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開元前后長安之胡化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作者:向達


昔者漢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城貴戚,皆競為之。所謂上有好者下必有甚也。李唐起自西陲,歷事周隋,不唯政制多襲前代之舊,一切文物亦復(fù)不間華夷,兼收并蓄。第七世紀(jì)以降之長安,幾乎為一國際的都會,各種人民,各種宗教,無不可于長安得之。太宗雄才大略,固不囿于瑣微,而波羅球之盛行唐代,太宗即與有力焉。開元、天寶之際,天下升平,而玄宗以聲色犬馬為羈縻諸王之策,重以蕃將大盛,異族入居長安者多,于是長安胡化盛極一時,此種胡化大率為西域風(fēng)之好尚:服飾、飲食、宮室、樂舞、繪畫,競事紛泊;其極社會各方面,隱約皆有所化,好之者蓋不僅帝王及一二貴戚達官已也。關(guān)于西域傳來之繪畫、樂舞、波羅球,以及西亞新宗教,以下分別敘述,各有專論,茲唯刺取有關(guān)于宮室、服飾、飲食諸端,在本節(jié)中予以陳說。

中國建筑自中印交通,佛教傳入東土以后,當(dāng)受有印度之影響。此以大同、龍門石窟雕刻上所表現(xiàn)之宮室構(gòu)造,與印度阿旃阤(Ajanta)及珊齊(Sanchi)之壁畫建筑互相比觀,可以知之。至于采用西亞風(fēng)之建筑當(dāng)始于唐。唐玄宗曾起涼殿,雖在盛暑,座內(nèi)含凍?!短普Z林》記此云:

玄宗起涼殿,拾遺陳知節(jié)上疏極諫。上令力士召對。時暑毒方甚,上在涼殿,座后水激扇車,風(fēng)獵衣襟。知節(jié)至,賜坐石榻,陰霤沉吟,仰不見日,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nèi)含凍,復(fù)賜水屑麻節(jié)飲。陳體生寒慄,腹中雷鳴,再三請起方許,上猶拭汗不已。陳才及門,遺泄狼籍,逾日復(fù)故。謂曰:“卿論事宜審,勿以己方萬乘也?!?

開天之際,諸楊用事,安祿山賜宅親仁坊,一時貴游競飾第宅,爭奇炫麗。而京兆尹王謹(jǐn)事李林甫,復(fù)得玄宗寵任,尤為奢侈。其后以罪賜死,有司籍其第舍,數(shù)日不能遍,《唐語林》曾記其宅中自雨亭子云:

武后以后,王侯妃主京城第宅,日加崇麗。天寶中,御史大夫王有罪賜死,縣官簿錄太平坊宅,數(shù)日不能遍。宅內(nèi)有自雨亭子,檐上飛流四注,當(dāng)夏處之,凜若高秋。又有寶鈿井欄,不知其價,他物稱是。……

,兩《唐書》有傳(《舊唐書》卷一百五,《唐書》卷一百三十四)。按《舊唐書拂林國傳》云:

至于盛暑之節(jié),人厭囂熱,乃引水潛流上遍于屋宇。機制巧密,人莫之知。觀者惟聞屋上泉鳴,俄見四檐飛溜,懸波如瀑,激氣成涼風(fēng),其巧如此。

玄宗涼殿,“四隅積水成簾飛灑,座內(nèi)含凍”。王自雨亭子亦復(fù)“檐上飛流四注,當(dāng)夏處之,凜若高秋”。與《拂林傳》所述俱合,當(dāng)即仿拂林風(fēng)所造。清乾隆時圓明園中水木明瑟,“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轉(zhuǎn)風(fēng)扇,冷冷瑟瑟,非絲非竹;天籟遙聞,林光逾生凈綠”。所謂涼殿與自雨亭子,或即后世水木明瑟之類耳。

胡服之入中國,為時甚古,王國維先生《胡服考》言之綦詳:惠文冠具帶履靴,上裙下袴;隋唐以后,更趨窄小。此蓋由于戰(zhàn)術(shù)變更,由車戰(zhàn)而易為騎戰(zhàn),故不得不然也。唐代所謂法服多參戎狄之制。長安因外國人麇集其間,漢人胡服者不少,本篇第三節(jié)引劉肅《新語》尹伊判謂“胡著漢帽,漢著胡帽”,此可為貞觀初長安漢人已行胡帽之證。貞觀十七年(公元六四三年),太宗子承乾以謀逆廢為庶人,徙黔州?!缎绿茣星瑐鳌分^其:

又使戶奴數(shù)十百人習(xí)音聲學(xué)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尋橦跳劍,鼓鞞聲通晝夜不絕?!趾猛回恃约八_x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發(fā)。五人建一落,張氈舍,造五狼頭纛,分戟為陣,系幡旗設(shè)穹廬,自居,使諸部斂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啖。承乾身作可汗死,使眾號哭,剺面奔馬環(huán)臨之。忽復(fù)起曰:“使我有天下,將數(shù)萬騎到金城,然后解發(fā),委身思摩當(dāng)一設(shè),顧不快邪!”

或以此為李唐出于蕃姓之證,其然否不敢斷言。唯貞觀五年突厥平,從溫彥博議,移其族類數(shù)千家入居長安,承乾之好突厥言、突厥服,大約系有見于流寓長安之此輩,因而心生欣羨,為所化耳。所謂“習(xí)音聲學(xué)胡人”、“椎髻”云云,俱指仿效西域妝飾而言,故史文特為析明,不與突厥淆混也。

《教坊記》又云:

坊中諸女以氣類相似,約為香火兄弟,每多至十四五人,少不下八九輩,有兒郎聘之者,輒被以婦人稱呼:即所聘者,兄見呼為新婦,弟見呼為嫂也?!瓋豪杉绕敢慌湎慊鹦值芏嘞啾?,云學(xué)突厥法,又云我兄弟相憐愛,欲得嘗其婦也。主者知亦不妒,他香火即不通。

此皆因當(dāng)時突厥勢盛,長安突厥流民又甚多,以至無形之間,習(xí)俗亦受其影響也。

隋及唐初,宮人騎馬,多著冪籬。永徽以后,皆用帷帽。開元初遂俱用胡帽,民間因之相習(xí)成風(fēng)。《舊唐書輿服志》紀(jì)之云:

武德、貞觀之時,宮人騎馬者依齊隋舊制,多著冪籬,雖發(fā)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王公之家亦用此制。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頸,漸為淺露。尋下敕禁斷,初雖暫息,旋又復(fù)舊。咸亨二年又下敕曰:“百官家口,咸預(yù)士流,至于衢路之間,豈可全無障蔽?比來多著帷帽,遂棄冪籬,曾不乘車,別坐檐子,遞相仿效,浸成風(fēng)俗,過為輕率,深失禮容?!眄毥麛?。自今已后,勿使更然?!眲t天之后,帷帽大行,冪籬漸息。中宗即位,宮禁寬弛,公私婦人,無復(fù)冪籬之制。開元初從駕宮人騎馬者皆著胡帽,靚妝露面,無復(fù)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絕不行用。俄又露髻馳騁,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內(nèi)外斯一貫矣。……開元來……太常樂尚胡曲,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士女皆競衣胡服;故有范陽羯胡之亂,兆于好尚遠(yuǎn)矣。

姚汝能亦謂:

天寶初,貴游士庶好衣胡服為豹幅,婦人則簪步搖。衣服之制度,襟袖窄小,識者竊怪之,知其戎矣。

此種胡服之好尚,自以兩京為特盛,故元稹詩有“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女為胡婦學(xué)胡妝,伎進胡音務(wù)胡樂”之嘆。冪籬,馬縞以為“類今之方巾,全身障蔽,繒帛為之”。此亦是西戎之服,《隋書附國傳》:

其俗以皮為帽,形圓如缽;或帶冪籬。

《舊唐書吐谷渾傳》:

男子通服長裙繒帽,或戴冪籬。

白蘭國與吐谷渾同,其男子亦服長裙帽,或戴冪籬。馬縞謂象方巾,大約乘馬之時,以大幅方布被體,以蔽全身。乘輿或坐檐子,則冪籬不適于用。

冪籬可以障蔽全身,而帷帽則只拖裙到頸以下,較為淺露。

案帷帽即吐谷渾男子所服之長裙繒帽,吐火羅人所著之長裙帽,原為西域之服。郭思《畫論》謂:

帷帽如今之席帽,周回垂網(wǎng)。

《事物原始》云:

帷帽創(chuàng)于隋代,永徽中拖裙及頸。今世士人往往用皂紗全幅綴于油帽或氈笠之前,以障風(fēng)塵,為遠(yuǎn)行之服,蓋本于此。

馬縞云:

席帽本古之圍帽也。男女通服之,以韋為之。四周垂絲網(wǎng)之,施以珠翠,丈夫去飾。

吐谷渾、吐火羅之長裙帽,其所謂長裙即帽下之垂網(wǎng)也。永徽以前之帷帽猶裙長過頸。永徽以后,漸行短縮,所短縮者當(dāng)為帽下稱為長裙之一部分。近來出土唐代陶俑,其中有一種女俑,即戴帷帽。余所藏洛陽、長安兩地出土唐代女俑,多戴帷帽,今攝制數(shù)圖附后,以資參考(參看本篇所附第一圖及第二圖)。又日本原田淑人著《唐代之服飾》所附圖版一二之第三圖及圖版一三之第一圖即為戴帷帽之女俑。圖版一二第三圖之背面像,尚可見條紋痕跡,馬縞所云“四周垂絲網(wǎng)之”當(dāng)即是此,唯前面一部分須將面部露出,并非四圍障蔽耳。

胡帽,在初唐時長安即有戴之者,前引劉肅《新語》,可以為證。胡騰舞舞人戴虛頂織成蕃帽,柘枝舞舞人亦戴卷檐虛帽(參看本篇論“西域傳來之畫派與樂舞”一節(jié))。近來出土唐代陶俑,胡人像甚多,所謂胡帽,于此可以考見梗概。中有一種胡人,其帽卷檐上銳,所謂卷檐虛帽當(dāng)即此類(參看本篇所附第二圖5)。

唐代宮人又有為回鶻裝者。花蕊夫人《宮詞》云:

明朝臘日官家出,隨駕先須點內(nèi)人?;佞X衣裝回鶻馬,就中偏稱小腰身。

唐代長安對于外國風(fēng)尚之變遷,每因政治關(guān)系而轉(zhuǎn)移?;佞X裝束之行于長安,當(dāng)在安史亂后,正如香山居士所云之時世妝,其盛乃元和時事也。

案吐火羅人著小袖袍小口袴,大頭長裙帽。波斯丈夫剪發(fā)戴白皮帽,貫頭衫,兩廂延下關(guān)之,并有巾帔,緣以織成;婦人服大衫,披大帽帔。長裙帽即帷帽?!柏烆^衫,兩廂延下關(guān)之”,或者與德國勒柯克(LeCoq)在高昌所發(fā)見壁畫中人物之像相近似。巾帔或即肩巾,大帽帔必是冪籬無疑也。唐代盛行長安之胡服,不知果何所似?唯劉言史《觀舞胡騰》詩有“細(xì)胡衫雙袖小”之句,李端《胡騰兒》詩云“拾襟攪袖為君舞”,張佑《杭州觀舞柘枝詩》亦云“紅罨畫衫纏腕出”,皆形容雙袖窄小之辭,與姚汝能所云襟袖窄小之言合。證以近出諸唐代女俑及繪畫,所謂襟袖窄小,尤可了然(參看本篇所附第一、第二、第三等圖)。其音聲隊服飾尤與波斯風(fēng)為近。則唐代所盛行之胡服,必有不少之伊蘭成分也。陶俑中著折襟外衣靿靴者亦不少。唐代法服中有六合靴,亦是胡服,為文武百僚之服,日本正倉院有烏皮六縫靴,足征唐制。

白居易《時世妝》云:

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遠(yuǎn)近,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妍蚩黑白失本態(tài),妝成盡似含悲啼。圓鬟無鬢堆髻樣,斜紅不暈赭面狀?!蛫y梳君記取,髻堆面赭非華風(fēng)!

《新唐書五行志》謂:

元和末,婦人為圓鬟椎髻,不設(shè)鬢飾,不施朱粉,惟以烏膏注唇,狀似悲啼者?!颇┒紜D人梳發(fā),以兩鬢抱面,狀如椎髻,時謂之拋家髻。

赭面是吐蕃風(fēng),堆髻在敦煌壁畫及西域亦常見之。此種時妝或亦經(jīng)由西域以至于長安也。(參看本篇所附第四圖)。

開元以后,貴人御饌,盡供胡食。所謂胡食之種類可于慧琳書見之?;哿蔗屧疲?

