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便是上海么?……快到了上海么?
小蘋緊瞇著兩只大眼睛,沿著她的同伴的指尖望去。指尖因了他全身的躍動而跟著搖晃不定,這使她的視線上只有一條灰色的東西在上下浮動。這樣再費力地瞄望著,許是自己的幻覺也未可知,到頭在那灰色的線條上浮漾出幾點連綴的小黑點。
跟著這小黑點在腦中涌現(xiàn)起來的有千萬件還沒有組織成功的意念,紛擾著,弄成模糊的一片!
把眼睛一睜開,一切便像在空中飛逝了去的蒼蠅般,毫無痕跡地迅速消失了。眼前依舊是灰白色的天空和蒼茫無限的海水。
鍍上了淡黃色的太陽給云團遮住了,透出來沒有光彩的臉孔在波面上起伏著。
天空是任你怎樣瞭望也瞭望不出有什么不同的變化的,盡是灰白著,灰白著。
深藍色的海波給駛過去的船身畫了一道白的泡沫,有時就濺得很高,“沙拉,沙拉……”地響著。
這樣的景物似乎很容易撩起人對于未來的憧憬吧?剛才在艙里把小蘋從睡夢中挽到甲板上來的,興奮著的這個同伴,也不知從什么時候停止了他的口講手畫,沉默著,盡讓身子跟了船身的波動而慢慢地起落著。
——什么時候才可以抵岸呢?……
有些惘然了,但小蘋可沒有對她的同伴說些什么。
這同伴叫炳生,和她只認識了整整三天。又苦又悶的統(tǒng)艙里便是他們晤會的所在。
下船那天,她把送她下船的朋友又送上船去了之后,惴惴地抱著膝頭,在污穢黑濕的統(tǒng)艙里開始觀察著她新的環(huán)境。那時,跑進一位這樣穿著學生布服,年紀比自己約差一兩歲的男孩子(?)來了。他也是孤零的搭客,彼此互相向對方默認了一下也沒有打招呼;但沉默都不是他們倆的習慣,船開行的時候,他們交談著了。
孤獨的旅客間本來就很容易變成廝熟的同伴,而艙里那幾個討厭的小商人們又和兩人好像畫上一條界線,還有那可憎惡的艙里是牢獄似的令人難堪,不得不跑到甲板上捱著冷風的。這樣,在沉寂的甲板上,有他們兩個孤零的影子了。
在這以茫茫的天海為背景,只有濤聲和浪花飛濺起來的甲板上是死寂不堪的,為要免去兩人之間的相對默然,各人都把關于新的環(huán)境的一切作為談話的資料;其次是對方已有了相當?shù)恼J識而還想滿足探求他的身世的好奇心。雖然各人都想隱瞞著自己的難以告訴一個陌生的同伴的過去的遭逢,但在對手那滿含誠意傾聽著的態(tài)度和極想知個明白的深沉的眼光之下,自己都絕無遮攔的,極想一吐為快了。
一次,在她詢問對方為什么要到上海,和到后又有什么目的的時候,他很拉雜地這樣說著:
——在免費的教會學校小學畢業(yè)了,漲滿他媽的一腦袋天父耶蘇!那時自己是十五歲了,那把爸爸自三十多歲——有著兩只粗大的臂膀的時候,真是兩只粗大的臂膀呀!……談鋒轉變了。
——你說我怎么還記得起來么?這讓我向你解釋一下罷。我剛出世的時候爸爸是由村里被迫著私下逃到城里來當工人哩。母親和我們兩兄弟窮得來快要變村里的乞丐了,忽然,拋了兩年家的父親又悄悄地跑回家來,穿著一套藍色長褲子的衣服。我是記得的,那時村里很少穿這樣的衣服呀!他帶我們到城里來。
——到城里來后這陌生的爸爸好像又看不見了,而母親卻天天都坐在矮凳子上低頭刷她的紙箔,飛動她的左右手,忙得來一些兒沒有照顧別的事情,只讓我自己在她身邊蹣跚著繞圈子跑來跑去,不然的時候便叫哥哥來帶我一同在草屋的門前,在污濕的泥堆上或大溝渠的旁邊玩耍。我好像沒有什么父親和母親哩!但現(xiàn)在一想起來我是明白的,當工人的爸爸不是整天都做了十多個鐘頭的工作么?而我呢,小孩子不是天亮透才起身,夕陽還沒有降下便睡過去的么?所以啊,沒怪那個時候老是沒有碰到爸爸的機會呢!
——不過,晚上有時也會醒轉來的,哭醒時母親還在昏暗里刷她的紙箔,而爸爸便給我一個模糊的印象了。他似乎才回家的樣子,在土灶上的煤油燈下喝他的酒飯?!安灰蘩?!小狗種!……起來跟爸爸吃東西吧!”他這樣說著,有時還會走過來把我抱起,讓我坐在他的膝頭上抓起灶上的食物。那大約我已有四五歲的光景吧!不然何以會清清楚楚地記起來哩!我滿足地吃著花生米,打量著那陌生的父親,我注意到他橫在我胸前的粗大的臂膀了!那上面粘著許多汗污和黑跡,肌肉茁壯的有的隆起又有的凹下,還鋪許多可怕的毛發(fā)!我感到奇怪哩,母親的兩手是圓形的,瘦削的,而哥哥和我的又都是細小得很,為什么單單爸爸的臂膀是那樣特異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可明白了。他那時開始在一個錫箔的小作坊里做工,整天運用了長久的腕力,所以兩只臂膀便特別地發(fā)達了。
——可是后來呢,后來我一天天地長大,而爸爸的兩只臂膀卻一年比一年瘦削下去,只剩一把枯硬的骨頭,露著上身時,那一堆堆的肌肉是沒有了。而他的工作也漸漸紆緩,賺的工錢也漸漸減少了!……你想,這為了什么呀?爸爸的血汗,肌肉不是給一下一下地打進鐵錘下面的錫箔中去,而走進坊主的肥肚子里邊嗎?……聽說“打箔”這工作是很吃力的,每個年富力強,水牛也似的后生只要彎著身子,用力打不上三五個年頭,便會全身的精力都消耗凈盡的。
——而“打箔”是怎樣的打法你可曉得么?那是呀,把一塊很小很小的錫片,用鐵錘來把它一下下地打壓下去,一直使它展開得很大很大而薄得來蟬翼也似的一張錫箔,雖然中間也使用碾軋的法子。但都是憑著人的氣力把它弄成功的,這便是拜神用的紙元寶上面的錫箔了。
——我的話可扯得遠了!……我對你說我已長大到十五歲了,就是那小作坊,那把爸爸自壯而老,吸收了十多個年頭的血汗的小作坊又在張開著他的大口要把我吞進去了!十多年來的坊主已變成有田有地的財主,但小作坊里依然是把人力來產生它的出產物!爸爸因為自己干著的工作太辛苦了,哥哥十三歲的時候便送他做了染布間的學徒,但那樣的生活也不見得會比“打箔”好,為坊主們做牛馬是同樣受著極量的壓榨的!可是爸爸想:我是他傳授父業(yè)的令子了,他可帶我進去做工而不用再過學徒的殘酷生活。可是呀!你說我愿意么?受了點小資產臭的教育的我,真不高興捱那樣鄙陋慘刻的工人生涯呀!我說:我要升學,要讀書,要希望將來,窮苦是窮苦透了!但爸爸把我打罵了好幾頓了,雖然聽他的口氣也在羨慕著紳士階級的讀書人,但實際的能力真做不到呀!總有免費的教會中學可進,自己的肚子再不能免費便可得飽呀!已經念了幾本臭書,曉得“希望”這東西了,我只是追求著這希望,好幾次給父親抓進坊里,又溜著機會跑出來了!
——而這個我們的幸運是來了,來了,這你是曉得的,革命的高潮在中國,在那城里膨脹起來了!工友們組織了工會,哥哥是里面的一員。好不開心呀!斗爭,斗爭!工人得到加薪了,生活能夠改良了!爸爸雖然不懂得什么,但他的臉上也掛起笑痕了!哥哥讀著夜學,也把我領進革命同志所創(chuàng)辦的平民中學去念書,在那兒我拋棄了那裝進在腦里的壞透的東西,換上新鮮的了。紀念日一到來,哥哥們和我們都執(zhí)著旗幟向敵人們示威,喊著,跳著,好不快樂呀,你定干過這樣偉大的工作罷,你們農民的革命不是比工人還更熱烈嗎,在我們T江流域這一帶?
——然而,唉,跟著到來的高壓政策把我們摧殘殆盡了!……你不要急呀,哥哥是幸而逃免了,可是父親和我便以嫌疑犯的資格給坊主們送進牢獄去!牢獄的生涯是慘酷得連想都想不到的,爸爸終于在獄里死掉了,死掉了!……你,你為什么這樣激動起來呢?你也有了同樣的遭逢是不是?
——后來么?請不要興奮著我便再講下去罷。同年的八月我們×軍恢復了那縣城,我出獄了,變成真正的小同志了。我們干著,干著,有一次到故鄉(xiāng)尋找母親,但她已不知下落了,幾個月來的喪亂窮苦把她弄死了!……你傷感著么?他們的犧牲是歷史的必然,而況他們并不是革命陣營里的人員呀,死了也只好算了!……我是個熱情的青年呢,但我的熱情只有輸送給我們的事業(yè),可不是么?
——×軍在T江失敗了,跟著它我流浪了好幾個省份,現(xiàn)在它的聲勢又浩大起來了。但是我給負上別的使命,到上海,到那兒和哥哥們一同秘密干著我們的工作呢!……
——你,我相信你是我們的同伴!請把過去也詳細地告訴給我罷!我們的旅途真是寂寞死了!……還有,到上海之后我把你介紹給我們的同志,我們一同站上這條戰(zhàn)線上罷!你高興?我曉得你定高興的??!……
…………
像這樣冗長的談話就不只一次兩次,談到革命,話盒子一開便很難關閉的,有的時候他們都忘記跑下艙里去吃稀飯,過了時間便只好捱餓了!
小蘋離開革命的懷抱有整整的兩個年頭了!環(huán)境決定了她的心情,如果說她沒有一方從學理上緊緊地抓住那種意識,那她的熱情或許會給時光的輪子磨滑了它的尖端的!
她有著愛人,有著從前熱戀著的同志而現(xiàn)在是逃亡海上的愛人。他已得到固定的生活。他叫她來這兒一同溫著過去甜蜜的美夢。她來了。但她沒有失去所把握著的意念,她的胸頭蘊藏著要斗爭的烈焰,這烈焰只在找著爆炸開來的機會,她怎能消沉下去地過著夢里的生涯呢?
而況她腦里映現(xiàn)著的還有過去不能磨滅的傷痕,整個血淋淋的農村不斷地蕩激起她的追憶!
這同伴的談鋒便是她的導火線,現(xiàn)在她已碰到重新站上戰(zhàn)陣的機會了,她要緊緊抓住這機會,而也要推動著自己的愛人一同走上這條道路。
她決定到上海后的生活。
——你在想著什么了呀?!……
小蘋回過頭來。
——那你呢?……哈哈!……我在打算著抵岸后的路徑呢,雖然也走過了好多地方,但復雜的上??蛇€沒有到過呢!
——你太熱盼著要到上海啦,怕還有好半天的海程是不是?
——真的,我太高興了!……這兒的晨風冷得很,你還是到下面多睡一忽吧。
他完全像弟弟在愛護姊姊的口吻。
——我今天多穿了件絨衣了,不覺冷。睡也不想睡了!……你瞧,浪花真濺得高呀!
——那真像我們?yōu)楦锩鼮R起的血花呀!
——不過我們的血花是鮮紅的,熱烈的,留下痕跡的,而這只是渺茫的,濺起來又消逝下去的呀!
…………
他們的談話斷續(xù)著沒有休止。
二
“杭育啊……杭育啊!……”
——呦!多偉大的嘯聲呀!這是我們勞動著的合奏曲。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橫畫著無數(shù)滾滾的黑煙,突出在筆直的煙囪里,煙囪們是豎立起來在整千整百的動力上面。
——喲!這是我們躍動著的圖畫!
太陽依舊只有透出來淡黃色的光輝,是郁悶的春天的中午。雖然江面的冷風盡吹打著禿似的街樹,但這微弱的陽光卻放射著一種不可捉摸的春日午間的悶燠!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在眼前,聳著城堡般巍峨的建筑物,士敏土似的顏色恰和著這樣的天空,襯出很是沉重的氛圍氣!
——這是一切罪惡的堆積物!那閃著金光的尖塔是勞動群眾血汗的升華,他們的嶙嶙白骨給這些填成了基石!……
燠熱中漸漸令人興奮了!
——加入我們的同伴中去呀!多可愛的同伴!……喊醒他們一同戰(zhàn)斗起來呀!……煙囪是我們的。黑煙要為我們彌漫整個的天空!勞力是為我們自己使用的,嘯聲是我們的吶喊!……
剛一上岸,碼頭上的形形色色把小蘋的情緒轉個天翻地覆了!現(xiàn)在雖仍是被攬在愛人的懷里,但剛才船里那蜜似的溫情是消失無遺了!新的激刺蕩起潛伏著的烈焰!
巍峨的建筑物拖著它的陰影在地面,螞蟻似的工人肩了比他們身體還要龐大一兩倍的貨物,來來往往地在陰影下面交織成一條小河,流進那一一張開著漆黑大口的貨房里去。混進這小河里面的還有笨重的貨車,它的著地轟隆的輪聲和工人們呼喊的嘯聲也混成一片。
碼頭的起重機下面麇集著另一團藍色的工人,他們節(jié)奏的嘯聲跟著起重機的上下在江面上浮漾,和這嘯聲合奏的有轆轤的滾著的喧聲!
多量麇集著的勞動群眾使小蘋忘記了個體的存在,她愛的是集團!——是一同匍匐在惡勢力下面掙扎的集團!她忘記了自己了!
她的左半身幾乎給愛人完全攬在懷里,但她整個熾烈的靈魂已飛進那藍色的一團團里面!
“杭育!……杭育啊!……”這樣的嘯聲里面好像滲有自己的氣息!
給愛人挽住的左肩上也像分載著若干重量!
——戰(zhàn)斗呀!我們需要戰(zhàn)斗!……
這樣的喊聲險些從她的胸頭炸開來!
愛人似乎感到在懷里的她有些異樣了!但他只微笑著閃看她的大眼睛。這眼睛射耀著三年以前那種烈火似的光芒,但不曉得為了什么現(xiàn)在他感到這光芒有些可怕的樣子!
