得心里醉迷迷的,把他倆的在愛中的生活描想出來!……

——他倆真幸福呀!戀愛成功了,目的達(dá)到了!在那樣清幽的鄉(xiāng)村里——比G村風(fēng)景清麗得多的小村里當(dāng)小學(xué)教員,把丑惡的社會忘卻了,把人類的糾紛忘卻了!……啊??!他倆真快樂呀!人生的意義不就是這樣么?……自己亦極愿看輕一切的虛榮,名利,和愛人偕隱的!可是,此刻誰是我的愛侶呢?誰是我的同調(diào)者呢?自己父母是沒有了,親骨肉的兄弟姊妹也一個沒有了,連個愛我,看護(hù)我的同性或異性的朋友也沒有了!唉!……她想到自己的戀愛事件去時,舊的創(chuàng)痕很深刻地一一創(chuàng)痛起來!……

——聽浣玉說,宋先生最近已到美國去了!他定恨我哩,向他說“我愛你,請你寬恕我”的話是已經(jīng)太遲了!他還算是為我犧牲,在我心版上刻著第一名深痕的男性!唉!……這個時候她不覺對師玉抱起愛感了!

聽說其寧已經(jīng)挽了文蕙的手兒,一同到S市升大學(xué)去了!啊,這個馴弱的羔羊也會向自己復(fù)仇,他的靦腆的紅顏已不再為我所有了!……莫怪他了,都是四少害我的!唉!如章,這個不良少年,這個浮蕩少年!他把我未經(jīng)男性接觸的紅唇蹂躪了,他把我和其寧的愛情破壞了!……他全不曉得“愛”的,他是愛情的大罪人!他把我當(dāng)玩物,當(dāng)媚妓般地玩弄著的!唉!如果沒有鷗姊的警告,和自己不早一點識破他的鬼蜮伎倆,那么,自己終身的幸福不是給他剝奪凈盡了么?自己的處女之寶不是險些就給他毀壞了么?……痛憤的熱淚在她眼里滾下來,她感覺心口上一陣灼熱!

——可是,可是!唉!……他雖不是我相當(dāng)?shù)呐渑?,戀愛之侶,但自己的雙唇不是因了他那迷人的臉孔和手段,而給他吮吸去了么?自己的身體不是給他擁抱過了么?……精神上雖然到現(xiàn)在已對他沒一絲愛感,但肉體上他還不是我惟一的男性么?啊??!……她的心口上又似乎塞住了些什么,臉上更烘熱起來!

——啊??!接吻,接吻!不能忘的那一次的抱吻,……她迷迷離離地好像四少的迷人的臉孔浮現(xiàn)在眼前,有酒臭的兩片紅唇送到自己的頰上來!……

二十四

寒冬歲暮,距離除夕只有兩天的晚上,她和如容,四少,一同到影戲院去。

自從國產(chǎn)的影片風(fēng)行一時以來,A市亦應(yīng)運而產(chǎn)生了兩三個時髦的影戲院了。這些場所,無疑地便成為青年男女們的找愛和交際的場所了。

她和四少們到這影戲院里,在今晚算是第三次了!

片上演的是艷情劇,當(dāng)那男的抱著女的,慢慢地把唇兒送到她的口角去時,幕上突然只映著兩個緊閉眼睛,嘴親著嘴的放大的人頭?!?

在模糊中她覺得腰際似乎有只手在向自己緊緊地?fù)肀е?!一陣迷醉的感覺使她全身無力地只想倒下去!……

等她漸漸清醒,在淡綠色的電燈光中睜起眼睛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有一半倒在隔椅四少的懷里了!她吃了一驚,偷眼看看如容時,見她正集中注意力在幕上,才把狂跳著的心兒稍稍寧靜。

“呃!”她把身子擺動了一下,他的手腕才由腰際漸漸松溜下來,還在她的腿上捻了一下!她裝著不知覺地避開他的視線,心頭又劇烈地跳動著,沒有注意到片上是演著什么了。

一陣?yán)滹L(fēng)向她灼熱的臉上送過來時,她的腦里清醒了許多,她已站在院門口了。

“我們到茶館里吃點東西去吧!你覺得餓嗎?”四少在亮如白晝的院門口向她說。

“也好!……”她只點點頭,不敢望他。

“我不能陪你們?nèi)チ耍^暈得很!”如容跨上了人力車,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她跟他走上西餐室的房里。

伙計拿了菜單去后,撒下了白凈的軟簾,他跑近她的身旁來了。

“哈哈!鄭女士!不,我的青妹!你怎么不抬起臉兒來呢?……”他半用腕力地把她全身由椅上抱住了!……

“姑娘!你還不睡么?呆呆地想什么呢?”她正沉陷于過去這一幕不能忘的喜劇里,睡了一覺的絳桃,醒轉(zhuǎn)來時還看她在燈下呆坐著。

“啊!……”她咀嚼著余味般,把舌頭向兩唇上舐了一下。紅著臉走到床上去。

昏昏地亂想了一陣,聽見隔房課室里的自鳴鐘已敲了三下了,她反而漸漸清醒起來,一點睡意也沒有!像過了一定睡眠的時間,她無論怎樣也睡不下去了。她把身子轉(zhuǎn)向外面,發(fā)現(xiàn)窗外的月光斜照在衣架上,很亮很亮。

——就起來坐它一個整宵吧,橫豎明天又是星期日。她把身上的一條毯子拉開,坐到月光照著的衣架前去,她看見晶瑩的一輪明月了。再向窗外望去時,庭前那株柚子樹的繁枝密葉里,閃出一處處的白光來!

