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西域交通以后,兩方面之文明交光互影:中國自漢魏以后各方面所受西域之影響甚為顯著,而西域諸國間亦有汲華夏文物之余波者。如前漢元康時龜茲王絳賓之醉心中國文明,樂漢衣服制度;隋唐時代之高昌亦有中國詩書,兼為詩賦,其刑法風(fēng)俗婚姻喪葬與華夏大同;是其例也。上來所述,于唐代長安所表見之西域文明,已就耳目所及,約陳大概。唯其時流寓長安之胡人似亦有若干傾慕華化者:或則其先世北魏以來即入中國,至唐而與漢人無甚殊異;或則唐代始入中國,亦慕華風(fēng);凡此俱應(yīng)分別觀之也。
案唐以前西域人入中國率有漢姓:來自康居者以康為氏,安國者以安為氏,月支者以支為氏,曹國者以曹為氏;此因國名以為氏姓者也。龜茲人姓白,焉耆人姓龍,疏勒人姓裴;除龜茲白姓來源或如馮承鈞先生所釋而外,余皆無解;然其模仿漢姓,則無可疑也。至于昭武九姓胥以國名為姓,當(dāng)大盛于唐。尉遲一部起自北魏,唐代尉遲敬德一族華化已久,與秦叔寶一家通婚,是其血統(tǒng)已參有中華之成分在內(nèi)矣。尉遲乙僧父子與尉遲樂當(dāng)隋唐之際始入中國;《貞元新定釋教目錄》至以尉遲樂之姓為郁持,可見其華化尚淺。其他西域各國人流寓長安,各有漢姓,具見上述。此輩西域人本身唐時始入中國,雖有漢姓,而名字往往仍留西域痕跡,至下一代則姓名始俱華化:如裴沙字缽羅,中宗時入唐,嗣子名祥;裴玢五世祖名糾,至玢當(dāng)已華化,故名為玢。安朏汗以貞觀時入唐,子附國當(dāng)屬賜名,附國子思祇、思恭;安波主子思順;則姓名俱華化矣。若康阿義屈達(dá)干及其四子沒野波、英俊、屈須彌施、英正,以俱生于外域,不唯名猶舊貫,剺面截耳亦循本習(xí),以較裴沙、安朏汗諸人似有別也。
又中國志墓立碑之風(fēng)在來華之西域人中亦甚通行,出土各西域人墓志即其明證?;痨旖倘艘嚯S中國習(xí)俗,如翟突娑、米薩寶之有墓志是也。景士墓志雖未發(fā)見,而《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頌》,即純?yōu)橹袊L(fēng)之作品,可為華化之證據(jù)。唯摩尼教人無論碑石墓志,至今未見,是為可異耳。
西域人入唐,與中國人通婚者亦多有之。安延妻劉氏,當(dāng)屬漢人。洛陽出土有“大唐故酋長康國大首領(lǐng)因使入朝檢校折沖都尉康公故夫人汝南上蔡郡翟氏墓志銘”,翟氏曾祖瓚,隋朝議郎檢校馬邑郡司馬;祖君德,唐朝散大夫太常寺丞;父方裕,清河郡清河縣尉。如其所記先世閥閱非屬偽造,則此亦中外通婚之一例也。唐代長安流寓之西域人應(yīng)亦有娶華婦者:本篇第二節(jié)引《唐會要》所紀(jì)貞觀二年(公元六二八年)六月十六日敕,有諸蕃使人所娶得漢婦女為妾之語,代宗時回紇諸胡在長安,亦往往衣華服,誘娶妻妾。天寶以后,河隴陷于吐蕃,胡客留長安不得歸,亦皆娶妻生子買田宅舉質(zhì)取利,安居不欲歸(參閱第二節(jié)五頁注)。是其時中外通婚數(shù)見不鮮,并為律所不禁也。
唐代流寓長安之西域人亦有衣華服效華人者。本篇第三節(jié)引劉肅《新語》尹伊判即有胡著漢帽之語。代宗時,回紇諸胡在長安者或衣華服誘取妻妾,大歷十四年(公元七七九年)七月庚辰用詔回紇諸胡在京師者各服其服無得效華人。皆可證明唐代長安西域人華化之一端也。
此輩傾心華化之西域人,當(dāng)以于闐質(zhì)子尉遲勝為最顯,尉遲勝已見本篇第二節(jié),《元龜》紀(jì)之云:
尉遲勝,于闐質(zhì)子也?!诰熜扌欣锸椓滞ぃ源e客,好事者多訪之?!懺酰ū緡醯埽╆浊彩股鲜瑁Q有國已來,代嫡承嗣。兄勝既讓國,請立勝子銳。帝乃以銳為簡校光祿卿兼毗沙府長史還國。勝固辭,且言曰:“曜久行國事,人皆悅服。銳生于京華,不習(xí)國俗,不可遣往。”因授韶王咨議。兄弟讓國,人多稱之。
文質(zhì)彬彬,居然君子,蓋不僅欣羨華服以及中國園林風(fēng)物已也。至于系出西域,而著述燦然者則有尉遲樂、慧琳及賢首國師三人。尉遲樂即智嚴(yán),與慧琳俱見本篇第二節(jié)。智嚴(yán)于開元九年譯有《說妙法決定業(yè)障經(jīng)》一卷、《出生無邊門陀羅尼經(jīng)》一卷、《師子素馱婆王斷肉經(jīng)》一卷、《大乘修行菩薩行問諸經(jīng)要集》三卷,《貞元新錄》謂其:
經(jīng)明唐梵,智照幽微?!秾毞e》真詮,如來秘偈,莫不屢承綸旨,久預(yù)翻詳,頻奉絲言,兼令證譯。于石鱉谷居阿練若習(xí)頭陀行。開元九年于石鱉練若及奉恩寺譯《決定業(yè)障經(jīng)》等四部,并文質(zhì)相兼,得其深趣。又譯《尊勝陀羅尼》咒一首及《法華經(jīng)》、《藥王菩薩》等咒六首,時有經(jīng)本寫新咒入,幸勿怪之。
慧琳則:
內(nèi)持密藏,外究儒流,印度聲明,支那詁訓(xùn),靡不精奧。嘗謂翻梵成華,華皆典故,典故則西乾細(xì)語也。遂引用《字林》、《字統(tǒng)》、《聲類》、《三蒼》、《切韻》、《玉篇》、諸經(jīng)雜史,參合佛意,詳察是非,撰成《大藏音義》一百卷。起貞元四年,迄元和五載,方得絕筆,貯其本于西明藏中。京邑之間,一皆宗仰。
是二人者當(dāng)俱沉浸于中國文明之中,深造有得,是以一則“文質(zhì)相兼,得其深趣”,一則“京邑之間,一皆宗仰”。大食人舉進(jìn)士之李彥升,以視智嚴(yán)、慧琳,恐亦望風(fēng)卻步也。
華嚴(yán)宗三祖賢首國師康國人,卒于長安大薦福寺,已見本篇第二節(jié)。賢首諱法藏,二十六歲即能誦《華嚴(yán)》兼講《梵綱》。從學(xué)于智儼法師,華嚴(yán)宗之二祖也。咸亨元年(公元六七年)削染于長安之太原寺。證圣初與于闐三藏實叉難陀等在洛陽再譯《華嚴(yán)》,續(xù)法記云:
證圣元年三月,詔于東都大遍空寺同實叉難陀再譯《華嚴(yán)》,弘景、圓測、神英、法寶諸德共譯,復(fù)禮綴文,師為筆受?!我品鹗谟浰伦g?!v二年(公元六九九年)十月八日譯畢。
此唐譯八十卷《華嚴(yán)》也。此后屢于兩京諸寺譯述講授,周旋于義凈諸大德之間,以先天元年(公元七一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圓寂于長安之大薦福寺。其所著關(guān)于《華嚴(yán)》諸經(jīng)注疏之書凡百余卷?!度A嚴(yán)》一經(jīng)之闡揚,賢首之力為多。集華嚴(yán)宗之大成,為中國佛教史上一大偉人,智嚴(yán)、慧琳俱不之逮。崔致遠(yuǎn)傳之云:
《麟史》稱沒有令名者三立焉:則法師之游學(xué)、削染、示滅,三立德也。講演、傳譯、著述,三立言也。修身、濟(jì)俗、垂訓(xùn),三立功也。
法師與智嚴(yán)、慧琳諸人入唐,大率不逾三世,而其華化之深如是,洵足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