他看著馬車夫怎樣地搬來她的行李,不再注意到她。他以為像她這樣興奮著的表情正是一個未經旅行的農女,第一次踏上上海時所應有的現(xiàn)象!
微笑還浮上他的心頭,一種頑皮似的幸福的預感在里面跳動!他打算著如何回家后便立即偕她到繁華的馬路上逛跑,帶她觀看著,嘗試著未聞未見的東西。自己如何來享受她那孩子似的驚嘆的神色,和從而張大其說地自己對她炫耀著的高傲!……而今晚上,還有今晚上他再也不用跟著別的女人香艷的肉腿,孤零地在夜市上流浪了!
——我們坐馬車回去吧!馬車,你沒有坐過的馬車……
他依舊掛著溫情的微笑,挽著她跑開了。
——呀!……
醒覺過來了,她把興奮著的大眼睛對他凝視了一下。她想向他述說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挽著他一同參進那藍色的一團團里面去。
但她總沒有說什么!他滿臉溫馨的神情告訴她那是不可能,在這樣的愛人的腕中,那種念頭定惹起對方的詫愕和失意的!
歧異的萌芽在兩人間閃上影子了!
——馬車,啊,我不感到疲倦哩!
她有點茫然的樣子。
——怎么?你想不用馬車跑回去么?這鬼的地方不比家鄉(xiāng)那么狹小,跑到家里就要三幾里路遠?。 緛磉€想坐汽車的,但這馬車夫委實等我們太久了。
她沉默著。
——還有我那個同伴呢?……他走了么?……
她好像記起來有許多話要和炳生說。
——那孩子么?……你怎么會和他認識呀?你們不是在船里已說了再會么?
——我們從S市一路同來的,他是我們忠勇的同志?。 彝浉嬖V他今晚上或明天便要到我們家里找我的!
——真是,你為什么這一趟要乘著統(tǒng)艙來的呢?寄給你的旅費是足夠坐二等房位哩!……在統(tǒng)艙里就容易碰到那班流氓似的東西了,說什么好同志呢?你是初次出門的啊,這一趟我真擔心呢!……
——你的旅費我統(tǒng)統(tǒng)帶回來還你,坐統(tǒng)艙是我自己愿意,是用我自己在P村存下的幾塊錢的!……請你不要抹殺了別人,有那樣的流氓我才要認他同志哩!……
不快浮上她的圓臉,她掙脫對方的手腕自己跳上了馬車。
——你惱了么?我的小蘋!……你喜歡他坐談我自然是歡迎的!不過今天我們才久別重逢哩,你不想和我多談一些么?……我的孩子!這些時我真念你念透了!今天,天還沒亮我便在這碼頭上左等右等地繞圈子足足跑了幾個鐘頭了!火船還沒有來,真令我著急死了,我以為它是遭了不幸,是半途遇險,是觸了礁石,……種種的不幸都替它想到!啊喲!到頭終給我抱住你了,現(xiàn)在你可緊緊地偎在我的身旁了!我的小蘋!你也念我的吧?這兩年你定遠遠地掛念著我的吧?但現(xiàn)在可好了,相思在我們間溜去了!……小蘋,小蘋呀!你猜一猜罷,我的袋子里為你裝著什么東西呢?你喜歡的東西呀!
他牽她的手兒摸著自己的大衣袋口。
從這軟綿綿的一席話里,蜜似的溫情漸漸在她心里張開臂膀了。沒有倒在他懷里,聽著這樣春晚的輕風似的言語已經有好久的時間,自己不也是有時會渴念著的么?現(xiàn)在可不能不任整個的身心,軟洋洋地浸進這暖流里了。
——我喜歡的東西?……是小本的詩歌嗎?是好吃的糖果嗎?……
她把頭部在他肩上歪著想了一想。
——你可聰明哩!但只猜中了一件。
他從袋里摸出一包五色錫皮封著的東西,他替她把錫皮剝去了,投進她的口里。
——這是什么東西呀?我沒有吃過的。
——是朱格力糖呢,哈哈!……還有哩,這是給你預買下來的手套,這兒比故鄉(xiāng)冷得多哩!……怕你一上岸便會冷著!現(xiàn)在,替你套上罷!
他拉著她的手兒。
——你這樣掛念著我的么?謝謝你呀!冷我是不怕的,我在船里天天吹著冷海風哩!
…………
離開碼頭,跑過冷靜的地方,白馬的四只蹄兒得得地把他們拖到熱鬧的馬路上。
光怪陸離的窗飾在吸引路人的眼光,他忙著口講手劃地指示著一些華貴的女人飾物,長統(tǒng)的肉色絲襪,閃光的高跟皮鞋,軟紅淺碧的絲織品……!他這才感到她身上的披束是太于落伍了,沒怪在這熱盼著到來的她的身上自己好像感到有一種失望似的心情,這套三年以前的布衣短裙現(xiàn)在完全沒有一點愛嬌的風采,像這樣服妝的女人在上海真很難找到第二個呀!
他再看著她的兩腿,那是肌肉發(fā)達的一對腿兒,但無情的黑紗襪子很骯臟地把它的曲線美,肉體美完全抹殺凈盡了,腳上是一對破了尖頭的黑皮鞋。
他連忙計算著怎樣向辦事處預支了薪水,怎樣挽著她到各個大公司里配置時髦的服裝,怎樣帶她兩個人一同乘著春假,到附近的江南山水去領略明媚的春光?!?
同樣的服裝,景物在小蘋腦里可起了不同的意念!她感到都市的淫樂是怎樣強有力地激刺著人的官能!資本主義發(fā)達的都市文明只有供給一般人以沉溺的享樂!而這些享樂便是建筑在勞動群眾的血汗上面!……她憎厭這些把汗血染成的燦爛的飾物,她尤其痛恨那些勾住男性的手腕,艷裝濃抹地徘徊在窗飾前面的時髦女子!
她沒有注意到他說的是什么,只默然地觀察著她所接觸到的新環(huán)境。而他也給自己的思潮糾住了,他們都不知不覺地互相沉默下來。
三
——這便是我們的家么?
跳上了三層樓,他挽著她跑進左面的室里。從他的又是一個熱情的擁抱里松解出來的小蘋,睜著孩子似的驚詫的大眼睛,旋轉著身子向周遭望了又望。這室中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鮮,華麗,但那于她是太陌生,太不習慣了!她從來就沒有看過這樣高貴精致的陳設,她絕對不需要這些!
室里的東西宛如沒有準備著對這新來的主婦表示歡迎,他們都傲岸似的板起可憎的臉孔!她感到說不出的不愉快,她叫了那么的一聲。
這樣的家和她們過去的完全不同,而也和自己曾經偶而描想著的同居生活相差太遠!她不相信自己和他便要在這樣的家一同生活下去!
——為什么?這正是我們的家庭呀!……為了你的來臨,為了我們以后的同居生活,幾天前我才租定了這層樓房的。中你的意思么?小蘋!你如果不累就跑到前面的客廳里看看罷!我們的東西算是完備了,我們現(xiàn)在還有精致柔軟的沙發(fā)呀!……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他把夸張著的笑臉收縮了一下。
——你坐坐休息罷!我喊娘姨搬進你的行李來。
他匆匆地跳下去。
把眼光對一切重新估量了一番,她想著他那得意的心情,但自己何以只感到無名的不快呢?……這室中有著一架沒有掛上蚊帳的鐵床,上面的被子不是兩年前他由鄉(xiāng)里帶來的那一條了,枕頭也更換了新的,是綴上玲瓏的花邊和繡著好看的花兒。這床上的東西都很雅潔,精致,那雪白得來就好像沒有人晚上曾經在這兒睡過。壁上掛了一幅裝璜美麗的西洋裸女畫片,畫里的她那對你垂下來的眼睛好像對著床上的人們媚笑!
眼睛掠到床頭的一只小幾上。忽然,一件東西把她緊緊地抓住了!那好似在生疏的境地里,無意中碰到了熟識的同伴般,一陣愉快沖激著她的心頭,從口中跳出來了。
——呃!這是我的小圓鏡子,我的影像架呀!……
把這兩件東西拿到手里,先對自己的上半身影片細細地看了一下,她笑起來了!三年以前的她特別顯著快活躍動的樣子。本來有點突出的上牙床因為故意忍住開口大笑的緣故弄得上下唇緊緊地閉住,整個的臉上充滿滑稽要笑的神情。她憶起那時自己就像孩子一般,這像片是于攝完了婦協(xié)全體大會的紀念影子從技師手中奪來了鏡頭,他親自為她拍就的。他頂喜歡這張照相。特地買了個精巧的像架為她裝上,也在臨別的時候,她把它吻了幾下才裝進他的行李中。
在這樣的追憶中他變成過去那個可愛的辛同志了!……但現(xiàn)實漸漸恢復了來,她覺得現(xiàn)在的他有些異樣了,比起從前的辛同志模糊了許多!
——這小圓鏡子,哈哈!原來給他偷偷地帶了來哩!在P村累我找了許久……
微妙的,溫熱的戀情襲了上來,他是這樣的愛而又這樣的愛著她!他把她玩過的小鏡子也寶貝似的特地帶來擱在自己的床前,日夕玩愛著她的手澤。
她甜蜜地笑了!她看著映在小鏡子中的自己的笑容!……
——太太!我來遲了,沒有迎著太太請安,到外面買東西去哩!……
從背后跑進來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婦人,滿臉油膩膩地向她笑著,又從頭至腳把她打量著,手里搬著她的一只藤篋。
“太太”這稱呼使她感到可怕和厭煩,她的心頭有些跳動,在對手的油膩膩的眼光中襲擊來一種不安的局促,她想到以后要和他一同過著役使仆人的生活便更加不快起來!
——呀,這等我自己來安置罷!
她跑前去想接過那只藤篋。
——太太,讓我來好了,就擱進床幃下面罷。
娘姨出去了。
她睜了嫌惡的眼光望著那些閃著栗色漆光的椅桌。
——怎么呢?萍君!你要仆人服侍你么?但我可不慣呀!
她懊惱地對進來的他說。
——你說娘姨么?傻孩子呀!我有職業(yè)要干的,而你叫我自己能夠弄飯,洗衣裳么?我初來的時候吃包飯可吃得討厭死了,又不好吃,又不衛(wèi)生!……她,這娘姨不合你的意思么?
——你要干你的職業(yè)。好,現(xiàn)在我來了,我是閑著的,讓我替你弄著罷,我不是很喜歡自己弄東西吃的么?……
——那不行呀!給朋友們看了不成樣子的!娘姨終歸要用的!……掃地,倒痰盂,泡茶,買東西,……啊??!你的好精神為什么要枉費在這些麻煩的事體上面呀!……而且你解雇了她反而使她一時找不到飯吃,只要我們不要把她看成奴隸就好了。是不是?
——我不是拘謹什么人道主義呀!……不過我們總要自己處理著自己簡單的生活的!而且,像村居時一樣,我們互相處理著的同居生活不是很有趣嗎?一點都不麻煩啊!……還有,我不是太太呀,我不愿意人家把這樣肉麻的名詞稱呼我呀!……
——哈哈!這容易啦!不叫你太太叫你小姐好了。村居的生活可以簡樸,但這兒是都市,沒有法子呀!……
——也不要叫小姐!這些資產階級的稱呼我通通不高興的?!驍嗨脑??!琅f服侍你一個好了,無論如何我是不愿意人家為我勞動著微小的事情,除非重要的工作把我整個吞噬了。
——真是和我為難哩!好小蘋,難道叫她喊你同志么?為什么斤斤于無謂的稱呼上來呢?……那就喊你先生罷。滿漂亮哩,你不是剛好做著先生來的么?……
她沉默著。
——為什么呀?我的小蘋,我們經了許多困苦別離的時間,現(xiàn)在能夠相聚了,不應該快樂些么?看你的心情好像有些變了的樣子!……呀!你不感到高興瑪?為了什么呢?告訴我罷!
他跑過來攬住她。
——你才有些變了啦!唉!……
說了這樣的一句,她的心頭好像松吐出來一團棉絮。
在這溫暖的懷抱中,這柔情的愛撫下面,這過去曾經令人陶醉的,柔瀚的海波現(xiàn)在真有些不同了,宛如有一層朦朧的夕霧把它和自己之間遮住!現(xiàn)在不但這室里的一切于她是太不習慣,就連這張開兩臂攬著自己的愛人也生疏起來了,不是自己親密的同伴了!
把頭部無力地枕在他的胸前,一種不習慣的懊惱幾乎使她像一般的女孩子般流下淚來!
都沉默著。他伸起手兒撫摸著她的亂發(fā),這是從前他親自給她把一條短短的辮子剪下,有些閃著褐色柔光的短發(fā)。
這兩年,在P村你定過了許多無聊的生活吧?……小蘋,你是曉得的,我是如何熱盼著能夠和你在這兒一同生活著的??!我們的物質看看能夠安定下去,不再擔憂了,不像在P村時呀!以后有的是快樂的日子!小蘋!你不是希望著讀書的么?現(xiàn)在有機會了,我有些朋友可以介紹你進大學的!將來你畢了業(yè),你定比我更加聰明能干的吧!
——讀書,我是希望著的,但現(xiàn)在的我已不喜歡讀那些無聊的典雅藝術了!我曉得怎樣研究一些需要的學問,不愿意進學校哩。……萍君,你還不曉得啊!這兩年來在P村我們有很好的機會,我讀了一些連你從前也沒有讀過的Marxism的社會科學,那是我們的真理哩!以前我,也許你也是同樣吧,只從事實或情感上需要革命,但現(xiàn)在呀,我可明白了革命還是學理上所必然的需要?。∧阋矐摱嘧x那樣的書,那會使你獲得正確的意識,樹立堅牢的信仰!只有信仰才不會變更我們的意志!是不是呢?……
她仰起閃動的大眼睛,希求似的凝望著他。就在她這樣的圓臉上好像浮著他所不能了解的神情!兩年的離別在兩人間畫上了一道奇異的膜痕,他應該細心地把這道膜痕消滅,否則在兩人間的愛情上是很危險的吧!
——是的!唉……
他低聲地答著。
他的幾根指頭交互地,輕輕地在她的頭發(fā)上面起落著,這好像輕按上風琴的鍵子,美妙的樂音從她的心靈里流瀉出來!她雖然要燃燒起來熾烈的火焰,但她還可以需要這蜜似的溫情吧!而且他也是革命的兒子呢,不要拋棄了他,應該挽著他一同跑上去呀!