她正欣賞著這幽美靜穆的情景時,一陣夜風(fēng)把柚葉吹得颯颯震動,更由窗外透將入來!她打了一個寒噤,眼前優(yōu)美的景色突然滲進(jìn)些肅寥,凄冷的意味!她意識到自己是飄零異鄉(xiāng),只身孤影地獨坐在這樣的斗室里時,兩行清淚又在頰上閃爍地掛著了!

紛擾了一晚,在曙色映進(jìn)窗隙時,她才昏昏地睡去。

她夢見師玉,夢見四少;又夢見死去的母親,終于在噩夢中哭醒來!

“姑娘!醒轉(zhuǎn)來啦!啊,?。】拮鍪裁茨??”她睜開眼時,絳桃剛從外面捧著早點進(jìn)來。

勉強起身梳洗,在鏡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光全無神采,眼眶下面還罩上一條黃黑的暈帶!

呷了幾口稀粥,她伏在案上把C氏那篇小說看著。小說里那個女主人翁對于戀愛不能忠實和游移不定的性質(zhì)就像她一般。她想,自己所以對戀愛不能成功的弱點就在這里。她越看越覺得頭部像刀削般抽痛著,但小說的興味吸引得她不得不繼續(xù)看下去。

“先生,信來了!你的信來了!”兩三個小學(xué)生,伸著只小手高高地拿了一封白色封筒的信兒,由外面跑進(jìn)來。

“??!來了,來了!”她本能地知道是許女士的來信。但每星期為她代改的高級生的一束國文卷子卻沒有附寄來!

“呃!……”她匆匆地把信讀著,不覺驚叫了起來!許女士的信里說:這幾天前政局上起了個大波浪!她教著書的這個像世外桃源的鄉(xiāng)村卻大大地受了浩劫!農(nóng)民和官兵對敵,打起仗來!弄得鄉(xiāng)民都走空了,學(xué)校也停辦了!在大雨如注,滿路泥濘的午夜,她和她的愛人閃星,跟著逃難的鄉(xiāng)民逃至鄰村去!飽受一場滑稽的驚恐。平復(fù)之后,他倆的一切衣服用具都給克復(fù)地方的軍士們拿去做慰勞品了,連她所心愛的幾本破書也蕩然無存!……此刻他倆是走回在他的故鄉(xiāng)——僻處S山麓,一夕數(shù)驚的顏家村?!?

“哎唷!怎么我竟連半絲兒消息都不知道呢?這個G村何以獨會平安無事呢?”她不覺這樣地叫了出來!后來她才明白,G村都是中產(chǎn)人家和出洋謀生的工人居多,所以不致釀成事變。

許女士信里又說,這個意外的打擊把他倆的不與世爭的戀愛的美夢驚醒了?,F(xiàn)在外面遍地荊棘,還沒有恢復(fù)原狀,加之平時不會鉆營、交際的他倆,此刻是陷于失業(yè)窮迫里面了!經(jīng)濟上已起恐慌,不知要怎樣生活下去了!……

“??!她平時都不肯和那班人妥協(xié)的,一時要找職業(yè),很艱難吧!……”她代他倆擔(dān)心起來!

經(jīng)了這意外的激刺,她的頭痛越發(fā)劇烈了,渾身就像要松般沒有一點氣力,小說看不下去了,她只得倒臥床上。

漸漸地覺得口腔和鼻腔相接的地方有些辛辣,又有些塞礙,口里也淡而無味,全身都由散懶轉(zhuǎn)到酸痛了!

“姑娘,你不舒服么???!有點發(fā)熱呢!”給絳桃這么一說,她也覺得自己身上有些悶熱,臉上更其灼燒,手尖和腳尖冷冰冰的!

昏睡了幾點鐘,到下午更覺得辛苦了。

幾個大一點的女學(xué)生跑來看她,見她昏昏睡著,便出去了。

“啊?。 彼龔呢瑝衾镄褋頃r,出了一身冷汗,覺得腦里雖有點清楚,但身體已是病著了!

——??!這個時候是上午還是夜里呢?我不是病了么?……灰薄的黃昏的陽光殘照射著帳兒,她看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幾件用具寂寞地浸在這黯淡的凄光里!