此油餅本是胡食,中國效之,微有改變,所以近代亦有此名。諸儒隨意制字,元無正體,未知孰是。胡食者即、燒餅、胡餅、搭納等是。

漢魏以來,胡食即已行于中國,至唐而轉(zhuǎn)盛。至德元載安史之亂,玄宗西幸,倉皇途路,至咸陽集賢宮,無可果腹,亦以胡餅充饑?!锻ㄨb玄宗紀(jì)》云:

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

胡三省注曰:

胡餅今之蒸餅。高似孫曰:胡餅言以胡麻著之也。崔鴻《前趙錄》石虎諱胡,改胡餅曰麻餅。《緗素雜記》曰:有鬻胡餅者不曉名之所謂,易其名曰爐餅;以為胡人所啖,故曰胡餅也。

是胡餅可名麻餅,亦曰爐餅。餅中并可著餡?!肚瀹愪洝吩疲?

湯悅逢士人于驛舍。士人揖食,其中一物是爐餅,各五事,細(xì)味之,餡料互不同。以問,士人嘆曰:“此五福餅也?!?

唐代長安盛行此餅,日本僧圓仁入唐,在長安及見之,其言曰:

開成六年正月六日,立春,命賜胡餅寺粥。時行胡餅,俗家皆然。

此種胡餅,疑系西域各國常食,或即今日北方通行之燒餅。至于唐代之燒餅與今日之燒餅不同,其顯著之別即在不著胡麻。《齊民要術(shù)》有作燒餅法云:

面一斗,羊肉二斤,蔥白一合,豉汁及鹽熬令熟,炙之。面當(dāng)令起。

唐代作燒餅法,與賈氏所云當(dāng)不相遠(yuǎn)也。

,源順《和名類聚鈔》作,音部斗,亦作,謂為油煎餅。大約即《齊民要術(shù)》中之也?!兑g(shù)》記其作法云:

盤水中浸劑,于漆盤背上,水作者省脂,亦得十日軟,然久停則堅。干劑于腕上手挽作勿著勃入,脂浮出即急翻,以杖周正之。但任其起,勿刺令穿,熟乃出之。一面白,一面赤,輪緣亦赤,軟而可愛,久停亦不堅。若待熟始翻杖刺作孔者,泄其潤氣,堅硬不好。法須甕盛,濕布蓋口,則常有潤澤,甚佳,任意所便,滑而且美。

此種油煎餅,日本至今有之。

《資暇錄》述之得名云:

畢羅者,蕃中畢氏、羅氏好食此味。今字從食,非也。

或以為安國西百余里有畢國(Bikand),其人常至中土貿(mào)易。故疑所謂者,因其來自畢國等地,遂以為名耳。楊慎云:

《集韻》,修食也。按小說,唐宰相有櫻筍廚,食之精者有櫻桃。今北人呼為波波,南人訛為磨磨。

《青箱雜記》謂餅一名。按升庵諸人之言近于臆說。既非波波,亦非磨磨,或因畢國得名,乃是今日中亞、印度、新疆等處伊斯蘭教民族中所盛行之抓飯耳。抓飯印度名Pilau,亦作pilow,pilaf,英國H.Yule及A.C.Burnell所著Hobson-Jobson,PP.710-711,述此甚詳,與波波、磨磨截然二事。蓋純?nèi)粸樽g音也。唐代長安亦有之,且有專售此物之畢羅店,一在東市,一在長興里,俱見段成式《酉陽雜俎》。唐代賣畢羅亦以斤計,唯其中置蒜,以較今之畢羅,不知其異同為何如也?