——我為什么要做無謂的懊惱呢!放點勇氣罷!難道他真的變了去么?……
她自己這樣想著。
四
然而,沒有堅牢的信念的人生是跟了環(huán)境決定他的意念的!雖然僅有兩個整年的隔別,但存在于兩人間的一切是完全不同了,這之間擴大了填補不上的裂痕了!
僅僅為了一次的口角,可怕的裂痕是不能掩飾地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了!
那是在她到來的第三個晚上。
那晚上,上弦月很客氣地從云縫中閃著光芒,晚霞拖著它的一抹余暉在天末逐漸蒼茫下去。窗口吹進來春晚的輕風。剛剛吃完了晚飯,她跳上她喜歡去的露臺上。
——來,萍君呀!你快來!……
她像小雀般叫著,又像小雀般攬住走上來的他。
——多可愛的春晚呀!……你看:今晚上有月亮了。
她的聲音好像夜鶯。
——春晚的風光真令人沉醉呢,但這是有了我的小蘋的原故!
他吻著她閃動的大眼睛。
——你看!月亮完全涌現(xiàn)在碧空中哩!好光亮呀!……
——好光亮呀!……你看!那邊的馬路上已經耀起燦爛的燈光了!駘蕩的春晚上,那燦爛的街燈下真使人沉醉極了!……快去呀!我們到街上逛逛去罷!
——不是陪你去了兩晚的么?委實不愿意再去了……
她皺起雙眉。
——不要傻吧!人生總要及時權變呀!快活不快活是由你的心情轉變的。請不要再意識到那些嘮叨的問題了!我們還是去罷!
——我真是不愿意去呀,我們在這兒看月亮不好么?
——你不是愛我的么?……我請求你罷!他拉住她的手兒。
——那你不也是愛我的么?為什么要勉強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唉!小蘋!好罷,以后我定不再勉強你了!只這一次,這算最后的一次罷!難道你真的忍心拒絕我么?……
他的聲音懇摯得有些顫動了!
她只好跟他一同下去。
她把天青色的法蘭西小絨帽子戴上。在他為她新買來的服裝中,她只愛上這頂歪戴著的帽子。
——來,小蘋呀!我替你把旗袍穿上罷!
——跑跑馬路也要更換衣服,麻煩死了!
——誰叫你在室中也不喜歡把它穿上呢?老是依戀著這套舊衣裙!……不用你動彈呀,我會替你穿上的。
他像愛撫孩子似的替她解開上衣,她皺著眉頭由他擺布。
——啊?。∧氵€整天插住這支破墨水筆干嗎呢?……等下我們另買新的啊!
——不要拿開呀,這是我心愛的東西!……
——她趕快搶下來依舊插進上衣的襟上。
替她穿好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外衣,梳著頭發(fā),站在后面的她像很憂郁般嘆了口氣!
——做什么呢,小蘋!你還是不高興嗎?他轉過頭來,牙梳子在閃光的黑發(fā)上停住了。
——不是啊,……我想起哥哥來呢!……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想它做什么呢?……去!我們去罷!……
溫情的他挽住她。
“為著狹小的戀情,我會忘記了我們偉大的斗爭么?……”她心里苦悶著的是這些,但縈繞在對手的腦中的卻是怎樣來和她享樂這華燈初上的春宵!
“但我是已經決定了我的目標的,現(xiàn)在只有等著炳生。也好,路上或許會碰到他吧!”她展開皺著的眉峰。
他倆混進在熱鬧的馬路上,夢般沉醉著的男女堆中了。
他的眼光朦朧著給燦爛的窗飾、華麗的女人們掠奪了去。她卻只注視著身旁過往的年青的男子,看看他們是不是她所盼望著的炳生。有時也仰望著那掛在狹長的天宇上面的月亮,月亮已給這夜的都市完全忘卻了,燈光下誰也沒有把她的光輝放在心上。
他倆的神情很不相屬!他照著樣子好幾次伸起手來想勾住她的臂膀,但她卻掙脫了!她說那正是自甘做著附屬物的女人的表現(xiàn),戀愛絕對不需要這些舉動,她要舒舒服服地自己跑自己的路!……這可惱了他,但他還是很柔和地盡附住她的耳朵說著甜蜜的話兒,想引起她的情趣!有時在一兩面窗飾前他便停住了腳,轉過笑臉去想對她品評里面的東西,但不識趣的她好像毫不在意,早已從身旁跑過幾步遠去了!而他也只好嗒然地從后面趕上。
從后面他視察著她,在眼中的是一個粗率無文,小孩子似的女子!時髦女人嬌貴的姿態(tài)不要說從她身上抽不出一絲來,就連女人所必有的旖旎風情也一點都找不到!他再凝視著她的大眼睛,那在三年以前是閃動著奪去他的生命的光輝的;但現(xiàn)在它雖然依舊放射出一種光芒,而在他卻感到那是太于強烈了,不是他所迷戀著的了!總之她已不是自己此刻所需要的嬌美的小鳥般的愛人了!
然而他還是戀著她的,是自己曾經熱戀著的愛人!他感到苦悶,她淡薄了他們間的愛情,好像快要從他的懷里振翼飛去的鳥兒了!
兩人終于默默地,一前一后地跑回家來!
——我說,小蘋!你為什么不愛我了呢?
燈光下倆人依舊默默地對坐著,他忍不住那可怕的沉悶的氣壓,顫著聲音說了出來。
——呀!這苦悶了你么?……萍君呀!問題并不是我們間有誰不愛了誰,而是你我間罩上不同的幕幛了!……你忘懷了革命,你把我們間一同生活著的要素拋棄掉了!……
她望著他蒼白了的臉孔。
——革命?……唉!為什么它會在你腦里像生了根般固結著呢?它委實太使我傷心了,我厭惡了它,我對它絕望哩!……幾多高貴的生命為它犧牲,為它受盡殘酷的災禍!但現(xiàn)在有芥子般大的成效嗎?到頭它能給我們一點什么呢?……
——不對呀,不對呀!你,你何以會幻滅到這般田地呢?勇敢的犧牲正有他們偉大的代價,整個的勞動群眾不是天天在向上,革命的高潮不是重新就要到來么?……萍君呀!你離開了革命的懷抱,離開群眾的懷抱!可怕呀!你已忘記了我們的事業(yè),而它也把你遺棄了!……你趕快承認了你的錯誤,把你的悲觀、動搖,……種種的劣根性克服了罷!你呀,你往日的熱情那里去了,你真變成個淺薄無聊的落伍者么?呀,你呀!
她站起身來緊握住自己的手掌!
——請不要再說下去,不要再說下去罷!……是的,我的熱血是退卻了,我只渴望著我們溫婉的愛情!我憎厭革命,我不需要它!……
——他蒼白的兩頰上泛上興奮的紅暈,簡直像女人般倒進她懷里流著眼淚了!
憐愛的溫情沒有在她鐵似的心頭萌芽,憤恨的烈焰卻不能遏止地蓬勃起來!她推開了他,毫無憐恤地高聲叫道:
——你這革命的叛徒,你無聊的時候玩弄著革命,但一等到危險當前的時候你便背叛它了!現(xiàn)在我看穿了你,你這毫無信念的小資產階級是絕對不能參加我們神圣的事業(yè)的!好,現(xiàn)在你安享著罷,享受這由資本家們乞憐得來的茍安生活著罷,這享受都是從工人們的血汗得來,資本家吸收了又排泄一些剩余的給你們!?。∧阏娴牟挥X得羞恥嗎?你甘心享受這種生活嗎?……至于我,當著我們的事業(yè)正急待努力的時候,我愿意跟著你一同過著這樣卑污可恥的生活嗎?唉!……你呀!……
她的大眼睛射著利劍也似的光芒,刺得他的心頭痛楚不堪,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中滾下來!
——別的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僅僅我們的愛情哩?愛情……!
——你還說我們的愛情嗎?完了,完了!我只有愛我們的事業(yè),它才是我偉大的愛人!
——但我們的愛情不是純潔的,崇高的嗎?……
——不,不!這樣建筑在美妙的夢而其實是渺小丑惡的現(xiàn)實上的愛情我是不需要的了,真是不需要呀!
——你太傷了我的心,我真痛苦呀!……
——你才傷了我的心呢!你背叛了我們間結合著的意義,你墮落得使這意義毀滅了!……
娘姨跑上來從門隙偷望這奇異的吵鬧。他捧著臉孔倒到床上了,她也跑到外面去。
五
低濕的云團一堆堆地在漏出來的青空上移動,漸漸地展開了整個蔚藍得像用頂好的藍墨水染成的天空來。而在這長空的角落,那給早霞渲映得紅紫燦爛的一方卻張開著它的笑臉,太陽雖然還沒有出來,但這天空已閃耀著晴朗的可愛的春光了!
在彩霞底下,在遙遠的東方,那兒聳立著筆桿兒也似大小的煙囪,在靜謐的晨空里浮上一縷縷不大飄動的黑煙。
就在那些氣管吐出它在今天中的第一口氣,那是晨星還在灰黯的空中閃爍著的時候,它吼動的聲音把小蘋從夢中醒覺過來,這聲音還混著江頭汽笛的尖銳的叫聲,蕩漾在她的腦膜上。
“他們又在開始一天的勞作了!”從夢中還緊緊把她攬住的愛人腕里松開,她跳下床來。
沉浸在夢里的他臉上盡浮泛著無限溫和甜蜜的笑痕。頭部頑皮地斜貼在枕上,柔黑的亂發(fā)遮掩了他緊閉著的眼睛,女人似的紅唇因為笑著而綻出一角細白的牙齒!……可愛極了,完全是三年以前初戀著的辛同志呀!這小口,這蜜似的溫情的微笑正是三年以前,她,一個無邪的小姑娘會把他戀上的緣故吧!
她不忙著穿上衣服,卻輕輕地俯下去吻了他的口角。
漸漸地在這令人迷戀的溫情里,不幸的暗影在眼前展了開來,把這可愛的他的睡姿掩覆去了。
走上露臺,在晴朗的藍空下面,她看見馬路對過那一家院子里的柳條已點綴了繁密的柳眼了。而故鄉(xiāng)的柳樹呢,現(xiàn)在正是翠拂行人首的垂楊了罷!微風漾著春的氣息滿滿地給吸進她的胸頭。她想起別離只有十天左右的南國風光,更憶起多年以前,就在這樣的春光里愛上了那撩動人的溫情的笑臉!
明媚的春光中忽然又襲上飄蕭的暴風雨,涌現(xiàn)起崩塌糟亂,血肉模糊的慘象來!
那是整個為革命而斗爭著的故鄉(xiāng),和為斗爭而犧牲了的哥哥、媽媽,和別的許多同伴!
小蘋是個農村的女兒,和別的農民般她血管里面流著的是勇敢樸誠的血液;但不同的是她壯健的血液里面還滲著要斗爭的另一種熱力!
她生長在G村。那是革命在發(fā)源地的K省,大庾嶺極東極東的T縣。浩蕩的珠江支流滾滾地繞過村前,綿延數(shù)十里的K山麓便是這G村所占著的一部。雖然依山傍水地占盡可夸的自然環(huán)境,但G村也和別的農村一般,過去幾千年以來盡給鑄就在封建的鐵墳下面!
小蘋腦中沒有父親的印象!她在娘肚里的時候他便因為受地主的壓迫受不過,盲目地起來抗爭而給他們弄死了!但父親遺留給他們兄妹倆的是血液里的熱力。
和她一道在G村生活著的是比她大了八歲,長成個頑健不過的農民的哥哥,和一位與別的老農婦沒有兩樣的慈愛的母親。
幼年,在母親和哥哥被榨剩下來的血汗里她算安和地能夠在巖石嶙峋,和滔滔地流著朱紅色江水的長堤上度過了她的童年。
長大到十三四歲的農女了,蓄著一根給太陽曬得閃上褐色的光澤的短辮子,和別的村姑一般她不曉得廣大的世間的一切,只有一個圓圓的小紅臉孔和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睛。
革命的怒濤涌進滾滾的C江,激蕩著長堤南岸的G村!映進她的大眼睛里的有新鮮,奇趣的一切了!哥哥是漸漸地不和人家打架,不喝醉了酒而叱喝母親,罵打著她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農作之后便匆匆地跑進村里的烏祠堂,和村里的同伴們或一些由別的鄉(xiāng)村到來的客人們老是在談論著什么,忙著什么;有時還整天不見地說是到了縣城里去干著什么事情!
漸漸地哥哥變得越是溫和了。常常笑著拉她的手兒,撫摸她那褐色的頭發(fā)。他又常常地和母親談論一些不大明了的谷租這等事情,在母親那表示駭嘆的辭氣中引起來她的注意,她也睜著大眼睛傾聽他們的言論,不時地發(fā)出自己的疑問。母親笑了,但哥哥卻溫和地詳細替她解釋,很希望她能夠明白的樣子老是指畫著他粗大的手腕。
又漸漸地哥哥忽然老捧了一些有著墨的點劃的冊子、紙張,在燈下緊皺起他的兩眉。他說那是書籍,是世上頂可寶貴的,能夠教給人們一切不曉得的東西!
她睜著眼站在哥哥身旁,把奇異的眼光默默地對他注視著。一個晚上,一陣本能沖動著她,從口中跳出來,她說道:
——這些,你看著的這些書本子既然是很好的東西,哥哥呀!為什么你不教給我認識一些呢?媽媽也認識一些呢?!……
——啊唷!女孩子也要認字做什么呀?你這傻孩子!還不等哥哥的回答,母親從皺痕滿布的臉上疊上厚的笑痕了!
——這不對呀!媽媽!……是的,小蘋??!哥哥真蠢死了,放著好好的機會卻想不起來領你到烏祠堂的平民學校里念書!
哥哥哈哈地笑起來,他高興地放下手中的冊子拉著她的短辮子。
——真好呀,明天,明天哥哥便領你念書去!……媽媽你還不曉得哩,現(xiàn)在我們的世界里男孩子女孩子是一切都平等的了。為什么不呢?媽媽你做了比我們男人苦了許多的一世農婦,難道不想起來解放自己嗎?……男孩子會做的女孩子不也同樣會做嗎?只要她們自己起來參加革命。小蘋?。∧銓矶〞椭绺绺晌覀兊氖聵I(yè)的!你的命運真好呢,小小的年紀便有機會認字了,不像哥哥,現(xiàn)在才……但哥哥可不會輸給你的啊,將來我們看誰會比誰多識一些罷!哈哈!……
那晚上她的心中好像新長了兩只翅膀!