二十五

病中嘗了不少的凄冷寂寥的滋味!她對這清幽淡泊的教書生活苦悶起來——有時彷徨,有時苦惱,有時悲哀……再也不能安和地與這些純潔無知的小學(xué)生相處了,后來她得到一個很痛愛她的遠(yuǎn)處南洋的姑媽的來信,說她小小年紀(jì),便過著刻苦的教書生活,很是可惜,說她若經(jīng)濟缺乏,她多少總可以幫助她的,還是繼續(xù)求學(xué)好!這樣,她便決定下學(xué)期再進(jìn)W校了。

天氣漸漸地?zé)崃?,她盼望暑假快些到來,結(jié)束了這兒的課務(wù)后,便可到A市去了,往A市補習(xí)些一年來荒廢的英算等學(xué)科去。

端午節(jié)過去了,她向東家辭去了教席,由絳桃挑了那一擔(dān)蕭條的隨身行李,和他們分別了。幾個大一點的女學(xué)生都送她到車站——由G村往A市的輕便車站上,車行的時候,那個平時和她最愛好的學(xué)生竟流下淚來了!

“望先生將來來這里探視我們……”

“祝先生平安!”

“祝先生……前途……光明!”那些學(xué)生們都哽咽地為她祝福,她也黯然地向她們揮著素巾。幾月來相聚的師生情誼,也令人戀戀地舍不得的,但前途的無限希望在她腦里躍動,漸漸望不見她們時,也把別愁消失去了。

到A市后便寄居在吳先生的家里。她只有個媳婦和兩個孫子,倒也清靜可以安居。

和A市作別,到此刻已整整的一年又零幾個月了。故地重來,A市的馬路和洋樓都無恙,但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沒有和睦的家庭了!惆悵之感,使她不覺流下淚來!

她在隔天跑了一天的街,買些零碎東西,又訪些故同學(xué),很奇怪她們都對她生疏了許多,很隔膜地不像平時般親密了!她想,自己僻處于鄉(xiāng)村者年余,今較之她們,真落伍了!

最后她晤著W校的級友沈約芳,她已經(jīng)在初中部畢業(yè)了,現(xiàn)在在家里專請教員來補習(xí),預(yù)備下學(xué)期到上海升學(xué)去的。

——眼看同級的朋友們都畢業(yè)了,證書在握,高舉遠(yuǎn)飏去了,自己卻白白地荒棄了可貴的光陰,以后再不努力,真的趕她們不上了!……她這樣想著。

約芳又向她說,如容也畢業(yè)了,已經(jīng)到H市專讀英文去了。她的哥哥四少也同去的,說他想在地方比A市繁華的H市找戀人,A市的女性他都討厭了。她說后還向她笑著,看來關(guān)于她和四少的戀史,約芳是一定知道的。

“他們兄妹倆都離開A市么?”她頂擔(dān)心的就是怕在A市碰見那個不良少年和為虎作倀的如容,怕他們會向自己糾纏或?qū)こ?!現(xiàn)在知他們不在,才把心放下了。

她和她談了一會,便把來A市的意思告訴她,把約芳喜歡得拍起手來!

“那就再好沒有了!我的倆個姨表妹也想進(jìn)W校而在我家里補習(xí)的,剛和你是同級——三年級上學(xué)期,真好呀!我們再來繼續(xù)從前的游樂吧!……”

她天天都到約芳家里補習(xí)來了,也和她的表妹姚菊影和竹影認(rèn)識了——她倆是和她從前一般嬌貴和時髦的姑娘。

她不久便和她倆很知己地成為好友了。每晚回到吳先生家里總是凄冷地一個人靜坐讀書,把她悶死了!又不是自己家里,對吳先生們總要客客氣氣地不能自由,尤其使她感得不安。這樣,她便時時不辭她倆的挽留,在她們家里住宿著。菊影們有父母、兄嫂和奴婢們,是個和睦的有錢的家庭。和她們有說有笑地玩耍著,真比那清苦的靜寞的吳先生家不同了,不過吳先生很是愛護(hù)她的,她不忍決然地從她那邊搬出來。

有一個使她愉快的消息飛來,是許女士寄信給她,說自己下學(xué)期也要到W校教初中部和小學(xué)部的功課。她失業(yè)很久了,還是W校的校長看她在畢業(yè)生中算學(xué)問很好的一個,收容她來母校擔(dān)任些功課。

開學(xué)的那一天,一種似傷感非傷感的情調(diào)向她襲擊著!她看看早日憑欄下望的運動場上新栽的榕樹,現(xiàn)在已居然成蔭了;課室里的土墻都刷上了白粉,氣象也新鮮許多了,……但變更得最厲害的還是那些同學(xué)——那些去年還不曉得革命是什么,供她和維強們指揮的學(xué)識淺陋的同學(xué),聽說自此次政治突變以來,故日的活動人物既受了淘汰,他們這一班便投機地補充下去,在A市方面干起革命工作來了。他們聲勢威嚇,徽章在襟,五皮在身,把學(xué)??闯赏碎e所了!……沒有變更的,只是校前那浩浩茫茫的大海。

最使她氣不過的,便是因了拋荒一年的功課,現(xiàn)在不得不和去年比自己低級的同學(xué)們成了同級,而本來是同級的呢,卻變成高級部的學(xué)生了!

上課后第二天,市面便有了謠傳,說政局又起動搖,自清黨后成為土匪的×黨徒,要襲攻A市這方面來了!

