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P.L. Wilde 所作Dawn

（登場者）一醫(yī)生，一小孩，一男子，一婦人。

（時間）冬夜，天將明。

（地方）礦山之旁。

（布景）一粗陋之平屋，其正門在戲臺后方，門栓拴之。門左一窗，窗外積雪隱隱可見。臺右一門，是旁通寢室者。倚右壁有一火爐，一衣櫥，櫥下即置劇中所用主要物件。臺中有舊椅二三，木桌一，桌上敷一不潔之紅布。又有一破碎之地毯，掩地板之一部。此地毯與左壁所粘廉價五彩石印畫一幅，即室中所可稱為裝飾品者。幕開時，婦人穆理坐于窗次。窗外甚暗，窗內(nèi)燃一石油燈，置婦人近身處。婦人年在三十以下，衣服敝舊可憐。

婦忽起立，作驚恐狀，同時有叩門聲。

［醫(yī)］（在場外）開門，讓我進來。

［婦］（大驚恐）先生，怎么你來了？我叫你不要來的。

［醫(yī)］穆理，且讓我進來。

［婦］你還是去，先生，請你去罷。

［醫(yī)］（作命令語氣）穆理，開門，快！門外冷得很。

［婦］（開門）先生，我叫你不要來的。

［醫(yī)］（入門：其人年約三十五六，身材重笨，然衣服頗修整）別說這話，我快要凍得結(jié)冰了。

［婦］（行至爐旁）我來給你弄一弄火。

［醫(yī)］（隨婦人至爐次，烤其手）謝謝你。

［婦］先生，我叫你不要來的，你還不知道你自己冒了多大的險！要是他看見了你，我怕他——他少不了要送你的命！

［醫(yī)］嗐！奇怪。

［婦］唉！先生，他很恨你，前天晚上又提起你的。我想到了他就害怕。

［醫(yī)］唉！你有了這么一個好丈夫！

［婦］別管他是好是壞，你現(xiàn)在到此地來了，危險——唉，當真危險得很。

［醫(yī)］這種危險，我已經(jīng)經(jīng)過一兩次的了。

［婦］（搖首不能續(xù)言，但以兩手扯醫(yī)生前襟，咽嗚欲涕）先生——先生——生！

［醫(yī)］得啦！穆理，得啦！有我在這兒，他休想傷害你。

［婦］我并不是為我自己著急。

［醫(yī)］這意思我也知道。但是我——（忽注意婦腕，驚問）這是什么？你手上是什么？

［婦］（欲縮其手）沒有——沒有什么。

［醫(yī)］（注意婦臂，又熟視其面。婦垂首不語，目光注視地上）嗐！沒有什么！

［婦］當真沒有什么，是我自己燙了一燙。

［醫(yī)］對呵！是燙了一燙，迪克又拿出老手段來了！

［婦］這是他多喝了點兒酒不好。

［醫(yī)］那么，究竟為著什么呢？

［婦］沒有什么，是他喝得太昏——太糊涂了。

［醫(yī)］我不信，他一定為了什么事，你能說給我聽聽么？

［婦］那么我就說，那是禮拜二的晚上——

［醫(yī)］就是那天我去了之后么？

［婦］是的，他那天，回來得遲了些，人也喝得爛醉了，而且不知為了什么，正是發(fā)著脾氣。先生，你知道的，他這人一喝醉，什么都做得出來。那天他一到家，就叫我替他脫靴，大約是——好像是——是我答應(yīng)得遲了一點罷，他就——