明天,她穿了惟一好看的紅格子上衣和黑布的褲子,哥哥粗大的手掌按住她的肩頭,帶她一同到烏祠堂去。他們的臉上都浮上新鮮的光彩!
——小蘋呀!你要過鄉(xiāng)去么?哥哥帶你到城里逛逛去么?一走出低矮的家門,鄰右的孩子都圍住她問著。
——都不是啊!哥哥領著我,領著我到烏祠堂讀書去哩!她有些夸傲的樣子,笑著指著插在哥哥袋里的書本子。
——好撒謊的小蘋?。∽x書,你騙我們呢!我們跟著看你跑到那兒去!
哥哥笑起來,張開臂膀把他們叫回去。
——遲早你們都要到烏祠堂讀書去的!
他說。
——阿大!你帶妹子那里玩耍去呀?……一碰到相識的老農民,他們也嘮叨地問著。哥哥告訴了他們,但他們都笑著說道:
——開玩笑,女孩子也讀書的么?
但哥哥解說了幾次也不再打理他們了。
到烏祠堂,她小小的心房跳動起來!只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衣角。
哥哥喊她坐在前面的階沿上,自己匆匆地跑向里面去。春晨的太陽從花紋古舊的檐角上射下,天井里兩株大龍眼樹開滿小點的白花,悄靜的空間充滿著無限的神秘!
哥哥跑出來拉她的手兒進去,他很恭敬地指著一位穿長衫子的男人叫她喊“李先生”。
李先生走過來撫摩她的頭發(fā),她看見他的手兒又白又小的不像村里的農人,他很溫和地笑著對她說了些什么。
到現(xiàn)在她還清清楚楚地記著,那天午間哥哥從田里挑了一擔草兒,跑來帶她一道回家去。她的心頭像塞住了一些什么,飽飽地竟比平時少吃兩個母親炊熟了的土芋。
生活改變了,幾十個和她同樣大小的村童和整天穿著長衫子的李先生是她的同伴。烏祠堂的龍眼樹下和屋后巉巖的山麓便是他們游耍的地方,她漸漸不喜歡接近早日那些女伴,她們的言談行動都和她合不上了!
她念完了兩三冊印著人物的書本子,感到它的興趣了;也學會了寫字,愛把牙齒咬開那給壞的墨汁所膠住了的毛筆尖兒。
她天天挾了一兩冊書本和一塊已經打破了的石板跑到烏祠堂,短小的辮子在腦后跟著她跳躍的時候一起一落地動著。這小辮子是烏祠堂里獨有的辮子,她是他們中惟一的女孩子,她會比他們讀得更加聰明些。
妹妹整天都有功課,但哥哥卻只有乘了擱下鋤頭的閑暇,晚上讀著一兩個鐘頭的夜學。妹妹在家里坐不慣了,晚上也跟哥哥一道去聽他們的談話、演講,讀著他們的書籍。哥哥很容易便會明了里面的意思,但妹妹卻有些懂有些不懂地只認識了幾個生字。
夜里,從烏祠堂回來后,在小小的豆油燈下面對坐了兄妹兩人。各人都讀著各人的功課,瞇著老眼的母親也橫坐在下首補她的破衣服,或者搖著紡紗的輪子。
哥哥老是緊皺著眉峰,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搔著自己的頭皮,好像恨不得把整本的書籍吞下肚里去的樣子。妹妹呢,她溜動著思睡的大眼睛高聲地讀著,或者歪著頭默默地寫她歪斜的字句。
妹妹喜歡和哥哥賭著認生字,哥哥老是輸了的時候多;輸了時他不是越發(fā)皺緊了眉頭痛罵著自己便是哈哈地笑起來,拉了她短小的辮子夸獎妹妹聰明!
哥哥有一次從城里帶回來一件新奇的東西!那是一根禿了筆頭的自來水筆。他很夸耀地把來插在自己敞開了胸膛的上衣袋里。這打動了妹妹,她借過來試用著,試用著老是不忍拿回哥哥。但他說那是自己積下來的幾只角子在城里買來的,如果她能夠一連贏了他三次以上的賭認生字,那他可以割愛送給她。
妹妹奪去了哥哥心愛的自來水筆了!媽媽說小孩子用不到這樣好的東西,但哥哥卻哈哈地笑了,情愿讓給她。她高興得晚上一連做了好幾次關于這支筆的夢!明天,插在衣襟上連跳帶跑地走到烏祠堂去。
自來水筆里面的墨水用完了時連哥哥也想不出法子!幸而李先生教給她使用的方法,還把自己的一罐墨水送給她。
從此,她不用再挾著破了的石板跑來跑去了,她整天留心著收集一些白凈的紙屑,很高興地歪了頭兒,用著禿了的自來水筆寫她歪斜的字句。
六
小蘋度著她十七歲的青春了。姑娘們在這個期間正像一朵嬌艷的玫瑰,幸福和青春原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呀!然而我們的小蘋卻剛剛是兩樣!她是一株由荊棘叢中茁長出來的喬木!她沒有沉醉于處女的軟紅的夢,而是處身于洪濤烈火當中!
青春給她帶來了狂熱的革命情緒!
她的青春也剛好帶來了中國的革命高潮,那是一九二七年的開頭。G村的土地早已在鑄就了的鐵墳下面翻動,農民們早已在里面嘯亂,看看他們快要沖破這若干世紀以來,重重地壓在上面的鐵墓了!
G村掀開它一頁斗爭急劇的歷史。
現(xiàn)在小蘋是G村××協(xié)會里面得力的一員女斗士了!雖然剛剛是十七歲大小的一個農女,但她腦里裝著的是滿滿的革命意識和有生以來便需要斗的事實!幫助哥哥們領導有著千余個農民的G村來開拓它的新命運,她是協(xié)會里的文書部長和婦協(xié)G村分會的領袖。
哥哥為著努力工作的緣故忙得來自己幾畝田地都無暇耕種!兩三年來他們的一家三口在物質上依然過著刻苦的生涯,但兄妹倆的精神是跟了村民們改善了的生活般有了可驚的進展!
哥哥把粗大的臂膀高撐起減租運動的旗幟,和村民們向躲藏起來的地主門前吶喊,走進軍警森嚴的城里向統(tǒng)治者示威!妹妹卻站在長堤上或烏祠堂的門口,對一些落后的農民們大聲地喊著口號,熱情地演講著。
曾一次哥哥因為斗爭的緣故給身上受傷地抬了回來!母親嚇得號哭了,但聽了這消息的妹妹還坐在烏祠堂里飛動她的筆尖,起草著重要的宣言。
從G村婦協(xié)的支部,她被選進城里總會充當常委了。
拖著褐色亂發(fā)編成的辮子,上衣襟上插了一根舊的自來水筆;圓而黑的臉上透著滿滿的紅霞,黑而大的眼珠睜開來閃動著光輝。她身上的妝束和農村沒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有從今天起她系上了一條短的藍布裙子。她把裙子拉得很高很高,為的是便于走路的緣故。但她穿的是短統(tǒng)的襪子,走起路來她的膝頭便很不客氣地裸露出來,然而她完全不打算到這些事情。
就是這樣的一個農女,小蘋,她以G村代表的資格,到城里來的第二天,被全縣各界代表大會的主席介紹著起來演說!
是第一次她站在許多不熟識的群眾面前溜動著大眼睛!有點茫然的樣子了!但她即刻把握到自己,激越的聲音從她口中散出,她差不多把腦袋裝得滿滿的東西都從口中傾瀉出來!
粗大的手掌在臺下雷似的轟叫起來!
她躍動著小辮子走下臺去時,他,縣黨部代表辛萍君搶著起來發(fā)言了。他說:有許多革命的知識分子老以領導者自居,看輕了工農群眾!但現(xiàn)在請他們自己批評一下罷!中國的無產階級和婦女對革命的認識不是已達到可驚的進展嗎?像G村的代表便是一個好例,有誰能夠比她說得更真摯,更熱烈的革命理論呢?除了真正的工農群眾!……大家應該一致贊同她們所提出的運動方式,她的呼聲便是我們幾十個工農代表的呼聲呀!……
與其說小蘋的言論引起他的贊嘆,那還是她那時閃動的大眼睛把他從心靈深處給熠動過來的更為確切吧!他是個小資產出身的革命者,是浪漫的、熱情的青年。他受了現(xiàn)社會的所謂高等教育,但大學還沒有畢業(yè)便跑回家鄉(xiāng)來充當教員——那一半是因了他沒落的中產家庭不能賡續(xù)給他求學的經濟負擔,而別的原因也是他自己對無聊的學生生活已起了厭倦!但粉筆黑板的灰色生涯更使他苦悶,而社會的黑暗面也開始映進他的眼膜!于是他把雄心收拾起來盡付之流水,他憧憬著不可捉摸的烏托邦,沉醉著浪漫的文藝熱,然而這些沒有使他得到安慰,像一只失了重心原力的陀螺般,在地上東突西竄地盲沖著!
而剛剛在這個時候洶涌起來革命的狂瀾!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他熱狂地追求著能令他奮發(fā)起來的事業(yè)。
雖然只有二十三歲的青年,但前部的青春于他是無聲無息地溜過去了!現(xiàn)在他要緊緊地把它抓住,加倍地享用這殘留的青春。他需要革命,但他還需要生命所必不可少的異性的愛情!
愛情始終是神秘的東西吧?!它不停留在時髦的女學生,黨的女職員同志,或別的美麗的女人身上,卻毫不躊躇地投進在一個粗陋的農女的大眼睛里!
不僅僅為了一對閃著光輝的大眼睛呀!她全身質樸簡陋的妝束在他看來是另含有新鮮的,浪漫的少女的姿態(tài),是一種純潔高超的神韻!
這可愛的神采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靈,本來他的生命只有追求著熱情的革命,而現(xiàn)在這熱情中另茁長出一根有力的萌芽了!
但她呢,她不懂得這樣的愛情的,她愛哥哥,愛媽媽,尤其愛整個的G村同伙們和階級相同的無產群眾!
這時對她表示贊許,對她們的斗爭表示同情的萍君給她是一個很好的印象,她曉得那是一位和李先生同樣的革命知識分子。
在城里她依舊忙著她的工作。現(xiàn)在沒有哥哥們來拉她的辮子或者拍著她的肩頭了。一同工作著的幾個女同志們她感到她們不是真正的革命同志,孤零零地總是和她們合不上!她曉得自己是個粗陋無文的農家女,女學生出身的姑娘們定比自己高明得多。但漸漸地她推翻了這樣的念頭,這些同伴真使她失望!
“Miss小蘋,今天參加軍民游藝大會的演說詞你預備去罷!我們到時都要表演游藝的!……”
“小蘋同志,請你把裙子放低一點可以不可以呢?會場里露出整段的膝頭是不大雅觀的呀!……衣袖便要短得露出整支臂來算時髦的,但你的袖子卻偏偏這樣長!”
“你為什么連雪花膏都不搽一搽呢?小蘋姑娘!到城里來后不把服裝改良改良是趕人家不上的呀!……”
“同志小蘋!你的文字做得還不差,但你太不懂得藝術了!革命是需要藝術化的??!請多讀一些關于文藝的書本罷!我可為你介紹!像飛絮、落葉,……這一類的文學便是現(xiàn)在頂流行的戀愛小說呀!……”
“……”
“……”
這便是女同志們對她的談話。她看穿了她們,她們不是為戀愛、為虛榮而來革命便是想借此開開無聊的心!她們對資本主義時代的物質誘惑不能排遣,她們完全不曉得精神上的向上!只是一團肉,一團毫無生命的專供同樣墮落了的男性玩弄著、蹂躪著的肉體!
她忍不住的時候便睜大眼睛來替她們解釋革命的意義,怎樣才是新女子的人生觀。但她們不是噘起口唇來射開了去便是哈哈地把她譏笑起來!
她憤恨她們,但她更加緊自己的努力。她們整天只找著機會跟男同志們到什么地方去游玩開心,到什么游藝大會和娼妓們一同表演肉麻的歌舞;還有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抱著戀愛小說便是整日里忙著寫情書,燙頭發(fā)……!她們把辛苦的繁重的工作都推到她身上,但她從來沒有推避一次的,高興著連忙干去了。
在城里她體驗了復雜的勞動群眾的生活,更慘酷的手工業(yè)工人待遇和兩重壓迫下的女工貧婦們的苦況!她努力地領導著他們,指示他們應該怎樣起來抗爭!
工作把她整個包圍著。
是元宵節(jié)日,全城里一對對新懸在門前的紅紙燈籠還未透出光亮的燭影,代替了亮晶晶的一輪明月的卻是紛紛點點的滿城寒雨!
剛從黨部里散會回來的小蘋,褐色的亂發(fā)上綴滿了珠珞般的雨珠,跑回住宿著的婦協(xié)會去。
——小姐們通通給先生們分頭請吃節(jié)酒去了!大約晚上沒有十一二點鐘是不會回來的!只可惜晚上躲去了月亮,不然我們兩個倒可以清靜地坐談一下!……唉,看你真是忙死了,誰個姑娘們像你這樣不貪快活哩!……
她剛剛跨進了大門,愛和她嘮叨著的女雜差便迎著說了一大堆。
——呃,要我這樣忙著才是快活呢!……
她笑了走進自己房里??豢^發(fā)后,便伏在案頭把剛才的決議案重新整理著。
鄰家送進來一陣陣的爆竹聲!忽然,她憶起家來了!憶起幼年時和哥哥在這個晚上便合力筑成一個瓦塔,在月光下的爆竹聲中又把它燒毀了,自己和孩子們攜著手,繞著那射出美麗的火光的瓦塔跳著,唱著無腔的村歌。呀,那是多快樂的游戲??!
像醒覺過來般她連忙屏去自己的童心,依舊低頭理完了她的工作。
把腦袋清一清,今晚上是沒有什么事情要準備的。于是回家去的念頭又襲了上來。她掛念著哥哥們的工作近來不曉得怎樣,離別以來雖還不夠一個足月,但不曉得整個的G村群眾可有了什么進展?
跳起來脫下鞋襪,把裙子拉得更高些。從縣里跑到G村沒有灰筑的官道,只有一下雨便泥濘滿路的小田徑。她赤著足穿了木屐子,檢出幾冊刊物來準備送給烏祠堂的新組織成功的農民俱樂部,跑下樓來和女雜差商借竹笠。
——你這個樣子便想回去嗎?不怕在城里碰見那些先生們么?……
女什差驚詫得笑了!