“那便怎樣辦呢?我們校里是有名的努力革命的份子,清黨的時候也有了相當(dāng)?shù)墓兊?!若給那方面一到來,還了得么?……”同學(xué)們都這樣地?fù)?dān)驚著,她和許女士尤其恐慌!“我們的學(xué)費都繳交了啦,這次學(xué)校若遭不幸,以后就難望姑媽的幫助了!”有些同學(xué)說,她們早就預(yù)料到的,學(xué)費等錢還死也不向?qū)W校先繳,待觀聲勢。可憐自那一次政局上變更以來,連平時最與世無涉的學(xué)校,也挽入危險的旋渦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的恐怕時間,前方調(diào)動了許多軍隊來A市駐防,謠言才漸告平息了。

過了中秋節(jié),第二次的謠言又熾盛起來了!每晚上在熱鬧場中或僻靜的地方,總有幾聲震人耳膜的手榴彈的爆炸聲,震得全市的民心都倉皇起來!

因為菊影們的家里近著英國領(lǐng)事,她們的父親也入了英國籍,有起事來,可以托帝國主義的余蔭得以安全。所以她自上次謠言四起的時候,索性辭了吳先生,和絳桃一同寄居在菊影家里了。

二十六

約莫在孔誕辰前后那幾天,市面的一切都過份地騷動著!那些資本家和各機關(guān)各政黨的中上級的人員都溜之大吉,乘槎浮海去了。W校的校長和努力革命的學(xué)生們也半逃難半玩耍地到H港去了。他臨行的時候還召集全體的員生們開會,叫他們不要輕信謠言,地方是安于磐石的;叫他們要安心讀書,繼續(xù)上課;……幾個頭腦簡單點的教員和學(xué)生們也信以為實,開完會便挾著書本踏入課室去。他們卻悄悄地把校里一切重要的文件,單據(jù)……和個人的東西,都收拾得點滴不留,帶著下汽船去!

謠言終于實現(xiàn)了!××軍已經(jīng)不遇抵抗地把A市各地占據(jù)了!那個時候她還在課室里的,沒聽著一下槍聲,也沒看著一次對仗。她想,這樣地把政局變更了又怕什么呢?自己空擔(dān)驚了!

在室里躲了幾天,外面靜悄悄地并不見有何動靜。今早起來,倚著街窗下望時,馬路上憧憧往來的頸間結(jié)著紅巾的××軍都不見一個,只有冷清清的幾個行人。她正覺得奇怪的時候,菊影從室外跑進(jìn)來喊道:

“好了,好了!紅軍全敗退了,革命軍已經(jīng)由C城開來,距離A市只有二三十里的陸路就快到了!……”

“真的嗎?怎么來得那樣容易,又退得如此突兀呢?……”

“你不見街上已沒有半個××軍了么?警察就要照常出來站崗了。父親在英領(lǐng)那邊聽到的消息?!?

“那么,我們可以到街上去,到校里上課了!”還沒有起身的竹影從床上跳了起來。

“??!我忘記再告訴你們啦!父親說,××軍來的那幾天,把我們學(xué)校駐扎了呢。他們退走后,給一班流民之類的人,乘勢到里面把一切校具都搶的搶,搗的搗,連門窗都拆下來搶去哩!……外面還傳說××軍要搜殺W校的員生!真嚇?biāo)廊死?!父親又說,這樣政治色彩濃厚的學(xué)校不適宜學(xué)生求學(xué)的,以后還是轉(zhuǎn)學(xué)好?!?

“啊唷!學(xué)校如果不能恢復(fù),我們不是白破去一學(xué)期的費用嗎?……”她真著急起來了,自己把上學(xué)期教書所存的薪水還了學(xué)費哩,真可痛惜!還有許女士,她不是又失業(yè)了嗎?

市面的一切營業(yè),交通都照?;謴?fù)了,每次由H港開來的汽船都載滿了那些為逃難而去,實際是倦游歸來的群眾。W校的校長也回A市來了,他向××政治部和市政廳呈了一紙“學(xué)校為×匪搗毀,校具蕩然,損失過巨,現(xiàn)不能繼續(xù)開學(xué),要求撥款補助……”的呈文,便把學(xué)校的兩扇大門關(guān)閉,把這學(xué)期已收各款,裝在自己的荷包里了!卻把每人一個月的薪水發(fā)給教員,叫他們另尋生計;學(xué)費等不發(fā)還學(xué)生,卻叫他們另尋補習(xí),待學(xué)校能夠恢復(fù)之后,再來就學(xué)!……那些在社會上全沒位置的員生們,只好忍了氣把一學(xué)期的生活和學(xué)問犧牲,那些會革命和活動的呢,卻和校長瓜分所得,發(fā)他們一次橫財去了。

經(jīng)了這次意外的挫折,把她的雄心跌宕無余了!她一方跟著菊影們過著舒適的小姐生活,他方不自覺地對那向她伸展著的物質(zhì)誘惑,無抵抗地屈服了!