［醫(yī)］他就怎么呢？

［婦］說他做什么？這件事早已過去了。

［醫(yī)］那么我來說，他就拿起火筷，擱在火爐里燒紅了——

［婦］并不十分紅。

［醫(yī)］你說不紅，就算不紅！他把火筷燒得“不十分紅”了，就拿起來打你，叫你下次可要快些，是不是？

［婦］打得還不十分厲害。

［醫(yī)］是！我看你手上，早就知道打得“不十分厲害！”（行近婦身，無意中，一手觸及婦之腹部）

［婦］（斂聲而啼，狀極慘痛）呀……呀……痛死…

［醫(yī)］嗐！這又是什么？

［婦］這也是已經(jīng)過去的事。

［醫(yī)］是呀！我又知道了。他把火筷打了你一頓，火筷冷了，又踢上一腳，是么？

［婦］是的。

［醫(yī)］在哪兒？

［婦］（自指其腹）在這兒。

［醫(yī)］（點首）好——好——好一個丈夫！

［婦］（哭）他——他踢了我這一腳，他說——他說我將來可以免得生育孩子了！先生！——

［醫(yī)］（徐徐搖首）哼?。ㄉ酝＃┧丝淘诩颐?？

（婦搖首）什么時候出去的？

［婦］昨兒晚上。

［醫(yī)］和哥諾里同去的么？

［婦］是的。

［醫(yī)］霍爾司孟呢？

［婦］也同去的；大約他們?nèi)艘牲c兒事。

［醫(yī)］要干點兒事么？

［婦］是的，三個人一塊兒去的。

［醫(yī)］提起阿司墨爾達沒有？

［婦］阿——阿司墨爾達？

［醫(yī)］就是阿司墨爾達礦。

［婦］哦！這是提起的：好像他說要在這個礦里布置布置呢。

［醫(yī)］哼！要布置布置，我想也要布置布置！

［婦］先生，奇了。你這一來，又是什么意思呢？

［醫(yī)］沒有什么。

［婦］（驚愕）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醫(yī)］我告訴了你，你害怕么？——這座阿司墨爾達礦，已在今天夜半炸毀了。

［婦］呀！上帝！

［醫(yī)］炸死了三四個人。

［婦］迪克呢？

［醫(yī)］他是毫發(fā)未損，自己那臭皮囊保得很好的。

［婦］迪克是逃出來的么？

［醫(yī)］誰也逃不出，迪克卻不用逃，因為炸礦的就是迪克！

［婦］（大號慟）唉！

［醫(yī)］迪克的布置真好，炸礦的時候，他還老遠的在一英里以外。人家是炸死了，他卻半點兒危險也沒有。

［婦］但是迪克——迪克竟干了這等事么！先生，我想未必，我想未必。你說他當真如此的么？（醫(yī)生徐徐自衣袋中出一物）這是什么東西？

［醫(yī)］是個已壞的干電池。

［婦］干電池干么？

［醫(yī)］你瞧，這電池是溫賴脫鋪子里賣出來的，底上還刻著電力的碼子。再看造這電池的軍械局局名，就可見這東西究竟是何等厲害的了。

［婦］軍械局，干么？

［醫(yī)］我已經(jīng)到局里去打聽過，這是一禮拜以前賣給迪克的。

［婦］（驚駭已極，幾至不能呼吸）迪克買了它——

［醫(yī)］買了它自有用處，這是我在阿司墨爾達礦里找到的。

［婦］阿司墨爾達？

［醫(yī)］（點頭）是呀，是在炸過之后找到的。

［婦］（涕泣，俯首伏醫(yī)生膝上）唉！先生，請你別說下去了！這種慘事，說了很可怕的。

［醫(yī)］（以手徐撫婦頭，且納電池于袋中）幸而還找到了這電池，要不然，就太糟了！可是你——你是無論什么事都忍耐得過？唉，你們女人！（稍停）他把你麥琪弄死了，你還是忍著。

［婦］不要說了，你提起了麥琪，我分外心痛。

［醫(yī)］他害死了麥琪，法律上卻不能把他當罪犯辦理，因為麥琪并不是一下子遇的害，是受了一年多的磨折，慢慢兒憔悴死的。你自己是大人，小孩子也能同你一樣受得起磨折么?。ㄉ酝＃滅饔袔讱q了？

［婦］要是活到這一個月，就有整十歲了（醫(yī)生搖首嗟嘆）你瞧，她是個很美麗很有趣的孩子。（自身間出一廉價之小盒，中藏麥琪照片，啟其蓋，以示醫(yī)生，二人共觀照片，不語者一二分鐘）

［醫(yī)］迪克也打她么？

［婦］打的。

［醫(yī)］也是用火筷么？（婦點頭）是燒紅——燒得“不十分紅”么？

［婦］唉！他要打的時候，我總想阻他，可哪里做得主。

［醫(yī)］這是我知道的。（起立）可是這一種畜生，這一種惡魔，你還同他住在一起！

［婦］唉，先生——

［醫(yī)］得啦，罵他也沒有用，且看罷！

［婦］我想他將來未必再如此了。

［醫(yī)］我也只有一次，將來不再如此了！

［婦］奇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醫(yī)］（作立意堅決狀）沒有什么，快拿你東西收拾收拾！

［婦］我的東西？

［醫(yī)］是呀，——你的衣服，多穿一點，——外面冷得很。

［婦］可是我并不要出去。

［醫(yī)］我?guī)愠鋈ァ?