——我怕什么呢?我是慣了的!
她戴上大的竹笠子。
剛好這個時候從門外閃進一個人來,他穿著閃光的雨衣。
——小蘋同志在里邊吧?說姓辛的要找她。
來客對女雜差說。
這聲音使她立刻注意到來的是誰,她高興起來。
——在這兒呀!我剛要回家去哩!
——啊??!我可認不出是你來呢?……
他又驚又喜地看著那兩只深覆在竹笠下面的大眼睛,這眼睛放射出越發(fā)可愛的光輝!而她這樣瀟灑自然的裝束更是動人極了!
她笑著把竹笠除下了。
——怎么?有什么事情嗎?……
——要有事情我才可以來找你嗎?今晚上就是因為沒有事情做,才想找你談談呀……他也笑著脫了自己的雨具。
——我們不是剛在會場里碰到的么?此刻你來了我便以為是部里又發(fā)生了什么特別事情哩!
——你整天都擔心著工作呀!……
那光輝閃動得他的心頭跳顫起來!
——那里?……我真高興和你談談的,但對不住呀,此刻我要回村里去啊!
——那我只好告辭了!……不過,晚是晚了,又下著雨,你自己一個在村野上跑著不太孤寂嗎?……
他很戀戀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口角上浮著溫柔的惆悵的微笑,白嫩的手指玩弄著雨衣的鈕扣,只是不愿意離開她的樣子。
一陣奇異的沖動在她心上跳躍,她忽然感到他的可愛了!她從來就沒有領略到像他這樣的男人的溫情的微笑,那像醇酒般濡進她的靈魂深處,醉了似的她凝住自己的眼光。
“他可愛呀!……”腦中閃上已經組織起來的這樣的一句!全身的血管中好像流著無數(shù)的輕輕咬嚼著她的肌肉的小動物,而這種咬嚼是引起來新鮮的,甜蜜的快感!
她再感覺到頰上漸漸地烘熱起來!
兩人都低頭沉默著。
——那,那請你一同到我們村里去好嗎?路上可以一面走一面談談,不是不寂寞了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終于說出來。
——好的,好的!我真高興呀!……我們去罷!
他笑得露出一列細白的牙齒來,這牙齒也使她感到可愛極了。
——還有,辛同志呀!我要介紹你給我們農會里的同伴們,他們定歡迎你呀!你是個努力于我們的斗爭的同志呀……
她立即記起來這可愛的他便是熱情于革命的敬愛的同伴,他有比自己更加高深的學問,他的言論常常會使自己折服的啊。
她跳躍起來,戴上竹笠子。
七
無偏私的青春也帶給她蜜似的溫情,在誰個的青春里沒有一段溫情的Romance呢?黃昏的村野,寒雨霏微的道上,像掉進軟綿綿的蜜糖里似的躲在辛同志的懷中,她很大膽地吻了他那綻著柔和的笑意的,顫動著的口唇!
現(xiàn)在只要有意地追思起來,那就連自己的指尖也會感到當時的特殊的滋味哩!在女人的一生,處女的第一次浸浴在戀情里的感覺是深深地印上腦膜的呀!
可是我們的小蘋所以和別的姑娘們不同的不是她不需要這蜜似的溫情,而是在這斗爭的生活里,她需要的是更偉大更熱烈的革命的愛情呀!
當晚G村的農民們就在烏祠堂里聚集起來歡迎這革命的領導者——黨的青年部長辛萍君!聽了他的高興的演說,他們是喜歡得來感激似的高呼著!……而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這曾經領導著群眾的知識分子是背叛了革命,生活在群眾的血汗里的落伍者了!
第二天天一亮的時候她和他便趕回城里,哥哥拉住她的手兒說:
——現(xiàn)在我們村里是準備著再進一步的抗租運動了,這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呀,雖然時機還沒十分成熟,我們的敵人還有許多!……可是,我們是愿意把最后的生命交給這一次斗爭的了!……小蘋!……
——好的,哥哥!你們準備著罷!這是我們最后的一次呀!在城里,我是刻刻都記掛著我們的農村的!我曉得盡我的力量幫著這事情干著的!……還有,這辛同志他也是站在我們同條戰(zhàn)線上的斗士,他是努力替我們盡力的,我曉得!……
她緊握住哥哥粗大的手掌。哥哥好似有點不舍得她離開了農村的樣子!
她離開了哥哥、媽媽,離了整個親愛的G村!誰會料到這一次的別離竟成了永訣!現(xiàn)在她已再不能看見親愛的他們,不能看見那未經鐵蹄蹂躪,整個在欣欣向榮的農村了!……
一回城里,工作依舊把人包圍了去,她忘記寒雨聲中那溫馨的戀情了。在會議席上,在群眾堆中,她也常常碰見了他,但這個時候的他是緊握住手兒,濾過那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的同舟伴侶,是一同團結在斗爭熱情里的敬愛的同志!他的紅唇沒有浮綻著柔婉的笑痕,有的只是莊嚴的,憤發(fā)的光彩!
“小蘋呀!為什么你總是不喜歡和我私下談談呢?我們不可以親密一點么?……”
“你的眼睛閃動得太動人了,你把我的心靈一熠一熠地奪了去呀!……”
這迷人的溫情也會打動了她,處女的柳絮也似的心情是經不起這春風般吹著的甜蜜的言語的!于是她會忍不住倒在他的懷里,捏著他嫩白的手指或是撫摸他柔軟的黑頭發(fā),把他叫著“傻孩子”了!
然而許多次這溫情像給她胸中的烈火消滅了去,軟紅的迷夢完全引不起她憧憬著的柔情,滿滿地填在腦中的是兇猛粗暴的鐵錘、刀劍!毫不躊躇地把他拒絕了!
——辛同志!請不要盡對著我說這些話兒罷,我忙著哩!難道你卻很悠閑嗎?你的工作呢?……
——好忍心的姑娘??!真是個鐵似的女斗士呀!……好,大家努力罷!我就干我的去了!
——謝謝你呀!這樣我才愛你呢!……
不覺地對他笑了。于是各人便分手干著各人的事情。
薰風漾著麥浪似的溫情陶醉了她,他方呢,那熊熊烈火一般的斗爭越是猛烈地燃燒著,就在這兩種不相混和的氛圍里,她度過了城里的落花時節(jié)。
歷史的車輪輾上了險惡的軌道!就在這一度革命的高潮達到了它頂點的時候,颶風施行它最后的暴力,排山倒海地覆下來把它壓成無數(shù)的浪花,飛濺得整個的中國都沾滿可驚的白沫!
黑暗的一方風馳電掣地掩覆了剛要升起的光明!它用著可驚的速率伸展到大地!反動的鐵蹄沖破了欄柵,踐踏到稚嫩的園地來了!
黑暗和光明早已起了分野,后者是暫時給消滅了!整個的中國已陷進黑黝黝的深淵,而消息閉塞的T城,依山臨水的G村卻反而在茫茫的大海上浮著一兩點閃爍的燈光,想延長那微弱的光明!他們已長起萬丈的斗爭烈焰,這烈焰沒有暴力的撲滅是不愿自行掩熄的呀!
兇惡的暗潮快要淹沒而來的前幾天,鄰村鄰縣都嘯動起來!T縣也難逃這必然的劫數(shù),在那反動勢力高壓的下面,她們還奔走呼號地盡著最后掙扎的力量!
小蘋有兩天晚上沒有睡覺了,褐色的亂發(fā)在頭上蓬松得像一團干草,睜著兩只充血的大眼睛,歪了頭兒不斷地運算她們的計劃!
哥哥老是沒有碰到的機會,他曾一次進城來找她,但沒有碰到便匆匆地跑回去了!這幾天來有的說他已跑出S埠,但有的又說曾在什么村上晤見他。外間的消息已和這兒隔絕,反動分子是明目張膽地干起來了,她和萍君們都好像一群給捉到甕里來的小動物,轉來滾去盡找不到一條出路!但他們依舊拼命地和反動的壓力斗爭,奮力著掙扎著!
她沒有余力兼顧到自己的農村,不能跑回去!她曉得哥哥們一定不會屈服在暴力下面的,他們只有奮斗,雖然到頭來或許只有犧牲!她也認清自己當前的任務,只要有一絲的希望她便盡力干去的!哥哥粗大的手掌好像什么時候都緊緊拉著她的,她沒有畏怯,畏怯自來就不曾閃上她的腦海!
她們躲在一家兒子是個青年小販,母親是六十多歲了的浣衣婦的熟識的草屋里秘密議決她們的案件。這兒一共只有五個忠實的同志,平時那些投機分子現(xiàn)在躲的躲,背叛的背叛了!
在慘淡的豆油燈下,聽著附近的城樓已經敲了三更的鼓聲!
——好!同志們,就這樣結束了今晚的會議,各人進行各的工作去罷!……
她睜著那充血的大眼向大家溜動了一下,眼睛雖因失眠的緣故失卻那閃動的光芒,但燃燒著的氣焰把同志們的睡意都掃除凈盡!
——他們早已嚴重地偵察你的行蹤,這你是知道的。為了我們整個的目標,小蘋同志!你應該躲在這兒不要出去了!團結起各個工會來的任務我來代你干去罷,我自然曉得盡力干得好好的!……
萍君握住她的兩手。
——但我終須不能死躲在這里的,我還要跑回G村去幫他們聯(lián)絡起各村的×會來和我們一致行動,這是緊要不過的事情?。?
——那更使不得呀!聽說今晚上各個城門都站了檢查員呢,他們是真的干起來了!
另一個小個子的同志搶著說。
——呀!那你還不早點說出來???他們把我們截成兩段了,沒有農村的援助是只好束手待斃的,這幾個毫沒武裝的小工會能夠干什么呀?外面是一點都得不來信息,究竟我們黨的中央組合是怎樣了呢?……大家的臉上都罩上深灰色的濃霧!
——可是,干終歸要干的啊!不斗爭,難道向敵人們暫時屈服了么?勇敢的同伙呀!
——她立即跳起來說。
——辛同志!那請你代我盡力去罷!我一定要籌思出來更安全的法子。
他們陸續(xù)地出去了。
吹熄了豆油燈,黑夜里她一面靜聽著老婦人低微的鼾聲,一面想來想去總想不出怎樣飛出這牢獄似的縣城,回到G村去是無望了!
她守望著由屋頂?shù)囊环讲A〈把鬯高M來的天空漸漸灰白著。
盼望著他們,但自朝至午任等都沒有他們的足音!下午的時候了,外面好像響了幾下槍聲,她驚疑著,沒有一會屋里的老媽媽顫巍巍地走回家來!
——是什么災禍呀!天王爺!……先生們通通給抓去了,經官兵們……!
她慌張得枯瘦的老臉孔好像縮小了許多。
——怎么呀!你,你說的是這些先生們……
她急得來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下意識地指頭咬住了!
——這些來這里坐談的先生呀,還有許多,許多!官兵們到各個學校、工會,……還有人家里都搜掠透了!他們亂抓了人,又放了槍呢!東西好的都給他們搶盡了!唉,真不曉得是怎么來頭的災禍呀!……我在女學堂里替姑娘們洗衣服的,但不好了!官兵們一哄地沖了進來。不問情由,把姑娘們有的連衣服都脫光了!……唉,可怕呀,天王爺!這是鬧什么亂子呢?她們赤條條地給抓去許多個呀!真是……
老媽媽的老淚撲簌地滴下來。
——完了,我勇敢的同志呀!……都給抓去了嗎?……
還沒有關上的獨扇門閃進來一個穿著骯臟布服,戴著寬大的破帽子,胸前還系著一方廚夫似的白布圍裙的男人!他那幾根不能掩飾的嫩白手指按在推開來的門扉上,使小蘋跳起來了!
——是你么?萍君?……
——完了呀!小蘋,……但幸而我們總算碰在一起了!……
他張開兩臂來把她攬住了。
——可是我們怎能悄悄地躲起來呢?……我們是不會退縮的!
她推開了他。
——完了,完了!工會都給他們早已占奪去了,同志被悄悄地抓去了!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變呀!天沒亮的時候我得來這些消息,只好躲進姊夫家里去!……然而我掛念著你,死我們也要死在一道!趕這混亂的時機我逃出來了!……我們自然不會退縮,但現(xiàn)在是一線的出路,一絲的力量都沒有了!……姊夫說G村自昨晚上給統(tǒng)治者軍隊包圍了,農民武裝起來抗拒反動的軍隊,但混戰(zhàn)到上午的結果是失敗了,實力上萬萬抵抗不住了!你哥哥不必說了,你母親和多數(shù)的村民們都給立地槍決了去,烏祠堂和一些瓦屋是給燒毀了,家畜錢物是給洗劫了,G村現(xiàn)在只有逃難的一群災民和一片烽火還沒有熄滅的瓦礫!……
他一氣呵成地滔滔說著!
——呃!……
整個的世界在她腦里翻騰過來!在眼前,黑沉沉的一片里閃著一堆堆鮮血淋漓的尸體,閃著哥哥們的臉孔……又漸漸地這一切都飄浮而去,黑沉沉的一片吞沒了一切!
八
——唉,這是什么一個地方呢?怎么老像是在夜里呢?……
漸漸感到自己是躺著的樣子,全身都松解了般連動彈一下的念頭都沒有起過!她昏沉沉地盡浸溺在恍惚可疑的境地里!
——唉,我失去了工作嗎?為什么老在夜里躺著呢?……
深灰色的濃霧中老是浮現(xiàn)著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誰呢?她真想和他講話,但喉頭好像給什么悶塞住了,自己整個的存在就如一團沒有意識的棉絮!
——小蘋呀,醒醒罷!……小蘋呀!……
漸漸地她感到一陣陣低微的聲音老像在喊著自己!這聲音好像就從那模糊的影子中發(fā)出來!
這聲音真溫柔極了,樂音似的盡在茫茫然的腦際回旋!
——唉!……是媽媽嗎?是哥哥嗎?……這聲音,這影子!……
——然而,都不像?。 绺绾蛬寢屇亍麄?,他們不都是沒有了嗎?……
一陣漆黑無邊無際地壓下來,鮮血在里面飛濺!……
漆黑漸漸散開了,深灰色的濃霧里又漾著輕柔的聲音。
——呃!是你么……?辛同志!……
模糊的影子忽然很清晰地在腦上映現(xiàn)!