有時中夜醒來,想想自己孑然一身,后顧茫茫,看看他人或倚著慈母的肩膀,或躲在愛人的懷中,使她不得不起早點找覓歸宿的念頭了。而且近來也有點過于揮霍,自己的私蓄也用得差不多,那幾千塊錢的遺產(chǎn)又使她羨慕起來了。她想,應(yīng)該回到家里去吧,到家里領(lǐng)回那份金錢去的!回去,回去!……自己既不能找相當(dāng)?shù)膽偃?,還是把一身交給三叔們,等他們?yōu)槲覔衽及?!舊式婚姻雖無好可言,但真正的自由戀愛要到何時才碰著呢?……回去吧,物質(zhì)的生活能夠安適就好了,精神呢,唉!……許女士不是很倔強的惟心派么?屢次的失業(yè),看她也很頹喪,無聊的!自由,自立,……管不到許多了!……

是落葉蕭蕭的秋風(fēng)里了,她雖和他們整天地穿了時髦的服裝,逛著熱鬧的游戲場,但她的內(nèi)心里總時時苦悶著——苦悶著煩愁如海的茫茫來日!

她的這番離家出奔,在兄嫂們是沒感到什么的;只是負(fù)有鄉(xiāng)紳望族的聲譽的三叔父,卻真著急得很!有些族人們都說她是淫奔,跟男學(xué)生逃走了,又有些說三爺侵吞到寡嫂死后的遺款,把侄女迫走了!所以他為要維持虛偽的面孔起見,很想找她回來,養(yǎng)在自己家里,堵塞一般族人們的口!

最近三爺?shù)拇髢鹤訃?,在A市的影戲院里碰到了她,才知她是寄居于朋友家里的。他回來告訴了父親,三爺便叫了一個傭婦,囑咐她半威嚇半勸導(dǎo)地把侄女邀回家來。說過去的一切都不向她計較,責(zé)罰了,只要她從此肯安心依著嬸母們過活,母親的遺款是一定撥還她做妝奩的。又說她此刻外面的名譽很不好,將來若再有沾家聲的事情發(fā)生時,他為了鄭氏的名望計,是不能輕易把她放過的。末了說他念及長兄只此一塊肉,實不忍看她在外面飄流,墮落,勸她還是回來——回來自己叔父處的好。

有什么方法哩?一次再次的奮斗,在她已嘗遍了艱難,凄苦的滋味了!而況眼前有的是可以倚靠的不費力的小姐生活,看了許女士那樣的陷于困窮,她沒有勇氣拒絕三爺?shù)恼T導(dǎo)了!

二十七

自從回三叔叔家,把殘冬度過之后,眼前又是惱人的綺麗春光。她寂寞地,驚怯地迎著她二十歲的青春了。二十歲是一生青春期的頂點——尤其是女人,過了二十歲,那么,接著便是沿那一方漸漸地低下,是廿一歲,廿二歲,……了!不能瞬間到了年過花信,那時,青春便宣告離別,剩下的是炎暑當(dāng)頭的夏天了。

元旦那一天,她無聊賴地勉強裝扮著,跟若芙——三叔的女兒——們裝出笑臉向三叔和三嬸們行了賀年禮后,回到房里來,笑又不能哭又不敢地悶坐著。

——?。〗裉煳冶闶嵌畾q了——令人討厭又令人不得不過的“二十歲”終于到來了!……近來總覺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蟲般吃蝕心頭,……唉!我的華年可算是辜負(fù)了!……

——若芙的婚事已經(jīng)訂定了,她才十七歲哩!……表姊碧君聽說已有了小孩,做母親了!……自己呢?唉!……看三叔們是很替自己的婚姻負(fù)責(zé)的,盼不得我快點有個結(jié)束,可是……她回家后,亦有許多媒婆來向她求婚,問年庚的,但對象都是些紈绔子弟,或有著專制家庭的,三嬸叫若芙探問她的口氣時,她都不躊躇地拒絕了!

——在這里要裝著一副虛偽的面孔見人,全沒一點真性!他們的資產(chǎn)階級的驕奢,殘虐……的態(tài)度尤令人看不過,像那一次三叔的虐打車夫的事情……!唉!……聽說年底若芙就出嫁的,這個略可言談的人也不在這里,那么,自己整天被幽禁于這冰冷的家里,不把人悶死么?……她正伏在案上出神地想著,若芙和國貞的妻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入來。

“恭喜你!蓮姊!你今天有兩重喜事呀!……”若芙走過來向她滑稽地揖了一揖,哈哈地笑了。

“真的,蓮姑娘!你今天的喜信來了!”

