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張騫鑿空以后,陸路方面,敦煌一隅綰轂中西之交通;海路通西域則率取道徐聞、合浦。廣州之成為中西交通要地,當(dāng)在漢末以后;中國之政治中心既形分裂,孫權(quán)建國江南,從事經(jīng)營海上,乃有康泰、朱應(yīng)宣化海南諸國之舉。自是以后,廣州遂為中西海上交通之重鎮(zhèn),六朝時(shí)廣州刺史但經(jīng)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其富庶可想矣。唐代廣州猶為中西海上交通之唯一要地。泉州、明州、澉浦興于唐末以及北宋,華亭、太倉之興則又為元明以后之事。
唐代商胡大率麇聚于廣州。廣州江中“有婆羅門、波斯、崑等船,不知其數(shù),并載香藥珍寶,積載如山。其舶深六七丈,師子國、大石國、骨唐國、白蠻、赤蠻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是以黃巢攻陷廣州,猶太教、火祆教以及伊斯蘭教、景教等異國教徒死者至十二萬人。唐代由廣州向中原,大都取道梅嶺以入今江西,而集于洪州;故《太平廣記》中屢及洪州之波斯胡人。至洪州后,或則沿江而下取道大江,或則東趣仙霞,過嶺循錢塘江而東以轉(zhuǎn)入今日之江蘇。大江道遠(yuǎn),風(fēng)濤險(xiǎn)惡,因是南下或北上者多取錢塘一道;不惟富春江上風(fēng)景清幽,足供留連,旅途實(shí)亦較大江為平安也。至江蘇后則集于揚(yáng)州,由此轉(zhuǎn)入運(yùn)河以赴洛陽。是以揚(yáng)州之商胡亦復(fù)不少,田神功大掠揚(yáng)州,大食、波斯商胡死者竟至數(shù)千人。由洛陽然后再轉(zhuǎn)長安。故唐代之廣州、洪州、揚(yáng)州、洛陽、長安,乃外國商胡集中之地也。
天寶亂后,回鶻留長安者常千人,九姓商胡冒回鶻名雜居者又倍之,此九姓胡是昭武九姓,說已見前。前引《通鑒代宗紀(jì)》謂此輩“殖貲產(chǎn),開第舍,市肆美利皆歸之”?!兜伦诩o(jì)》亦謂“代宗之時(shí),九姓胡常冒回紇之名,雜居京師,殖貨縱暴,與回紇共為公私之患”。所謂殖貲產(chǎn),當(dāng)即《德宗紀(jì)》之“舉質(zhì)取利”。蓋此輩中最少當(dāng)有一部分人營高利貸以為生也。貴顯子弟亦有向彼等貸款者。穆宗長慶二年(公元八二二年)六月,右龍武將軍李甚之子即因貸回鶻錢一萬一千貫不償,為回鶻所訴,甚遂被貶為宣州別駕。隨詔禁與諸蕃客錢物交關(guān)。詔曰:
如聞:頃來京城內(nèi)衣冠子弟及諸軍使并商人百姓等多有舉諸蕃客本錢,歲月稍深,征索不得,致蕃客停滯市易,不獲及時(shí)。方務(wù)撫安,須除舊弊,免令受屈,要與改更。自今以后,應(yīng)諸色人宜除準(zhǔn)敕互市外,并不得輒與蕃客錢物交關(guān)。委御史臺(tái)及京兆府切加捉搦,仍即作條件聞奏。其今日已前所欠負(fù),委府縣速與征理處分。
中國質(zhì)店制度,唐以后始盛,或者與此輩營高利貸之胡人有關(guān),亦未可知也。
唐代西域各國胡人流離長安,其居處自不限于一隅,然在城西者甚夥,而賈胡則似多聚于西市。段成式《寺塔記》“平康坊菩薩寺”條云:
寺主元竟多識(shí)釋門故事,云:李右座每至生日,常轉(zhuǎn)請(qǐng)此寺僧就宅設(shè)齋。……齋畢,簾下出彩篚香羅帕籍一物,如朽釘,長數(shù)寸。……遂攜至西市,示于商胡。商胡見之,驚曰:“上人安得此物?必貨此,不違價(jià)?!鄙嚽蟀偾?。胡人大笑曰:“未也?!备鼧O意言之,加至五百千。胡人曰:“此值一千萬?!彼炫c之。僧訪其名,曰:“此寶骨也。”
段氏《支動(dòng)》又云:
予幼時(shí)嘗見說狼巾,謂狼之筋也。武宗四年……老僧賢泰云:“涇帥段佑宅在招國坊,嘗失銀器十余事。貧道時(shí)為沙彌,每隨師出入段公宅,段因令貧道以錢一千詣西市賈胡求狼巾?!?