——是他,是他啊!……
她想喊出來,但喉里只透出一絲短促的氣息。
——呀!你醒過來罷!……小蘋呀!……
這輕柔的聲音現(xiàn)在更可以清楚地聽到了。她記起來過去的斷續(xù)的一些殘痕,但這些又給那濃霧弄得模糊著了!
為著這病,他和她才能夠安全地從緊張著危險的T城逃走出來。
那是黑暗暴風雨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她卻緊緊地被裹在被窩里,抬進泊在草屋后面的小河上的船艙里,老媽媽護送著,她的兒子給她們搖船,說是重病的親戚要送回家里,沒受檢查的小船由城河搖出城外去了!
他帶著她投奔到七八十里水程以外的姑母家里。這是一個很靜謐的桃源似的農村。這兒自來就沒有所謂革命的抗爭!叢疊的山丘雖然并不險阻,但卻深深地把它三面環(huán)繞著,只有一條小小的河流從西方的田野里很曲折地流進來。革命在高潮時所濺起來的浪花沒有超越過叢山疊嶂散布在這里,化石般的農民們的腦袋只曉得謹愿地耕他們聊以自給的田地,不曉得別的什么希求;但最大的原因卻是外面統(tǒng)治者的鐵蹄很少踐踏到這里,而這兒又因了是創(chuàng)立不上幾百年的新村,農民間很平和的,沒有什么專橫的地主,到外面交納的租谷也比別的村民們少一些。
姑母的家庭是個目前還能夠安和過活的農家。她沒有丈夫,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媳婦。小的兒子是個活潑的,憧憬著外面復雜世界的十七歲的孩子;大的卻是只曉得勞力的忠樸的農人。他們是勤儉過活的農戶。
姑母有一所落成不久的新瓦屋,除自己耕作的外還有幾畝租給人家的園地。她能夠供給侄兒的生活,她充分地同情他,他的逃亡在她以為就和給奸臣讒害的落難狀元般相似。表兄弟們也歡迎他的來臨,他們眼中的他是神圣高貴的讀書人,政客,他們都勸他靜靜地躲在家里,等到天下太平了那才到外面升官發(fā)財去。
小蘋害的是熱病,一連幾天都躺在昏睡的狀況中,這村里當然沒有什么醫(yī)生,村民們的生命除了憑自己的經驗調養(yǎng)之外是由他自生自滅的。姑母替他著急得求神問卜,他卻整天整晚只有守在她的床前,低喚著她的名字,偎著她滾熱的臉孔和按著她跳躍著的脈搏,把腦中記憶著的對于病人應有的調護方法都謹慎地施用著。
過了危險的期間,她清醒了。她曉得自己經過不幸的斗爭,現(xiàn)在是逃亡著的,成為只好躺在床上的病人了。
她老在追憶那不幸的斗爭,那太使她痛苦了!
——唉,辛同志呀!我要復仇的,我們終要勝利的!……
這樣的言詞常常在她病弱了的唇中溜出,失了光輝的大眼睛在瘦陷下去的眼眶里突突地顯露著!
而他一定著急起來,很溫和地安慰她,哄她忘記了過去的一切!
他為她每點鐘都按著脈搏,很細心地謄記在記著她的病情的表上,把溫柔的口唇貼著她烘熱的額角,把一調羹一調羹的開水喂給她喝……!
在他這樣溫柔的愛撫之下她只好拋去心頭的記憶,很馴服地閉上眼睛沉沉地陶醉著夢般的境地。
他曾酷愛文藝,讀了許許多多的中外古今說部;而且他很會講,溜著輕柔的春風似的聲音,慢慢地,滔滔不絕地講著,水銀般地滑進她病弱的腦袋,把里面的創(chuàng)傷輕輕地洗凈了!
她愛聽《三國》《西游》,而尤其愛聽《水滸》!她叫他兩次三次地重復講著,張開口兒,孩子似的憧憬著那趣味濃郁的幻影!
當他每次呻吟著想一想要講的資料時,她撒嬌似的說道:
——一定完了哦!我不相信你的腦里會裝上那許多東西的!還是再給我講著林沖罷,講著魯智深罷!
——哪里會講完哩?是太多了反而打算不定要先講那一部好呀!……林沖太濫了,我要講別的新鮮有趣的??!
——真的還有了更有趣的么?那便快講要!你真比我聰明呀!
——不是比你聰明而是比你有機會多讀罷了,你才是聰明不過的女子呢!小蘋!……
——就是沒有機會啦!小的時候讀得太少了,太簡單了!以后不曉得還有躺下來靜靜用功的機會么?
她感慨著了!
——現(xiàn)在不就是機會了嗎?等你好了的時候,我們一同來讀著心愛的書本子,真是幸福的生活哩!……文藝要有相當?shù)乃仞B(yǎng)才會領略的,以后你就研究著吧!……
——那還是專供你們有產有閑的人們欣賞去罷!我們現(xiàn)在處的是怎么樣的一個時代呀?……好了的時候,病好了我們不是依舊要找機會干著的么?
她又興奮起來了。
于是,他又像哄孩子似的把她的心情哄得慢慢地平靜下去。
他還時常對他吟誦了一些詩詞,開始他只像唱催眠歌似的哄她睡下,但這漸漸地打動了她,比講故事更加使她愛好起來了。
她是女孩兒,那歷史以來所賦與的柔情雖給要斗爭的烈火狂風消滅了去,但現(xiàn)在她是臥在病榻上,是躲在愛人的懷里,她的心情是怎樣的脆弱呢?當那雋永動人的詩句,從可愛的他的唇里輕妙地溜出,婉轉地漾進腦中去時,宛如一個柔弱不過的姑娘似的,她把頭兒靜靜地倒在他的腕上,帖帖服服地不想動彈,兩人的靈魂融合起來,流進那神秘的,美妙的渺茫里了!
——你這樣愛好文學的么?愛好詩句和故事的么?……真是可愛極了的小蘋呀,在你這樣沉醉著的當兒!……
顫動著情焰的他的雙唇會緊緊地吻上她褪了色的薔薇似的臉上!
——我曾為你作了許多詩句哩,在碰見你的第一天起!你的眼睛真撩動了人呀!……
——真的么?你為我作了詩句,為我的眼睛么?可愛的你呀!……為什么你會愛上我這樣一個粗陋的女子呢?我不是不懂得詩這東西的么?……
——你才是真懂得詩這東西的姑娘哩!像你這樣的女子才是奪去了我的生命的愛人啊!失去了革命,但我現(xiàn)在是獲得了你的愛情了,更可寶貴的愛情了!……
——這便是我們兩人間的愛情,而它會使你沉醉,使你忘記了一切的狹小的愛情么?我也愛你的,然而我不要失去了革命,我們應該永久和它同在呀,我們不是要勝利的么?
——是的,要勝利,要勝利,為了我的小蘋的緣故革命一定會勝利的!……
——那你高興極了!萍君呀!快把你為我作著的詩句念出來罷,念給我聽聽罷!
溫馨的時光偷偷地在病榻上溜去了二十多天!
九
纏綿淅瀝的梅雨期在病室的窗外溜過去了,晴朗的五月天帶來了夏的光與熱。村里蒸發(fā)著各種各樣郁悶的氣體,堆積在土埕上或屋后的草囤兒發(fā)出來腐濕的氣息,和在地上干了猶未被撿去的豬牛的排泄物所散出來的混成一種難聞的臭味!溝渠和深的水洼都張著丑惡的口兒,照著陽光閃了奇妙的光彩,還吐著討厭的氣息。呆然躺在人家檐下的一些農具大都晾曬上一兩件破舊的棉襖;有些農婦們披著花格子布的頭巾,蹲在太陽底下的土埕上洗刷她屋里發(fā)了霉的用具。午間從田里回來的耕牛懶懶地拖著它笨重的身子,身子上閃著汗珠。孩子們都換上粗麻制成的上衣,裸了兩腿地到處跑著。雞雛一群群地在地上忙碌找食,爭啄著一些閃光的砂礫或銅片。
然而這光與熱也充滿盛綠的山谷原野和河岸,葉兒草兒都閃耀著油滑滑的光輝,發(fā)散了新鮮的植物的香味。亮得好像透明般的藍空間也浮泛出幾朵溫軟的白云,這點綴著宛如生滿綠野間的紅紫、黃白的小野花一樣。
人們就呼吸在這樣晴朗的初夏風光里。
姑母的新瓦屋臨著那曲折的小河,左面長著一片像用剪刀剪齊了的禾穗,田野盡處便是叢雜著濃綠的淺谷和久雨洗過的蔚藍的山峰。河的兩岸鋪滿了豐縟的綠茵和碎錦似的小野花。澄碧著,宛如幾許層無色的玻璃堆疊起來般流著透明的河水。結著小得來針頭也似的累累果實的龍眼樹林在對岸形成個疏落的果園,和庭前幾株紅花落盡的木棉樹連成一片濃蔭,把這道河流越發(fā)看成纖小了!
早晨,他挽著她在河岸上慢慢地踱著,病后的四肢嬌懶了許多,她不是閑倚著木棉的樹干便是坐下在河岸上,河里是兩個并肩的影兒。
病后的心情也脆弱了許多,猛烈的狂焰失去了它燃燒起來的熱力,她讓自己懶懶地偎住萍君的肩膀。
吸著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氣息,在晴朗的晨光中,在久病初痊之后,在溫柔的戀情里……她感到一種新生的甜蜜的滋味!這滋味是幸福的,是她,這十七歲的姑娘所沒有享用過的。
于是她沉醉著這幸福,細細地玩味著。但不幸是她很容易便會從這之間驚嘆似的醒覺過來,襲上傷感般的陰影!
“這小河,真澄碧得可愛呀!……但故鄉(xiāng)的卻是雄渾渾的朱紅色的江流呀……”
“這山峰上那片石頭有些像我們那里的呀!……唉!故鄉(xiāng)呢?……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夠重新干起來呢?”……
可是這些陰影也很容易給周圍美妙的自然和甜蜜的戀意消滅去的。在這樣的生活里,你還能夠興起別的什么念頭呢?外面是恐怖的世界,你只好斂起兩翼,暫困守在這溫馨的夢里罷!
吃過午飯了,悶熱像膠住了飛揚著塵土的空間,雖然輕風在四處流動著,蟬聲從木棉樹上刮耳地噪著,但一些偷懶的村民們卻敞開對襟的上衣,躺在樹蔭下面,吹著悠徐不過的口笛!
在南窗下,靜躺著無力的肢體聽他哼著一些醉人的詩句,不知不覺便午睡去了!
夏的晚霞渲染得整個的鄉(xiāng)村就像畫里的天國!在山麓,河岸,林中,……不等到暮靄把一切都薄罩了他倆是不想回家去的。
漸漸地恢復了早日的健康,兩人開始了同居的生活了。姑母的家庭就像自己的家庭,她讀著叫表弟到T城去運來的萍君的許多書籍,把禿了的筆尖寫著許多能夠念誦的詩詞。她還喜歡料理家務,跳來躍去地幫姑母切菜燒飯曬谷子;幫嫂嫂喂家畜,抱小孩子。
——你幾時變了個伶俐的小主婦呀?我的小蘋……
閑躺在屋檐下面,瞧著她忙碌著的萍君常常感了興趣地笑起來。
而她頂高興的是幫姑母和表弟栽種園里的菜蔬果實。她愛土地,雖然是個農女,但自來就沒一片屬她自己的土地讓她們自由耕種!過去她們都是替地主勞作的?,F(xiàn)在這土地是自己的,自己可以任意在上面創(chuàng)造著自己勞力的結晶!多有意思呀!她親自把種子播下去之后便天天盼望它的萌芽,抽葉。整天披散著剪下辮子的短發(fā)在園里跳躍著,小心地灌水,下肥料,拔去雜草,除去害蟲,看看這些又弄弄那些。她自己種了兩畦落花生和一片山芋,把這些當成事業(yè)似的忙著。
有時在園里她一面工作著便一面和好說話的表弟談講,講的多是關于外面的世界。她比他曉得多些,他很熱心地疑問著,傾聽著,而她是不倦地答著、講著。
——我們的田園宣傳家又要開講了!……站在旁邊的萍君一定笑了。
每回她都談及他們過去的一切。她努力使表弟明白革命的意義,還叫他把已經明了了的轉講給他的同伴們。
——真有這樣的道理呀!……為什么我們老沒想起這些呀?……
聽到理想的世界的實現(xiàn),表弟會高興得來跳躍著把畦里的植物踐踏著了!
——這樣的世界終要到來的!……而我們現(xiàn)在的路線就是要革命,要斗爭!……
而她的熱情便和表弟一同煽動起來了。
——而我們現(xiàn)在只找尋著時機!
說到眼前的環(huán)境她不得不憤慨起來,悵望著云山層疊的空間!
——時機一找到了時我們這村里也可以一同干起來的吧?
表弟的熱情洶涌著!
——一定的!為什么不呢?勞苦群眾都是革命的同志呀!
——那我們村里可以組織×××了,完全像你所說的干起來了!呀……!
——不過干起來于你們這半地主階級是沒有好處的?。?
萍君喜歡和表弟尋開心!
——為什么呢?我們自己雖然有田地,但我們不是受著官府們、城里的紳士們壓迫的么?我們要通通打倒他們呀!……而且,為了我們的同伴呀,他們真是苦呢!……
——你真是未來的斗士呀!你看,我們定歸要勝利的。這真理是誰都能領悟的,除了我們的敵人!……
她高興得幾乎想攬住鼓起眼睛的表弟!
她的熱情是沒有泯滅的,那不過蘊藏著罷了!她和表弟天天熱情地盼找著時機,她慫恿他從幾里外的鄰鄉(xiāng)輾轉訂來了一些報紙、雜志。
蟬聲逐漸在木棉樹上弛緩下去,而終于息滅了時,南國的秋風蕩著嫩綠的新禾,漾起陣陣的碧波來了!這兒的氣候特別暖熱,現(xiàn)在雖是仲秋天氣,但那高大的木棉和矮胖的榕樹還是綠葉成蔭地沒有一些兒凋零衰敗的樣子。河沿和山谷依舊綴滿茂草繁花,澄澈得可以見底的碧流只多映上一些搖曳的蘆花的倒影。
可是秋的氣息是宛如和盛夏不同的!人呼吸的是清爽幽涼的空氣。在山野上,在山谷中,那澄碧的秋空是高曠得人的心臟都跟它一同展開了似的遼闊,天空里到處浮著村童們放起來的各式紙鳶,發(fā)出來悠徐的箏聲,順著秋風凄怨似的送進人的耳朵!