“什么喜事呢?你們串通了來向我開玩笑呀!”她不得不裝著笑臉。

“告訴你吧,蓮姑娘!你的婚事又浮動了,不是開玩笑的。”年輕的國貞嫂很正經(jīng)說——難道今天正月初一,也有媒婆到來求親么?……她不好意思這樣發(fā)問,只是狐疑著。

“這位姑爺是我們都看過的,也是近在咫尺的一個人!……”若芙再拍手笑了。

“不要盡拿著我玩開心啦,究竟是什么事呢?”她越覺得茫然。

“不要急死你了,等我說吧!就是住在我們樓下的那個姓金的客人!……”

“又哄人了,你這張嘴!”她心里突突地跳起來!她想,是那個林松卿么?怪不好看的!……

幾天前樓下來了個南洋客人,說是國貞從前要好的同學(xué)。他叫金賢瑞,雖說是G城人,但自少就在南洋生長,還不曾回到祖國來的。這次是國貞特地叫他來A市三叔所創(chuàng)設(shè)的汽船行里當(dāng)大寫,因而寄居在這里的。聽說他的英文程度很好,在新加坡的什么書院,讀英文讀到最高級的第九號了——我們南洋的僑胞,說起讀英文的程度時老是把第幾號排著的,可是國文卻連半個也不懂!他家里沒有什么人,只有個各營生計的兄長,和嫁了人的姊姊,父母哩,在兩年前都死去了。

關(guān)于他的身世她是知道的,當(dāng)若芙把這些話告訴她時,她亦對這陌生的客人起了身世飄零的同情之感!處在這樣的家庭,他和她當(dāng)然沒有接觸,晤談的機會的,可是昨天她和若芙偶靠著街窗俯望行人,他也剛由行里回來,那副赤黑的臉孔襯著一個很厚很大的紅唇,和遍身南洋特有的俗不可耐的風(fēng)味映入她的眼簾時,她不禁對他沒來由地憎惡起來!

因為她平時頂喜歡讀C氏的一個長篇小說,把里面的人物都實際化起來,腦里留了很深刻的印象!所以看了這個客人以后,和若芙談?wù)摷八臅r候,就把他叫成林松卿——這小說里的南洋商人——了。

若芙說,早上三叔和嬸嬸討論到她的婚姻問題,說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不能再事苛求而耽擱了!姓金的家世清白,沒拘沒束;性情忠實,本事又好……看來是她極適當(dāng)?shù)呐渑剂?!叫嬸嬸要切實勸?dǎo)她,勸她不要再希望嫁給那些浮滑的新學(xué)生,新青年了!姓金的家當(dāng)雖不雄厚,但每月能夠賺百多塊錢的洋差事,一生衣食包可溫飽的?!@頭婚事斷不能再放過了,她縱不愿意,三叔也要強迫執(zhí)行!本來兒女婚事,是不用他們自己參加的!……

“好啦,蓮姑娘!你貞哥哥說,姓金的一切他都深知,一定不會錯誤,包管姑娘終身是幸福的……”國貞嫂再咬著她的耳朵說,姓金的曾暗地看見她,說她漂亮極了!由國貞的介紹,他和她盡可以先談?wù)勑?,見見面的!…?

“……”

她再嘗試著戀愛的把戲了!有了熱望和急進(jìn)的心理時,對對方總不致如何奢求,而易于滿足的。全沒有g(shù)entleman的態(tài)度的他,全沒有時髦學(xué)生的氣味的他,全沒有貴公子,文士的豐采,溫雅的他,……不要說較之四少和其寧有千萬個不及,就連師玉那穿得很大方的西服裝束也趕不上了!

——愛情和擇偶總不應(yīng)該以外表取人的!看他的性質(zhì),行動還不失為忠誠,謹(jǐn)厚的一個人,自己可以將就一點了!……她時時這樣地對自己寬解著。但有一次她和他在國貞的書房里,很親密地談著,他那癡笑的黑臉?biāo)椭窈竦募t唇向她頰邊來時,林松卿的幻影很清楚地浮現(xiàn)在腦里,眼前更閃動著四少的醉人的面孔,和兩片可愛的紅唇,她茫然地拒絕了他,像逃般跑回自己房里來。

——自己這樣聰明,伶俐,負(fù)有美人的稱譽,能令男性迷醉在裙下的姑娘,卻終于給這個情趣毫無,俗氣滿身的南洋土著所占有了么?……她也時時這樣地對自己反問著,替自己痛惜著!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蓮妹,會你的sweet heart去啦!快點……他已在我書房里了,你由后面走廊走去吧!……”國貞走入室來通告她。每次都是這樣的,一有機會,他就叫姓金的上樓來到他房里,同時又通告她;自己卻在書房外面站著,讓他和她接談,一面窺視外面可有什么動靜,便可立刻示意給他倆??磥韲憣Υ笥押兔米拥臒岢勒婵蓺J感,真是樂于成人之美的撮合者!

她連忙站起來,對鏡掠了幾下劉海,再把一張香粉紙搽著臉兒。

“不用裝扮了,盡夠漂亮死了!……還不快點去么!他等得急死啦!……”國貞嘻嘻地邊看著她妝扮邊笑著說。

“討厭的貞哥哥!……”她紅了臉向他了一眼?!皢柲悖鍌儧]曉得我們的事吧?他近來有向你說到關(guān)于我們的話嗎?”