搭納不知是何物,待考。

有唐一代,西域酒在長安亦甚流行。唐初有高昌之蒲萄酒,其后有波斯之三勒漿,又有龍膏酒,大約亦出于波斯,俱為時人所稱美。西市及長安城東至曲江一帶,俱有胡姬侍酒之酒肆,李白諸人嘗買醉其中。金樽美酒,其有不少之異國情調(diào),蓋不待言也。高昌蒲萄酒于太宗平定高昌后始入中國?!秲愿敗芳o(jì)此云:

及破南昌,收馬乳蒲桃實于苑中種之,并得其酒法。帝自損益,造酒成凡有八色,芳辛酷烈,味兼緹盎。既頒賜群臣,京師始識其味。

西城如大宛、龜茲諸國之葡萄酒,漢魏以來,中國即已知之。唯在中土用西域法仿制之西域酒,要當(dāng)始于太宗耳。

李肇記當(dāng)時天下名酒有云:

酒則有……京城之西市腔,蝦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漿類,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謂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

庵摩勒梵文作amalaka,波斯文作amola;毗梨勒梵文作vibhitaka,波斯文作balila;訶梨勒梵文作haritaki,波斯文作halila。據(jù)《舊唐書波斯傳》,波斯產(chǎn)訶梨勒。三勒漿當(dāng)即以此三者所釀成之酒耳。訶梨勒樹,中國南部亦有之。鑒真至廣州大云寺,曾見訶梨勒樹,謂:

此寺有訶梨勒樹二株,子如大棗。

廣州法性寺亦有此樹,以水煎訶梨勒子,名訶子湯。錢易云:

訶子湯:廣之山村皆有訶梨勒樹。就中郭下法性寺佛殿前四五十株,子小而味不澀,皆是陸路。廣州每歲進貢,只采茲寺者。西廊僧院內(nèi)老樹下有古井,樹根蘸水,水味不咸。僧至訶子熟時,普煎此湯以延賓客。用訶子五顆,甘草一寸,并拍破,即汲樹下水煎之。色若新茶,味如綠乳,服之消食疏氣,諸湯難以比也。佛殿東有禪祖慧能受戒壇,壇畔有半生菩提樹。禮祖師,啜乳湯者亦非俗客也。近李夷庚自廣州來,能煎此味,士大夫爭投飲之。

法性寺,《嶺南異物志》作德信寺,陸路即六路,六棱也。三勒酒中之訶梨勒酒,其釀法或煎法是否亦如訶子湯,今無可考。

依高昌法制之葡萄酒及波斯法之三勒漿,當(dāng)俱曾流行于長安市上。順宗時又有龍膏酒,亦出西域,如其果有此物,疑是西域所貢,藏于天府,人間無從得而嘗也,蘇鶚云:

順宗時處士伊祈玄召入宮,飲龍膏酒,黑如純漆,飲之令人神爽。此本烏弋山離國所獻。

按烏弋山離即Alexandria一字之對音,為前漢時西域一國家,至唐久不存,何得于唐代東來貢獻?蘇鶚?biāo)浕蛳敌≌f家之讕言耳。

長安、洛陽兩地出土之古鏡甚多,其中有一種上鐫海獸、海燕以及葡萄花紋者,最為精美。前人稱此種古鏡為海馬葡萄鏡,以之屬于漢鏡一類,近始知其為唐鏡。海馬葡萄花紋圖案,傳自西域,以之鑄鏡,唐代始盛;是亦唐代兩京盛行西域文明中之一小例也(參看本篇所附第五圖)。

唐開元前后,西域文明之流布于長安,除上述而外,西域式之鐙彩,似亦曾一度為長安人士所篤好。張說有《十五日夜御前》、《口號踏歌辭》二首,其辭云:

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里太平人。龍銜火樹千鐙艷,雞踏蓮花萬歲(龍池草堂本《張說之文集》作樹)春。

帝宮三五戲春臺,行雨流風(fēng)莫妒來。西域鐙(龍池草堂本作登)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

今按張《朝野僉載》曾紀(jì)睿宗時一事云:

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宮女千數(shù),衣羅綺,曳錦繡,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萬錢;裝束一妓女皆至三百貫。妙簡長安、萬年少女婦千余人.衣服花釵媚子亦稱是,于燈輪下踏歌三日夜;歡樂之極,未始有之。

張說詩疑即詠此。書之燈輪,當(dāng)即說詩之西域鐙輪也。開元以后元夕玩燈遂成故實,其中果夾有若干之西域成分,今無從得知。要之,其為睿宗時之流風(fēng)余韻,大致或可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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