［婦］（驚訝）先生！——

［醫(yī)］麥琪是已經(jīng)死的了，我要救她也無從救起，可是你，——我總得想些法子，別叫那畜生再害你！

［婦］先生！這這這我不敢！

［醫(yī)］那么，你在此地，日子過得安穩(wěn)么？

［婦］先生！他是我的丈夫！

［醫(yī)］我不管他是誰！你還是跟我來?。ㄓ茓D入臺右之一門，即旁通寢室者，婦堅拒之）你既已不肯出去，我便把你關(guān)在房間里好好休息一禮拜，睡上一禮拜；要是迪克那畜生回來了，什么事都有我來對付他。等你身體復(fù)了原，人也像了個人了，我給你找些工作——找些輕一點的工作做做，別再像牛馬一樣勞苦；到了那時，你連自己也要不認識自己了——（忽有叩門聲甚厲）

［婦］迪克回來了！假使他看見了你！——

［男］（在門外）開門！

［醫(yī)］迪克？

［婦］我料他這時候要回來的。

［男］開門！開門！

［婦］天呀！

［醫(yī)］（潛自袋中出手槍）就開門罷?。ū苤烈慌?；婦往開門，男子直沖而入，婦幾為掀翻于地）

［男］（身材高大可怖，面目獰惡如猛獸）你還坐著等我么？

［婦］正是，迪克！

［男］唉！好老婆，我比皇帝都快活了！（行至爐旁）我回來了，你喜歡么？

［婦］那自然，迪克。

［男］還是喜歡點兒好?。撊ド弦?，擲之案上，就坐，向外伸兩足，以足尖點地，婦未之見）哼！好！你動多不動的了！（婦急趨前，欲為之脫靴）你來！你來?。皨D近身，用力推之于地，自舉一足，作脫靴狀）你這天生就的蠢貨，前次教訓了一場，還沒有教好，今天再給你上功課?。ㄆ骋娽t(yī)生，一躍而起）你！——你來干什么！（醫(yī)生不答）別木偶般的不開口，究竟你來干什么的？

［醫(yī)］你向四面瞧瞧！

［男］向四面瞧瞧？

［醫(yī)］是的，瞧瞧！

［男］我瞧不見什么，只瞧見了個你。

［醫(yī)］那就謝謝你！

［男］滾出去！

［醫(yī)］等一會！

［男］（不耐）什么？

［醫(yī)］我要去，就要帶了穆理去。

［男］你要帶了穆理去？嗐！嗐！好極?。ê霾徽Z）那么你愛上了她么？

［醫(yī)］并不是。

［男］并不是？——并不是？——

［醫(yī)］是她不該留在這地方。

［男］是她不該留在這地方，該你帶去么？我們倆老死不分離的夫妻，該你來拆散么？你把她帶去了叫我怎么樣呢？

［醫(yī)］誰管得你！

［男］那也好，你不管我?。ㄉ煲槐弁鞁D頸）你瞧瞧！她不是很愿意跟我的么？

［醫(yī)］我不同你辯理。

［男］我也不要辯，（行至醫(yī)生之前）只要給些手段你看看，叫你嘗嘗沒有嘗過的滋味?。ň馉t旁火筷于手）來了，我要叫你那很體面的臉孔，變成不體面了才罷手！

［醫(yī)］（平舉手槍擬之）住！

［男］唉！你帶著武器？

［醫(yī)］為了要收拾你，來的時候就預(yù)備的。

［男］好！你就打罷！你是帶著軍械，我是赤手空拳：你便打死了我，也該活活羞死。

［醫(yī)］我不打你，你快給我坐下。

［男］唉！——唉！你客人要命令我主人——

［醫(yī)］（出高聲喝之）別多話！你的話我已聽了許多了，快給我坐下?。ǖ峡司妥?，醫(yī)生收其手槍。此后二人談話時，迪克故將上體前后搖動，乘間將所坐木椅，徐徐移右，至于衣櫥之旁；醫(yī)生只知其無意移動，不知其自有用意）你這東西，我若要罵你，簡直定不出什么名字來；大約我們英國語言文字中的種種惡名混號，全都夠不上你。好在罵了你也是沒用，不如少說費話，實實在在把你收拾一下。