“橫豎遲早都是他的人了,還禁止你們的晤談做什么呢?……母親和妹妹早知道你倆的秘密了!……”國貞哈哈地笑著。

“真的?她們怎么說呢?……”她停止搽粉的工作,睜著驚疑的眼光問他。

“自上天父親喊阿金寫信給他在南洋的兄長,報告他要和你訂婚的話,一方面即是征求他哥哥同意的意思。這是他們老年人認(rèn)為應(yīng)該做的妥貼行為。一等他哥哥回信,便要揀日子文定了?!?!你哥哥為你介紹的人總不會錯吧?如何?不知阿金和你將來要怎樣酬謝這個撮合者兼間諜的我呢?……”

“已經(jīng)去信了么?我還沒有聽他說到呢?……”她有些呆住了!

——自己終身就這樣決定了么——決定嫁給這個不曉得戀愛是什么,對人生全無相當(dāng)?shù)牧私夂鸵馊さ难笮修k事人么?……

——近來所以和他晤談,也不過聊以解悶——聊以發(fā)泄自己那像是性的煩悶罷了!那里說得上戀愛呢?和這樣的男性,連風(fēng)俗人情,文化都不相同,完全蠻陌般的粗鄙男性接談,沒有一句不令人作嘔,令人討厭的,還有什么溫馨,神采的情話綿綿呢?……把終身交給了他,無條件地交給了他,太不值得吧?太不值得吧?!……

——自己對戀愛也有相當(dāng)?shù)慕?jīng)驗了,縱不能夠找到最高理想的戀人,但相當(dāng)?shù)呐渑甲畹鸵矐?yīng)該具有面貌清雅,思想和學(xué)識比自己高深或相等,對文藝略有嗜好的新青年等條件的?!涣峡燎蟮慕Y(jié)果是和意想相差得這末厲害!不料早日給他們——有可愛的資格的男性所競爭著的身心卻給這個令人生厭的南洋客人占據(jù)了去!不料……!

一陣煩擾和痛悔襲上她的心頭,憤慨,愴悲的滋味更使她落下淚來!她沒有跟國貞去會姓金的勇氣了!……

二十八

窗外的朝陽滿含著生命力地發(fā)射它的光輝,這光輝由緊閉著的玻璃外射進(jìn)房里,照著鐵床的銅柱閃閃放射光芒。

經(jīng)了幾天來的煩擾和焦慮的她,這時雖躲在溫軟的鋼絲床上的被窩里,但臉部灼熱著,通身卻冰冷地毫不覺得舒適的意味!她舉起倦澀的眼睛望著朝陽的光輝,這光輝把她內(nèi)心蘊蓄著的勇決精神完全恢復(fù)起來!

“蓮姊!你今天又是不爽快嗎?起身吃粥去啦!”若芙把晨妝打扮好了,一面灑著香水在才穿上身的新衣上,一面說。

“頭痛得很哩!我要多睡一會,你先吃去吧!”她懶懶地回答后便翻身朝向床里面了。靜聽著若芙似乎抽開梳妝匣,再搽上些什么香粉之類的東西,才出去了。

——?。】蓯u的女性,自甘墮落的女性!……你盡管時時刻刻在向外表妝飾,妝成紅艷,嫩白的一團肉——靈魂是完全沒有了——供異性的淫樂,玩弄……!啊?。∧阕约簼M以為是高貴的時髦小姐呢,實際上連下流的賣淫婦還不如呀!……不要說你,就是那些女學(xué)生,女教員,女革命家……不也是孜孜于肉的裝飾嗎?只要能使她們臉上,身上增加一分可以取媚異性的艷麗!那么,她們便寧愿受了十分的困苦,艱難以求得!?。 灰f她們,就是自己,自己過去不也是這樣的一個墮落者么?不也是給現(xiàn)社會的資本劣根性所侵襲么?……

——啊,自己,自己現(xiàn)在真需要找求最后的決心,最后的出路了!戀愛于我是無望了,也覺得對它厭倦了!事業(yè)呢,在這樣的社會,這樣知識淺薄的我,更是絕望了!世界于我有什么可留戀呢?生存于我也可能沒有意義了,假如還這樣地活下去!……但是,懦怯地自殺了,寂寞地死亡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自己之所以會灰頹勇氣,再跨入這卑污,黑暗的家庭,踏入這資產(chǎn)階級的小姐生活的,不還是社會的一切害了我么?……鷗姊說的話真是洞見肺腑,她說,社會的一切制度不根本破除,我們?nèi)祟愂墙K于陷在苦惱的糾紛里的!……她想到這里,又把壓在枕下的許女士的來信拿出來讀著。

……時代的鐘聲把我們震醒了,從沉沉大夢中震醒起來了!經(jīng)了這樣的物質(zhì)的壓迫,生活的困苦,流連,精神的苦悶,屈伏……把我們夢想著的幽花樣生存的理想打碎了,毀滅了!是一度幻滅,虛無的苦悶,意念,進(jìn)而是現(xiàn)在醒覺,勇決的時候了!我們——我和他都有了相當(dāng)?shù)挠X悟,不愿屈伏于社會的淫威下面,以求物質(zhì)上安適的生存;也不愿避世高蹈,冷眼旁觀了;——其實是不可能吧!……我們要崛起,要努力,要和同病相憐,有徹底覺悟的同志——同時是給現(xiàn)社會遺棄踐踏的青年聯(lián)合起來!推翻一切,破壞一切,干著真正偉大的革命事業(yè)!來呀,芷青!來呀,你這彷徨于歧途的青年,快點醒覺吧;勇決吧!……

