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月中,半農(nóng)回到江陰住了一個多月,時時同幾位老友談天。一天,有位吳達時先生喝醉了酒,忽然裝作甲乙兩人的口吻,“優(yōu)孟衣冠”起來:
(甲)好久不見,幾時回來的?已畢業(yè)了?
(乙)僥幸僥幸,回來了一禮拜了。
(甲)下半年是?——
(乙)尚未定,尚未定。
(甲)那么,敝處有點小事,是個國民小學,不知肯屈就否?
(乙)國民小學——國民小學——亦可以!但是——權(quán)利……
(甲)那是很可笑的,只有年俸二百四十金,實在太褻瀆了。
(乙)是,是。承情了,一定如此罷。若——
(甲)說到這層,實在因為敝處經(jīng)濟困難得很,只有年俸百金光景,亦許可以多些。則——
(乙)那么,真是太困難了。過一天再商量罷!
吳君說,這便是大教育家提倡實利主義的好結(jié)果!
又一天,我看見江蘇省立某中學的雜志上有一段英文紀事,記的是某大教育家的演說:——
"Money, " said he, purse in hand, "is important to every one, more important than anything else, because with it one can get anything in need and support one's life and family, How to earn a living, or to speak plainly, how to get money, is the vital question now-adays…"
這段話,假使記載的人的英文程度高些,能做得古趣磅礴些,那就放入Charles Dickens的“A Christmas Carol”中,也可以冒充得Scrooge的話說了!
所謂職業(yè)教育與實利主義,我是向來極贊成,極愿提倡,斷斷不敢反對的。我常說:中國的社會與時局,所以鬧得如此之糟,都是因為沒職業(yè)的流氓太多的原故?!跋碌热恕睕]有職業(yè),所以要做賊,做強盜,做流氓,做拆白黨;“中等人”沒有職業(yè),所以要做紳董,要開函授學校和滑頭學校,要做黑幕派小說,要發(fā)行妖孽雜志;“上等人”沒有職業(yè),所以要做官,要弄兵,要賣國!假使職業(yè)教育竟能發(fā)達了,請問人人到了可以靠著體力腦力以求實利的一天,誰還愿意埋沒了良心做那些勾當呢?
但是要提倡職業(yè)教育與實利主義,也該有個斟酌。
據(jù)我想:實施職業(yè)教育,當從學校實業(yè)兩方面同時并進。學校一方面,是研究學問,務使學生畢業(yè)之后,能把校中所研究的東西應用在實業(yè)上,使種種實業(yè),依著正當?shù)某绦颍饾u進步。實業(yè)一方面,除自己力圖進步外,兼是個容納各種學校所造就的人材的所在。能如此互相提攜,社會豈有不進步之理?
現(xiàn)在卻不然。工商各業(yè),大都是半死不活,全無振作氣象。偶然有什么地方開了一個局一個廠,總得先把大人先生八行書中的人物位置了,再把廠長局長的弟兄子侄小舅爺?shù)任恢昧耍蛉缓筮@一個局一個廠才可以“開張駿發(fā)”起來!因此現(xiàn)在的學生(一班專門灑花露水用絲巾的可以不必說),無論所學的是工是商是文是理,真實學問不必求,卻天天在那兒想:我畢業(yè)之后如何吃飯?有無大人先生替我寫八行書?有無兄弟叔伯姊夫等可以做得局長廠長?那有這希望的固然很好,沒這希望的,便不得不于畢業(yè)之后,悉數(shù)擠到教育界中去。教育界中早被一班師范生擠得水泄不通,再加上此輩去,供過于求,如何容納得下?容納不下,所以要開函授學校和滑頭學校,所以要做“黑幕派”的小說,所以要發(fā)行妖孽雜志!
至于學校方面,職業(yè)教育四個字,早已鬧成了風氣了。然而實際上,恐怕非但不能“職業(yè)”,并且還要妨害“教育”。我的意思,以為農(nóng)業(yè)商業(yè)工業(yè)等學校,固然是職業(yè)教育;便是普通的中小學校,也未嘗不是職業(yè)教育。因為前者所養(yǎng)成的人材,可以直接有益于各種實業(yè);后者所養(yǎng)成的人材,也可以把他的學問心得,間接應用到實業(yè)上去。所以我們對于學校的觀察,只要問它的功課好不好,不必問它的性質(zhì)如何,所注重的是什么;只要問它能不能“教育”,不必問它“職業(yè)”不“職業(yè)”。無如現(xiàn)在的教育大家,計不出此,卻在所有一切中小學校里,加了些燒窯,織席,做藤竹器……等功課,以為能如此,便是職業(yè)教育,再把“money”一個字,天天開導學生,以為能如此,便是實利主義。我想職業(yè)教育和實利主義,恐怕未必如此容易罷!
青年應該作工,本志(《新青年》)二卷二號吳稚暉先生的《青年與工具》一文中早已論過;然而這是青年應有的常識,并不是一種特別的教育。若要當作一種特別的教育看,請問各學校所請的燒窯,織席,做藤竹器……的教師,還是專門的工業(yè)家呢,還是普通的工人?學校中所講的科學,如英文,算學,物理,化學(以及《古文辭類纂》?。┑?,是否與燒窯織席有關(guān)?學生畢業(yè)之后,能否應用所習的科學,去改良燒窯織席?如其這幾個問題多能可決,那便算作職業(yè)教育的“具體而微”,也未嘗不可;如其否決,則在學生一方面,是分出研究科學的精神來,去拜那無知識的窯匠席匠做老師,卻又始終做不成窯匠席匠;在學校一方面,不過在教室之外,兼辦一個習藝所!豈能算得什么職業(yè)教育?
至于實利主義,是一種最高尚的精神陶養(yǎng):當把人類生存和社會結(jié)合的原理,漸漸的灌輸?shù)綄W生腦筋里去,方能有效;決不是手里拿了個皮夾,多叫兩聲“money”便算了事的。若竟如某君所說的“with it one can get anything in need”和“how to get money is the vital question now-a-days”。那就無怪乎袁世凱要拿出錢來制造他所需要的皇冕,更無怪乎洪述祖應桂馨為了賺錢問題,肯替別人去殺人了!
唯其我極贊成實利主義和職業(yè)教育,所以要不滿意于現(xiàn)在的實利主義和職業(yè)教育。
1918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