［男］真的么？

［醫(yī)］你別問我是真是假，我先問你，你女兒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婦］（攙言，面色恐懼）先生！

［醫(yī)］（以目止之）要是我早知道了這件事，早想法子把你這東西絞死了；現(xiàn)在遲了一點，既然不能證明這孩子如何死法，就不能證明你用了什么手段去虐待她，這真是你的運氣。可是證據(jù)雖然沒有，我卻不能置之不問。這也并非與你為難，譬如你做了你的女兒，人家把你害死了，我也要來替你問問信。

［男］她是常常害病的。

［醫(yī)］害了病，你再把火筷——把火紅的火筷幫助她！

［男］就是如此，也是我的女兒！

［醫(yī)］哼，好！——現(xiàn)在是上帝可憐著她，叫她休息靈魂去了！

［婦］亞門！

［醫(yī)］那么，我說你老婆也常常害病的么？

［男］她那兒會害病，一天到晚在家里活健得很。

［醫(yī)］不害病，不用說更要把對付麥琪的手段對付她了！

［男］我待她是好是壞，與你不相干。

［醫(yī)］相干的！

［男］我說不相干！

［醫(yī)］（又平舉手槍以擬之）我說相干的！

［男］唉！——

［醫(yī)］這就是我要把穆理帶走的緣故。

［男］你的話都說完了沒有？

［醫(yī)］沒有。

［男］那么快說，我靜聽。

［醫(yī)］三月以前，愛德華礦轟炸了一次，——

［男］是么？

［醫(yī)］幸而沒有傷人。

［男］（作嘲弄口氣）謝謝上帝！

［醫(yī)］過了幾個禮拜，同是這一座礦，又轟炸一次，人就炸死了不少，大約有十幾個。

［男］你說的什么東西！這也可算得來訓教我么？（此時迪克之椅，已移至衣櫥之旁，即伸手至櫥下，取出牛乳瓶一個，置手中玩弄之；瓶中有液體物半瓶）

［醫(yī)］自此以后，東也是鬧轟炸，西也是鬧轟炸，被害的不計其數(shù)。昨天晚上——

［男］（自眼角中射出光線，熟視醫(yī)生，語調(diào)鎮(zhèn)靜如常）昨天晚上？——

［醫(yī)］阿司墨爾達礦又炸了。

［男］（以手中之瓶，橫置膝上往來滾動）真的么？

［婦］迪克，這件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迪克推之于一旁）

［醫(yī)］哥諾里已經(jīng)捉到的了。

［男］捉到的了？

［醫(yī)］非但捉到，已經(jīng)綁在路旁一株大樹上絞死了。

［男］沒有審么？

［醫(yī)］那有許多閑功夫?qū)徦；魻査久弦惨呀?jīng)有人去提，因為他逃得快，沒有到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電報叫各路截留，（停片刻，忽轉(zhuǎn)高聲）我也找到了你了！

［婦］迪克，迪克，你說呢，——你說你沒有干這件事！

［男］（向婦語）唉！給我滾開！（轉(zhuǎn)向醫(yī)生）我問你！有什么證據(jù)？

［醫(yī)］（出電池示之）這個。

［男］什么東西？

［醫(yī)］一個已壞的干電池，是你向溫賴脫鋪子里買來的。

［男］溫賴脫能一定證明是我買的么？

［醫(yī)］這卻沒有，因為他賣的時候，沒有把號數(shù)記下；卻是近來所賣的電池，就只是這一個。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寫信到軍械局去問究竟是什么號數(shù)，因為軍械局賣出的電池，都是留下底號的。

［男］這點兒小事，就可算得證據(jù)么？

［醫(yī)］這點兒小事，就可辦你個絞罪！

［男］怎么呢？

［醫(yī)］因為電池的號數(shù)雖沒有打聽明白，底上刻的電力號碼，可與你所買的完全符合。

［男］（狀甚懶惰，徐徐起立）這算得什么？我把它剝?nèi)チ司褪橇恕?

［醫(yī)］哼！——

［男］我說把它剝?nèi)チ司褪橇恕?