“你說你已經(jīng)被迫著和個情趣不投的買辦階級的南洋客人訂婚,不久就要有家庭了。你是不愿意——萬分的不愿意跟他過那無聊的小資產(chǎn)家庭的生活,在苦悶著茫無際涯的掙脫后的出路……。唉,過去的不要說它了,單講現(xiàn)在:你若能真正覺悟,覺悟前途無限的曙光,覺悟根本救解自己,救解他人的方策,那么,你起,你起!你還是個有為的女青年,女志士!把你資產(chǎn)階級的劣根性,態(tài)度,習(xí)慣……都拋棄了,讓它遺留在你這再不能給你留戀的舊環(huán)境里,卻把你的純潔,猛烈,……的熱情——革命的熱情煽熾起來!和我們攜手路上光明的大道!……你不可幻滅,更不用憂疑,時候已經(jīng)成熟,已經(jīng)是我們的了!再躊躇就會把良機錯過的,錯過之后就不用說了!……

……

把這信讀了一遍,信心和決心又回旋上心頭!她使勁地用兩足舉起再向床上一擲,就勢躍坐起來了!因了這樣的一個大震撼,床屏上站著的姓金的影片,突然跌落在她胸前來!

把頭發(fā)向前三分七分地分成大小兩邊,又把那大的一邊梳得有些高起的南洋風(fēng)的裝式,還配著那兩片最觸目的厚口唇的這張像片,充滿肉感地像向她癡笑著!像片的右角上,再寫了一行with any kisses to my darling,my fiancee的英文。她恨恨地把它擲向地上,又狠狠跳下去把它蹴了幾下!

“誰是你的Darling不要臉的!誰是你的……?”看那在自己腳下被踐踏著的他也有些可憐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太無謂了,太殘酷了,把氣憤發(fā)泄得錯誤了!又把它拾起來,放在桌子上。

——自己真要徹底覺悟,下最后的決心了!與其做個沒有靈魂的肉的享樂者而墜落,真不如干著精神得到慰安的偉大的事業(yè)呀!……芷青啊,芷青啊,一次再次的奮斗正是你的偉大!你不要懦怯,不要頹喪??!失敗就是成功,你緊緊地記著吧!……沉默了一會,她心里突然這樣地向自己曉示著,策勵著。熱情和勇氣像火般燒著她的心,她幾乎跳躍起來了!把兩手向前伸去,抬頭看時,對照身鏡里映著自己蒼白的臉孔上,充滿了堅毅,果敢的表情。

呀!不要你這萬惡的東西——給社會一切的罪惡做工具的東西!讓你再套上別只醉生夢死,妖媚無聊的女人的指上去吧!……她把指上那照著陽光閃爍著的訂婚的鉆戒,脫下來拋向臨街那個窗外去了。

“現(xiàn)在是時候了!啊,啊!娘,娘!……你遺留世上的惟一的女兒,要為自己為群眾努力奮斗去了!……你的一生都給現(xiàn)社會的一切制度壓害,以致棄了你獨生的女兒,飲恨而終的!……呀!你的女兒此刻奮起了,起來和那坑害你,害他人的一切制度復(fù)仇了!……娘呀!……她像發(fā)狂般把桌子上擺著的母親的遺像,拿起來狂吻著,熱淚更不知不覺地滔滔掛下來!

——這一次的出走,一定把三叔們氣煞了,真痛快??!把他那蒙上的一層友愛,恤孤的臉皮揭下了!……呀!我走之后,那筆一萬塊錢的奩資,歸他己有,馬上又可以多倒販些國人抵制著的仇貨來欺騙同胞,接濟仇敵了!自己交結(jié)了那些貪官,假革命者,不但沒有危險,還可發(fā)一筆橫財!呀!你這同胞的叛徒,社會的侵蝕者的資本家,奸商,市儈!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厄運就要臨頭了……她一面穿著外衣,一面咬著牙把三叔叔咒詛著!

——我可以走了,走開這物欲充濫的牢獄了!??!不用再躊躇了!……她走出室里去,發(fā)狂般由前樓的樓梯上跑了下來!嚇得坐在梯角上打瞌睡的小婢女,以為又給人家毒打了,從晚上失眠的濃睡中驚跳起來!

“姑娘!……姑娘!……”小婢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她睜開兩只充滿紅線般血絲的眼睛,看她匆促地,和平時不同的毫沒妝束便向大門外跳出去了,又不敢詢問,只有把她叫著。這時屋里的人都在后廳上早餐,三爺們還高臥未起哩。

“?。∵@鄭氏之門,永別了!……啊,啊!絳桃!可憐的你呀!你將找不見你相依為侶的姑娘了!……”她走出門口來時,咬著牙齒,兩手不自覺地緊握著拳,悄悄地站住回望,看著自己樓上那幅掛在街窗的紅窗幔,臨著曉風(fēng)在向自己招展著!……

太陽已漸漸地升上澄碧的天空,放射它猛烈的光芒于街上熙攘往來的行人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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