秋漸漸地深了,蕭條的氣象跟著漸漸黃起來的柑子一天比一天濃厚了。南國也有它的秋天的。
落花生已開過它金黃的花兒,山芋卻紅紅地肥大著了。而就在這個時候,她不得不離開它們,離開這秀麗的鄉(xiāng)村;而同時是和親密了幾個月的他隔離了!像秋風吹散了的一池萍兒般,兩人要東飄西泊地散開了!
殘秋結束了他們戀愛的美夢!
因為他生長T縣,而又在那兒工作的一個叛徒,是紳士們想要食肉寢皮的逆黨!他的逃亡是他們老大的痛恨,他們定要得而甘心的!而統(tǒng)治者們現(xiàn)在也連成一氣,他們施行了種種聯(lián)防保甲的政策想來撈回一些漏網之魚,沒有斬草除根他們的統(tǒng)治努力是一天不能安穩(wěn)的!
——這煩擾苛虐的政策看看快要施行到與世無爭的姑母村中來了!
革命失敗了,但他得到更可寶貴的她的愛情。滿擬兩人屏棄了一切而沉溺在這愛情里,隱居似的度著詩書田園的生涯,這清恬自適的生涯可以使他滿足,沒有別的什么追求了。
但僅僅這樣的生涯也成了理想的樂園,現(xiàn)在是完了!歡娛將成過去的云煙,不得不離開愛著的她而走上茫茫的漂泊途徑!他忍不住攬著她嗚咽起來!
而她可沒有什么傷感!她說這正是給兩人以找尋時機的機緣,沉浸在這樣的美夢里是很危險的,對于他們的事業(yè)。她安慰著他,十二分期望著兩人此去能夠碰到各人繼續(xù)干下去的機會!她的大眼睛閃著希望的光輝!這光輝激動起來他前進的力量!
兩人照著籌思的計劃分開了。他到C州和上海找些友人親戚;她呢,遠的地方她是沒有一些經驗,沒有一個認識的朋友的,她只好走到距離不遠的P村,在那兒他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是當?shù)氐挠辛Φ娜宋?,革命的同情者,他會為她設置生活的方法。
這別離一直繼續(xù)到兩年以后的現(xiàn)在。他流浪了一些地帶,但他已鼓不起來過去的熱情!到頭在上海他投奔了有錢的表叔,得到優(yōu)閑的職業(yè)!環(huán)境漸漸洗滌去他猶豫的信念,階級意識決定了他的人生,他是沉浸到挽回不來的深淵里了!
十
現(xiàn)在只要追憶起那柔情繾綣的一切,那緊緊攬住了而在沉默中靜味著自己顫動了的心靈的滋味,真太于把人撩動了呀!
他的紅唇依然會浮著蜜似的溫情,顫動著炙人的情焰!然而那內心燃燒著的革命的烈火卻早已完全熄滅,有的只是一堆撥不出殘燼來的死灰,維持兩人間的要素是沒有了!于是她明白了他們間的關系,各人都站在方向相反的兩個極端,中間的距離是太遠了!那可愛的影像已罩上模糊的濃霧,變成不可理解的東西了!
那迷人的睡姿只有一閃起來便跟了溫馨的過去一同消滅!醒覺來后她依然是頑強的她!她應該蔑視那醉人的,沒有生命的過去的愛情——不,不是愛情,只是兩個渺小的靈魂所緊緊糾纏著的癡戀罷了!——而從這深潭中跳出。應該把胸中的熱力追求著廣大的、神圣的、革命的愛情!
太陽已從東方升上來。它照耀著歡欣的光芒,炫奪人的眼睛!她從露臺上跑回屋里去。
他還沒有起身,自鬧翻了之后他盡是蒼白著可憐的臉孔!昨晚上和幾個無聊的友人好像到外面喝酒的樣子,回來的時候嘆著氣流了不少的眼淚!這眼淚雖和解了她板起來的面孔,但總消滅不去她胸中的烈焰。
不想喊醒他,讓他沉沉地找尋自己的醉夢吧!給時代遺棄了的人物她是沒有法子把他趕跑了去的,雖然這是從前的戀人,同志!她也沒有閑情來憤恨他,痛悼他;她只耽心著五天了,一個星期了,而炳生何以老是沒有找過她一次?是他忘記了這急待援進的同伴呢,還是他碰到了別的不能抽身的事情?!
讀著一冊已經看了大半的書籍,但心神總是不能集中地常常從書中跳到別的什么上去!
拋了書籍跑到走欄,看看一群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不時地轉過頭去望望馬路上可有什么認得的行人,弄堂里有沒有找著門牌號數(shù)的客人。
突然!有紀律的喊聲隱隱地在耳際浮動起來!這聲音散開就好像是幾千萬縷相似的嘯聲在里面顫動著,宛如繁音雜奏的交響樂!
這聲音打動了她,它好像是從她那刻下在腦膜上的唱片里開唱出來的一樣!為什么她感到那聲音這樣的熟識呢?那不是群眾的呼聲么?不是示威巡行的呼聲么?……
她即刻記起來今天是×月×日,是個偉大的紀念日!三年以前的今天她正高撐了一面光明的旗幟,和群眾們在T城的狹小彎曲的巷道上,熱狂地號喊著,跳躍著哩!呀,多偉大呀!……這記憶激蕩著她,興奮起來了!但現(xiàn)在,在這兒,不是白色恐怖下帝國主義踐踏著的地帶么?難道勇敢的群眾能夠在這兒舉行紀念的儀式么?這兒的同伙們已經組織成這樣強有力的隊伍么?……
那是自己的幻覺吧?但嘯動的呼聲是一陣比一陣越發(fā)清晰地送進她的耳膜、鐫進她的心靈!那震蕩著空氣、刺破高高的藍空!激越地,雄渾地送來了!
那蘊藏已久的烈焰現(xiàn)在在她的心頭爆炸開來!血管里洶涌著急流的熱血,靈魂快要飛越出這顫動的軀體般,強度地興奮著!
再也沒有躊躇,她流水似的瀉下了幾十級樓梯,沖向門外去了!娘姨從櫥下跑出來替她把門關上,睜著驚異的眼光一直送她出了弄堂!
穿過飛馳來去的人堆中找尋她的目的物,跟了怒潮起伏的吼聲走去,轉過了馬路,在大的鐵橋上,在眼前滾著一條閃耀著春日的光輝的,江流似的群眾的隊伍!
血紅的,一別三年而現(xiàn)在像碰了愛人似的可愛的旗幟,在這江流上面被高高地撐起,迎著春日的和風,張開了翅膀般在群眾頭上飄展著!
——喲!……
披到頸上的亂發(fā)飛舞起來,大的眼睛閃射著無限的光芒,高舉起兩只臂膀,害了熱病似的狂熱地沖進整然進展的隊伍懷中!
嘩然的騰躍起來,好像幾千百個被打進了過量的氣體而同時爆破開來的球膽般,她的聲音混進這樣的喊聲里了!!好像把兩年以來悶積胸頭的東西都吐出來混進這里面了!
從一位同伴的肋下抽來一束彩色的紙張,跳著把它向空中一擲!因風飄蕩的紙張紛紛地散進行人的手上,袋中,也有些飛過了橋欄,飄下在河水上或艤集著的河旁小舟上。
喊著跳著,她越過許多同伴的身旁,沖進前面,現(xiàn)在已經跑進旗幟下面了,她歪仰起頭兒,旗的陰影落在臉上,上面罩著晴朗的春天的藍空!
群眾的隊伍向左轉去,黑螞蟻般的敵人們漸漸從各方麇集了來,整然的隊伍分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段落,但這好像一條雖被砍斷,但還轉動著的百足之蟲,沒有力量能夠把它一時完全弄僵!
暴力漸漸壓下來,斗爭于是開始了!粗大的棍兒從各人的頭上身上滾下,但粗大的拳頭和怒躍的嚷聲卻又把它×開了去!又漸漸地布的衣服給撕裂了,領袋給扯得歪在一邊,到后來槍刀的尖端接觸到人的肉體,鮮紅的血滴沿著憤怒的臉孔和撕破了上衣的胸膛,縱橫地流了下來!
前進,前進,呼喊,呼喊!斗爭繼續(xù)了整個鐘頭!
強暴的手腕抓住了她的頸項,粗大的東西黑壓壓地從腦門上壓了下來!一切都在眼前晃亂,跟著是沉向茫茫的黑暗中去!但她緊緊地抓回來自己的知覺!
她感到自己好像一條伸張著的皮帶,緊張不過地在極度強力的兩端中間掙扎著!
已經斷絕了般從一端松解下來!她睜開眼睛!
——呀!……是你?……你把我從敵人的腕中奪了回來??!
她碰著那個日夕盼待的同伴,但只有一瞥間他已跳進另一堆人叢中去了!
十一
她碰到炳生,在擾攘的群眾中她緊緊跟了他左右奔突,巡行的目的已達到相當?shù)某晒?,由四方滿滿地滾來的敵人的鷹犬們,把隊伍零落地沖散開去!
竄過幾條街道,兩人一前一后地轉進一條安全地帶的僻靜小巷。
——好同志,我們來握一握手罷!真是個勇敢的女斗士呀!
他回過頭來笑嘻嘻地站住了。
她趕上去滿心歡喜地伸出手兒來。他們緊緊抓住各人的手掌,四只眼睛都閃動著意外高興的光彩!
——你對不住我呀!為什么拋了你的同伴不想援進她?
這時她才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一套藍色的工人布服,拖了一對塌著后跟的破鞋子,臟了的打鳥帽低低地覆在頭上,不是仰起頭來是瞧不清臉孔的。他的上衣領已給撕裂了兩寸光景,還涂上許多灰塵,顯得來有些狼狽的樣子!于是她伸著手來替他把撕裂的地方摺下去,為他拍去了污塵!
他也笑著把她端詳了一下。她依舊是船中那個布衣短裙的姑娘,不過現(xiàn)在在沾上許多塵土的亂發(fā)下閃動的是兩顆特別射著熱力的大眼睛,右頰上浮著一片青紫的傷痕,這是剛才她斗爭遺下來的痕跡!他們不敢久站著對談,他叫她把身上弄整齊一點以免人家的注意一面談著一面跑去。
——那會忘記了你呢?這有許多特別的原因?。∥依鲜怯洅熘懔?!……
他現(xiàn)了一種著急的神情忙著向她解釋。把打鳥帽的舌頭拉得更低下了。
他說自上岸之后一直忙到了現(xiàn)在!那是剛剛碰到了這兒一所工廠的工人向敵人斗爭的緣故。他參進這個斗爭,受著黨的指令指引工人前進,是忙得來連抽身都沒有余裕!
——現(xiàn)在這斗爭是怎樣了呢?真大懵然了,我是一點都不知道呀!
她著急著。
——……現(xiàn)在么?等著罷!那時幾千個工友是燒起了對資方憤恨極了的毒焰!資方把他們的精血吸收凈盡,一旦不需要了的時候便像渣滓般吐了出來!他們把廠的鐵門關上了說是停止營業(yè),把工友們的衣包、破被都丟了出來滾滿街頭,不管他們眼前的死活!于是工友們都明白了來,向資方請求是得不到一絲憐憫的,眼前只好把生命來做最后的斗爭!他們咆哮起來,暴動起來!群眾像潮水似的卷去,要憑著暴力沖開了牢樣的工廠的鐵門,把屬于群眾的工廠搶奪了來,把里面的鋼鐵都恢復它們的運轉!……呀!你想是一次怎樣偉大的斗爭呀?……
他的拳頭不住地在空中揮舞著!
——??!真是令人奮起的熱力呀!……
眼前的他也不是船中那個孩子模樣的炳生,而是顆炸彈似的,巍岸的戰(zhàn)士!
他說當時的斗爭終于遭來了敵人們的高壓!統(tǒng)治者的帝國主義駛來無數(shù)的鐵甲車,滿滿地裝著武裝的鷹犬們!但群眾沒有退卻,沒有流血是不能完成偉大斗爭的,不犧牲他們也是找不到生活的出路的!斗爭已達到尖端,沒有爆發(fā)開來是不能緩和下去的!機關給手指撥動了,槍彈從前方掃射了來!
——啊?。 上氯?,躺到地上仍舊滾前去呀!同志們!我這樣喊著!滾熱的子彈嗤嗤地從身上飛過,煙霧溺漫了周遭!呀!……
——他起勁地喊著,但立即醒覺到這是在路上,連忙放低了聲音!
——這兒,現(xiàn)在有了這么熱烈的斗爭嗎?那我們的時機不是快要到了么?
她躍動著新的熱力。
——這兒的明爭暗斗現(xiàn)在是一秒鐘都在飛快地進展著呢!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勞動群眾都明白和急需偉大的斗爭了!
只有十天,在這上岸后短促的十天中他是干了許多繁重的工作,經驗了偉大的斗爭,而現(xiàn)在是個肩了重任的勇敢的斗士了,但自己呢,自己在同樣的十天中除掉領略一些溫情的殘燼,為渺小的戀情苦悶著之外還會得到什么呢?……不是只有一個空虛的心臟么?……
她真像悚起來了!自己若不再緊緊抓住眼前的時機,獻身給偉大的事業(yè),拋棄了過去的迷夢,追求著時代的熱烈的,群眾的愛情,那不用幾個十天,幾個一月,便會把自己跟著已經沒落的他,一同沉進不能自拔的黑暗里去了!
她決定不回家去和他告別,應該忘記了他,忘記過去迷人的溫馨的夢境!那殘余的戀情還像一缸甜甜的蜜汁,假如自己再事貪戀,那就會跌下去給它膠住了!
——現(xiàn)在就請你帶我到我們的組合里去罷!介紹我給同志們罷!
他把她凝視了一下,接著是高興地笑了。
——一定的,一定的!……外面的世界才是空曠的,我們的事業(yè)才是偉大的!你忘懷了那狹小的家庭罷!惟有群眾的愛才是我們所需要的?!?,我真喜歡哩,我們現(xiàn)在才是親愛的同志呀!……
若不是在這不自由的路上,那他們兩個定又緊緊地把手兒握住了!
十二
現(xiàn)在她依舊縛著三年以前那條短裙,插著那支禿了的自來水筆。但多著的是現(xiàn)在頭上歪戴了一頂天青色的小絨帽子。
三年的光陰沒有吞蝕了她身上的一切,她依舊燃燒著比從前更加猛烈的青春的熱力——這熱力支配著她的全身,不是時光這東西所能夠把它推移,而是跟著時代進展的!