［醫(yī)］你當我是傻子么？

［男］你當我是傻子么？（向臺心行）

［醫(yī)］（出手槍）??！你敢上來！

［男］（舉瓶）別叫我笑了?。ㄉ酝＃┠憧匆娺@東西沒有？（揚其瓶）這是半夸德的Nitroglycerine（極烈之液體炸藥）；半夸德，你瞧見沒有？

［醫(yī)］什么東西？

［婦］（趨至迪克身次）迪克！

［男］（怒目視之）滾開，不要你近我身?。ㄞD(zhuǎn)向醫(yī)生）你要開槍，我就馬上擲下；你不開槍，我就酌量了情形再說。你知道轟炸阿司墨爾達的就是這東西么？

［醫(yī)］那么你自己承認的了！

［婦］迪克，你！——

［男］那自然?。ㄡt(yī)生行至其前）退下去一點，我不要你來和我作伴！

［醫(yī)］唉！你這人真是倔強到底。

［男］自然倔強。

［醫(yī)］可是你的騙人手段，我也略知一二；亦許你那瓶里，只裝了些清水來恐嚇我罷。

［男］唉！清水，你是個醫(yī)生，——（取桌上一小刀，插入瓶中，略蘸所盛之液體物）嘗嘗看?。ㄊ谛〉队卺t(yī)生）是清水不是？（醫(yī)生以舌略舐刀尖）哈哈?。ㄡt(yī)生納手槍于袋）

［醫(yī)］你何苦如此？你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該替你老婆打算打算。

［男］別說這廢話！什么老婆不老婆！還是我們倆來談判談判。（就坐）我問你，你是信教的不是？

［醫(yī)］是的。

［男］禮拜日進教堂去么？

［醫(yī)］是，每個禮拜日都去。

［男］你立了誓，能永遠遵守不能？

［醫(yī)］你問它做什么？

［男］你要是肯依從我，立下一個誓來，我便放你出門——是活的！

［醫(yī)］辦不到。

［男］這就是你自己不想出我的門——自己不想活了。（稍停）我的意思，要請你把那電池上的號碼扯去；——先把這最有力量的證據(jù)消滅了，再請你向大眾聲明，說我迪克與昨天炸礦的事并無關(guān)系；我想大眾們向來很看重你，你這樣說了，沒有人不相信的。

［醫(yī)］（神色鎮(zhèn)靜）辦不到。

［男］唉，不忙！你仔細想一想。（稍停）要是辦得到，我決不傷害你一毫一發(fā)；要是辦不到，一分鐘內(nèi)就請你變成了血花在空中飛舞！

［婦］先生，我知道他的性質(zhì)，說到就要辦到；你還是看著上帝面上，依了他——

［醫(yī)］（攙言）你當我怕死么？要怕死，就不該做醫(yī)生。從前哈佛那黃熱病流行的時候，我所冒的險還比現(xiàn)在厲害的多。

［婦］但是，先生，你年紀還輕，年輕人的性命是很有價值的。請你自己把性命看重些，依了他罷。（行至醫(yī)生前）

［醫(yī)］（推婦于一旁）我不是個懦夫。

［男］對呵！我也同你一樣，不是個懦夫。你究竟如何，快說！

［醫(yī)］（回頭向婦，語調(diào)甚急）穆理，假——假使我有什么意外，你該知道我在你身上，早已布置得很周到。我是打算把你送到東方，請我姊姊照顧你的；我姊姊為人很好，她——

［男］（攙言）究竟怎么樣？究竟怎么樣？

［醫(yī)］（置之不理）穆理，你聽懂沒有？就是我死了，你還可以到東方去找我姊姊。

［婦］但是，先生——

［醫(yī)］別說“但是”不“但是”，你聽清楚沒有？

［婦］聽清楚了。

［醫(yī)］（回向迪克）你怎么樣，想逃走么？

［男］能逃不能？

［醫(yī)］不能！（出手槍）你若要逃，這便是對付你的最后的東西。要是我打不死你，他們總可以打死你。

［男］（驚愕）誰？——他們?！?

［醫(yī)］我不是單身來的，還有十多個人幫著我；你自己估量估量，一個人當?shù)昧藥讉€。

［男］人在什么地方？

［醫(yī)］在外面，你自己去找罷！

（迪克起來，向門口走去，醫(yī)生躡足隨之，及迪克將開門，醫(yī)生一躍而前，揮拳痛擊其背。迪克回身對格。二人相持未幾，醫(yī)生舉槍欲放，迪克力擲其瓶，即聞轟然一聲，火光亂起。火光既斂，全臺黑暗，不聞聲息。未幾，天色漸明，迷蒙中微風吹來，余煙冉冉，向四旁飛散；臺上之布景及人物，已悉易舊觀：——小屋之左壁及前面——即靠近后臺之一面——均已炸毀，屋外遠山蒙霧，景象凄慘。臺左一部分，全為瓦礫所蔽，瓦礫之下，有一尸體。臺右未毀，迪克即立于右壁之下，兩手掩目，其狀似于悲嘆之中，挾有怒意。穆理似未受傷，但放聲啼哭，其音凄側(cè)；又以兩手亂翻瓦礫，似有所覓。醫(yī)生亦未受傷，偕一小孩立于臺左：小孩衣服舊敝，緊靠醫(yī)生之身）