《續(xù)玄怪錄》記杜子春事,老者約子春于西市波斯邸,其辭云:
明日午時(shí),候子于西市波斯邸。
同書記劉貫詞事亦謂:
及歲余,西市店忽有胡客來。
《南部新書》云:
西市胡人貴蚌珠而賤蛇珠,蛇珠者蛇所吐爾,唯胡人辨之。
皆云西市有賈胡及波斯邸,能辨識(shí)珠寶。而回鶻在長安,亦輒與西市商胡狼狽為奸。李肇《國史補(bǔ)》云:
回鶻常與摩尼議政,故京師為之立寺。其法日晚乃食,敬水而茹葷,不飲乳酪。其大摩尼數(shù)年一易,往來中國,小者年轉(zhuǎn)江嶺。西市商胡橐,其源生于回鶻有功也。
此段末句必有脫誤,今按《通鑒憲宗紀(jì)》元和十二年“二月辛卯朔遣回鶻摩尼僧等歸國”。史炤注曰:
元和初,回鶻再朝獻(xiàn),始以摩尼至。摩尼至京師,歲往來,西市商賈頗與囊橐為奸。至是遣歸國也。
史炤注正足以補(bǔ)《國史補(bǔ)》之訛脫,西市必多昭武九姓商胡,故回鶻可與囊橐為奸,殖貨縱暴也。至于長安胡人之聚于西市,在唐初當(dāng)已有之。劉肅《大唐新語》云:
貞觀中金城坊有人家為胡所劫者,久捕賊不獲。時(shí)楊纂為雍州長史,判勘京城坊市諸胡盡禁推問。司法參軍尹伊異判之曰:“賊出萬端,詐偽非一。亦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里兼求,不得胡中直覓。請(qǐng)追禁西市胡,余請(qǐng)不問?!倍砉@賊。
此雖泛指西市居胡而言,然西市賈胡聚居,就以上所引諸文,已甚顯然矣。
長安布政坊有胡祆祠;醴泉坊有安令節(jié)宅,波斯胡寺,祆祠;普寧坊有祆祠;義寧坊有大秦寺,尉遲樂宅;長壽坊有唐尉遲敬德宅;嘉會(huì)坊有隋尉遲剛宅;永平坊有周尉遲安故宅;修德坊有李抱玉宅;群賢里有石崇俊宅;崇化坊有米薩寶宅及祆祠。所有西域傳來新宗教之祠宇,以及西域人之家宅,多在長安城西部,祆祠唯東城清恭坊有之。中宗時(shí),醴泉坊并有潑胡王乞寒之戲(解見后論“西域傳來之繪畫與樂舞”一節(jié)),足見其間為西域人聚居之所,故能有此胡戲。則西市之多胡店,其故似非偶然也。
唐代流寓長安之西域人,其梗概已約見上述。此輩久居其間,樂不思蜀,遂多娶妻生子,數(shù)代而后,華化愈甚,蓋即可稱之為中國人矣。西域人東來長安,為數(shù)既如此之盛,其中自夾有不少之婦女在內(nèi),惜尚未發(fā)見何種文獻(xiàn),足相證明。唯唐人詩中屢屢詠及酒家胡與胡姬,如王績《過酒家》詩云:
有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來時(shí)常道貰,慚愧酒家胡。
是當(dāng)時(shí)賈胡,固有以賣酒為生者也。侍酒者既多胡姬,就飲者亦多文人,每多形之吟詠,留連嘆賞,如張祜《白鼻》詩云:
為底胡姬酒,長來白鼻。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
李白天縱奇才,號(hào)為謫仙,篇什中道及胡姬者尤夥,如《前有樽酒行》云:
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dāng)笑春風(fēng)。笑春風(fēng),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白鼻》詩云:
銀鞍白鼻,綠地障泥錦。細(xì)雨春風(fēng)花落時(shí),揮鞭直就胡姬飲。
《醉后贈(zèng)朱歷陽》云:
書禿千兔毫,詩裁兩牛腰。筆縱起龍虎,舞曲拂云霄。雙歌二胡姬,更奏遠(yuǎn)清朝。舉酒挑朔雪,從君不相饒。
皆可見此天才詩人之狂歡也。當(dāng)時(shí)長安,此輩以歌舞侍酒為生之胡姬亦復(fù)不少。如李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之一云:
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青綺門即霸城門,日本石田干之助氏以為即唐之春明門。楊巨源《胡姬詞》云:
妍艷照江頭,春風(fēng)好客留。當(dāng)壚知妾慣,送酒為郎羞。香度傳蕉扇,妝成上竹樓。數(shù)錢憐皓腕,非是不能愁。
詞中“妍艷照江頭”一語,疑指曲江頭而言,是長安城東春明門至曲江一帶,其間當(dāng)有賣酒之胡家在也。李白《少年行》之二又云: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關(guān)于金市之解釋,余亦同意于石田干之助氏之說,以為系指長安之西市而言。長安胡店,多在西市,則其間有侍酒之胡姬,固亦至為近理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