而三年以后的現(xiàn)在可和三年以前的過去有了不同,不同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的內心?,F(xiàn)在她的腦上充實了越是精確、深邃的寶藏,兩腳踏過了越是豐富的人生經驗,而僅僅在這重新?lián)撈鸸ぷ鱽淼氖嗵旌?,她的精神飛速著新的進展哩!
現(xiàn)在她坐在湫隘的亭子間里,外面是一方狹窄的,昏暗下來的天空,和一條不大囂雜然而污穢了的弄堂。剛下過一陣春雨之后的天空雖從陰郁的顏臉上好像綻開了一痕笑意,但黃昏的來臨又把它弄成逐漸灰黑的樣子。
剛從××工廠的門前,一堆躺著的泥土上面跳下,飛轉了幾條街道,才安全地趕回這里來!
在那堆墳起的泥堆四周,圍住一群由廠里放工出來的男女工人。在堆上站著她,一面散發(fā)著彩色的紙張一面高聲地喊著沉重而扼要的話句。
沉重的語句沉重地壓進工人們的腦袋,閃耀著光芒的大眼睛射刺著他們的心房!
正在這個時候襲來了一陣惡浪,鷹犬們黑壓壓地沖上來,把圍成密密層層的圓環(huán)子沖散了!
她的話頭雖被打斷,但種子是已經播下的了!那彩色的紙張說不定此刻正給他們捧著,細心地讀著吧!
想著她便微笑起來,卻不忙把沿著帽沿滴下的雨水揩干。
她再想起今天已經做過的各樣事情。
早上閱讀了許多必要的刊物,嚼了兩個熱烘烘的大餅,便跑到一所平民學校去授了兩個鐘頭的功課。
幾十個工農的子女圍繞在她身旁,對著這些未來的小同伴,她是更加感到人類的熱愛的,這像整個能夠把她吸引了去,推動出來熱力的集團。
過去兩個年頭她所以能夠度過沉默的時光的就是她的心靈已給那些同樣的小生命溶合了去,在P村,在那地濱南海的海灣,無垠的沙灘上跑跳著一群皮膚赭黑的孩子,沙地上縱橫晾曬了漁人們張開來的黑網子,發(fā)了腥穢的,然而已經聞慣了的氣味。在陽光射照得閃耀起來的沙灘上,她曾和小同伴們度過了不能忘的村島的生涯。
現(xiàn)在雖不能晤見那些未來的漁人,但她完全不用掛念著他們!無情的生活自然會教給他們一些偉大的真理,當著革命高潮重新起來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裸著赭黑的胸膛,臂膀,起來加進這隊伍中來的。
其次她想著參加一個工會的罷工會議!他們那果決勇敢的態(tài)度和生死干去的精神使她對整個的事業(yè)感到無限的熱望!她盡著力量貢獻給他們一些意見。
會散的時候已是午后二時,肚子雖餓,但她還有一件比吃飯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著去干,連忙又趕到工人區(qū)一所破草屋的女工家里。
——來了??!好同志!我老等著哩!
在那沒有太陽也蒸發(fā)著一種腐壞似的氣息的小屋里,女工阿玉跳起來握住她的手兒。
阿玉是個很難看的女工!高高的顴骨聳出在三角形的瘦臉上。但她在另一方是有了比明眸皓齒的姑娘們更加優(yōu)美百倍的精神。她有著對革命的正確理解和對生活不平的憤懣,這憤懣的毒焰燃燒著她要斗爭的勢力!
她是××工廠內黨的區(qū)分部的執(zhí)委,也是那兒幾百個女工的領導者。
——怎樣呢?進行的結果?!……
她還沒有說完,對方的答案已沖出口來。
——勝利給我們把握到了!……
于是在紙張,沙沙地飛跑著那禿了的筆尖,照例她的頭兒又不知不覺地歪著。
——真高興死呀!照這樣子看來只要三天以內便會成功這計劃了,這全虧了你,真是個了不得的能手啊!……
——你稱贊你自己罷!沒有你的指示我如何進行呢?……
她們笑了。
——不是還沒吃中飯的樣子么?一開完那兒的會議就到這兒來的罷?
——真有些餓了,有什么就給我弄點來罷!
坐下在阿玉的破凳子上,她一面吃著熱騰騰的湯面一面和她談論著關于這事情的話兒,十個銅子一大碗的湯面此刻是香甜極了的東西。
別了阿玉,跑去把這報告轉達之后又在那兒把腦袋工作了一兩個鐘頭,接著是和同伴們分頭向放著尖銳的汽笛聲的工廠門前跑去,而在逃回來的路上給淋了一場春雨!
她仰望著天空,天空雖然哭喪著臉孔,但經了一天工作的緊張和疲勞,此刻能夠安閑地坐著,想著已經做過的一天的工作,真是快樂不過的時間了!
陰郁的天空并沒有消失去她臉上掛著的笑痕!
足步聲從前樓一直響進這亭子間里,走來一個身軀高大的人物。他穿了一件不稱身材的污漬的長袍子,這人是進出都要更換他的服裝的,在外面你碰到他時是不容易一下子就給你認出來的。他的瘦陷下去的眼眶里凝結著尖銳的光芒,頭發(fā)是毫無光澤的粗亂著。全身的胴體是偉岸的工人的骨骼,是神采奕奕的健康者。
——回來了,同志!今天散了許多宣言吧?
他的聲音尖銳得和他的眼光一樣,總之他是個沉毅機敏得力的同志,他闊大的肩膀上挑上一擔很重的擔子!他是和生,執(zhí)委會的委員,是這兒第×分部的部主任,是炳生的哥哥。
——散了許多哩,同志!今天你的工作完畢了罷!
——還沒有??!就要出去的?!χ咽掷锏囊皇募稽c給她。——你還不把雨水揩干,濕在頭上是不好的呀!
他替她除了帽子來。
晚上,在燈光下面他們又開始各人的工作了。在前樓的辦公桌上沉著和生的尖銳的眼光,同志們的低下的腦袋;樓下的暗室里響著紙張起落的微小的嘯音和別的一些聲息……而在狹小的亭子間里,歪著頭兒的她正飛動著那禿了的自來水筆。
這兒的生活是沒有固定、刻板的,整個的工作是天天在進展著,躍動著!是刻刻在創(chuàng)造著新鮮的,擴大的生命熱力!
十三
“杭育??!……杭育啊!”
碼頭上依舊麇集著藍色的一團團,交織往來的河流,勞苦群眾依然在消耗他們的血汗!……然而,不同了,老大的變更了!從他們的嘯聲里她聽出來有憤恨的毒焰,喊著準備斗爭的聲息了!
一月來革命的洪濤激蕩著黃浦江頭,整個的無產群眾胸中重新濺起來醒覺的浪花!時代已快到它陣痛的境地,呆然躲著的胎兒只要一到它成熟的時機就會一陣比一陣更加劇烈地掙扎著、翻動著,從舊的母體里誕生出來新鮮的生命!
而這一月來正開始了頻繁的,猛烈的胎動!
煙囪依舊筆直地聳立在無數(shù)的勞力上面,但縷縷的黑煙已混著偉大的力量彌漫了天空。空中已包孕著濃春的風光,天是藍藍地澄朗著,暖陽射出來熱力與光明;地上的空隙處都茁長了野花小草!電線底下的枯枝也抽出嫩綠的新芽!
而這一月來在她的生命上也長出新的嫩葉!她從迷夢中解放出來自己偉大的熱力,達到了重新起來干著的目的!
她的生命現(xiàn)在不是她自己所有,但也不屬于任何一個誰!那是已經交給了偉大的群眾,像一根纖維般被織進一匹堅韌的布匹,永久地變成集團里的一員,而這集團便是推進那胎動的整個的原動力??!
受了黨的命令,現(xiàn)在她是被遣派回到C江一帶工作去。
×××的組織已遍滿中國各地的農村!×軍像春雨后的筍兒般茁長出來變成一枝枝強有力的武器!土地重新在鐵蹄底下翻動起來!再次的醒覺了的農民們熱烈地需要他們自身的斗爭與創(chuàng)造了!
C江一帶的農村已照滿了火的光輝與熱力!現(xiàn)在不是三年以前了,時代已運轉到新的階段了!
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給黑暗掩覆了而現(xiàn)在是透出曙光的故鄉(xiāng)去創(chuàng)造未來的光明!回到給鐵蹄踐踏著而現(xiàn)在是掀動起來的故鄉(xiāng)去把敵人殲滅,開辟前面的坦途!……呀,那真是太令人狂熱的工作,太令人高興的工作呀!……
她的大眼睛會依舊和親愛的農民們相見,激越的聲音會依然混進那咆哮起來的喊聲里,而一同建立起來他們那實現(xiàn)了的天國!如果說她的生平沒有嘗試過這樣偉大的愉快,那此刻的她真好像高興得胸頭煽動著熊熊的一團火焰!
汽笛的叫聲已尖銳的從江面回響了來,機聲嘈亂了,龐大的船身開始微微地轉動了!
她和同行的兩個同志倚著船舷,船身開始在水面上劃著白的痕跡,看看濺起浪花來了!
——小蘋同志!現(xiàn)在我們又是船中的伴侶了!真高興呀!
炳生轉過頭來對她笑著。
——但現(xiàn)在我們是緊緊地團結著,走向新生的路上呀!
她也笑了。
——看呀!上海已給蒼茫的天海遮斷了!另一個同志把手指著說。
這時,在小蘋的腦里,在她的眼前,交互地閃耀著兩道鮮明的光輝!
她看見在這天海蒼茫消逝了去的上海正射著工人們重新嘯動起來的光芒,偉大的爆發(fā)快要炸開來!
同時,在這海天蒼茫的另一處盡頭,無數(shù)的農村照耀起來一輪重新升上來的紅日!
而整個的世界都在這光輝里面重新嘯動起來?。?!
一團肉
——為什么D要和那樣的一個女人同居呢?真是個令人作嘔的女人呀!
——可不是么?那天和他們到P公園里散散步,還沒有兩個鐘頭的時光吧,她竟公然地在人跟前一連搽了四次以上的脂粉!我說:女人就使本身甘于作男性的玩物,但最少也要作得技巧些,隱秘些呵!真是個恬然自若的賣笑婦般的女人,這樣的東西虧D也和她結合得上!有什么意思呢?
…………
——意思倒是沒有,不過用處到有用處呵!——有著近于滑稽的鼻尖的S,哼地冷笑著!
——有用處!?你說她能夠作D的家庭賢妻,或工作上伴侶嗎?那樣的新女性是只會把男性的精血吸收來滋潤自己的肉體,而同時又把那肥嫩的肉體供給他們當玩具的東西了!也許這就是她的用處吧!
——不要忙!我說的用處是超于一切的舊觀念以外的?!胂肟窗?,像我們這樣根本就有些形跡可疑的單身男子漢,不說別的,僅僅要租一個住所不是硬要十壁九碰嗎?單這一點,D便可以在我們跟前揚眉吐氣了!……
打斷他韌長的語調的,是一陣喧騰起來的笑聲。
——哈,哈!……這話真是中肯哩!……我是受到了好幾次沒有愛人的壓迫的!……真要弄個新女人來作租房子的幌子哩!……
——我說,現(xiàn)在的所謂新婦女只是一團肉,一團像蘋果,像嫩雞的香艷可口的肉,她們是絲毫沒有一個“人”這動物所需要的靈魂的。
躺在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被嬉笑所忘卻的C君,忽然以一種按撩不住的怒聲說著,跳起來跑到大家眼前,蓬亂的長發(fā)里閃著憤懣的眼光!他曾經拋棄了那其蠢如豬的舊式妻子,但也給由戀愛而結合,終于為了燦燦的黃金分開了,嬌美的小鳥般的新愛人所拋棄!他是個極端的女性厭惡論者。
——哈,哈,哈!——大家的笑聲又給他拉長起來。
而我說,你們這些卻都是獨眼龍的男人,瞎了一支眼睛的呵!——還沒有開過口的G君也參加意見起來。
——不用多聽譏諷了罷!曉得你是已經有了理想的愛人的!……
——譏諷也好!……為什么說是獨眼龍哩?因為你們只看到她們黑暗的側面,而整個的社會的深潭是連眼都不瞥一下的!不是憤罵著她們只曉得肉的享樂,妝飾,而完全忘卻發(fā)展人所應有的精神嗎?但請看看罷!現(xiàn)社會上的男性不是把她們看成玩物,含著掠奪的意味嗎?……現(xiàn)在的婦女也盡有許多用自己兩手賺來面包的能夠自立的人物,學識好,技藝好的人才,但為什么她們還是同樣的涂脂弄粉,同樣追求著肉的享樂和虛榮,而只要機會一來便馬上會變成個十足的高等娼妓,給男人供奉著哩?她們都自甘于淪亡嗎?未必罷?!誰都有誰的一點良知的!……看吧!封建制度把她們制成奴隸,而資本社會又把她們當成美麗的商品!在這兩重枷鎖下面能夠很容易便把自己解放出來,掙脫出來么?雖然同樣是以勞動來換得面包,但,一個女人只要像任何一個男人般不修邊幅或相貌差些,走到社會去能夠像和男性們找到同樣的職業(yè)嗎?不取媚于同伙的男人,給上級的男人掠奪,能夠保持得住她的位置嗎?……譬如找一個男朋友,同事,同伴,當然不以他們的外表漂亮不漂亮來作標準吧?但一碰到女人,是不是你們會對那美麗一點,修飾得好看一點的揀擇了去呢?環(huán)境決定了她的生存方式,為什么你們專會和這些受了壓迫重重的女人責備求全哩……
他到頭講得來有些興奮了的樣子!
——那像你這樣說來我們男性只好可憐她們,同情她們,而所謂真正的新婦女是終于不能實現(xiàn)了罷!——S又把他的短鼻尖哼著。
——誰說呢?!……一團肉,一團像你們所說的香艷的肉是資本文明所產生的罪惡結晶,而也是沒有靈魂,屈服于鐐銬下面的怯弱的罪人們不能把自己掙脫出來!真正的新婦女是洗掉她們唇上的胭脂,握起利刃來參進偉大的革命高潮,作一個錚錚鏘鏘,推進時代進展的整個集團里的一分子,烈火中的斗士,來找求她們的真正出路,因為只有在未來的新世紀里,女人才會完完全全的獲得她一個“人”的真正的資格!新時代已經快要到了,新的婦女已經露出她們的光芒了,等著罷!你們這些…………
(一九三〇.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