［醫(yī)］轟炸得可怕呀！轟炸得可怕呀！

［婦］（痛哭）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醫(yī)］我在這兒。

［婦］（似未聽見）先生，你在哪兒，你受了傷沒有？

［醫(yī)］沒有。

［婦］（見瓦礫中之尸體，跪其旁而哭）唉！先生！先生！

［小孩］（以手扯醫(yī)之袖）先生！

［醫(yī)］（俯視，見小孩，大駭，倒退數(shù)步，幾至眩暈）??！你來做什么？你——你是誰？

［孩］（微笑）怎么不認得了，我是麥琪。

［醫(yī)］麥麥琪！你你死了！

［孩］（微笑）你也死了。

1918年1月

這篇文章，原文的命意，和半農(nóng)的譯筆，自然都是很好的，用不著我這外行人來加上什么“命意深遠”“譯筆雅健”這些可笑的批語。

但是我看了這篇文章，卻引起我對于中國譯書界的兩層感想：

第一，無論譯什么書，都是要把他國的思想學術(shù)輸?shù)郊簢鴣恚簺Q不是拿己國的思想學術(shù)做個標準，別國與此相合的，就稱贊一番，不相合的，就痛罵一番，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中國的思想學術(shù)，事事都落人后；翻譯外國書籍，碰著與國人思想見解不相合的，更該虛心去研究，決不可妄自尊大，動不動說別人國里道德不好。可嘆近來一班做“某生”“某翁”文體的小說家，和與別人對譯哈葛德迭更司等人的小說的大文豪，當其撰譯外國小說之時，每每說：西人無五倫，不如中國社會之文明；自由結(jié)婚男女戀愛之說流毒無窮；中國女人重貞節(jié)，其道德為萬國之冠；這種笑得死人的謬論，真所謂“坐井觀天”，“目光如豆”了。即如此篇，如使大文豪輩見之，其對于穆理之評判，必曰：“夫也不良，遇人不淑，而能逆來順受，始終不渝；非嫻于古圣人三從四德之教，子輿氏以順為正之訓者，烏克臻此？”其對于醫(yī)生之評判，必曰：“觀此醫(yī)欲拯人之妻而謀斃其夫，可知西人不明綱常名教之精理?！逼鋵τ诘峡酥u判，必曰：“自自由平等之說興，于是亂臣賊子乃明目張膽而為犯上作亂之事。近年以來，歐洲工人，罷工抗稅，時有所聞；迪克之轟礦，亦由是也。紀綱凌夷，下陵其上，致社會呈擾攘不寧之現(xiàn)象。君子觀于此，不禁惄焉傷之矣?！边@并非我的過于形容，閱者不信，請至書坊店里，翻一翻什么《小說叢書》《小說雜志》和封面上畫美人的新小說，便可知道。

第二，文字里的符號，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說和戲劇里，符號之用尤大；有些地方，用了符號，很能傳神；改為文字，便索然寡味；像本篇中“什么東西？”如改為“汝試觀之此何物耶”；“迪克？”如改為“汝殆迪克乎”；“我說不相干！”如改為“以予思之，實與汝無涉”；又像“好——好——好一個丈夫！”如不用“——”“！”符號，則必于句下加注曰：“醫(yī)生言時甚憤，用力跌宕而出之?！薄跋壬∷俏业恼煞?！”如不用“！”符號，則必于句下加注曰：“言時聲音悽慘，令人不忍卒聽”；——或再加一惡濫套語曰：“如三更鵑泣，巫峽猿啼”；——如其這樣做法，豈非全失說話的神氣嗎？然而如大文豪輩，方且日倡以古文筆法譯書，嚴禁西文式樣輸入中國，恨不得叫外國人都變了蒲松齡，外國的小說都變了《飛燕外傳》《雜事秘辛》，他才快心；——若更能進而上之，變成“某生”“某翁”文體的小說，那就更快活得了不得！

玄同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