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教詩明志
論“詩言志”的不會忘記《詩大序》,《大序》云: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前半段明明從《堯典》的話脫胎?!洞笮颉吠忻酉?,而與《毛傳》一鼻孔出氣,當作于秦、漢之間。文中說“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卻又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又說“吟詠情性,以風其上”。《正義》云:“情謂哀樂之情”,“志”與“情”原可以是同義詞;感于哀樂,“以風其上”,就是“言志”。“在心”兩句從“詩言志”“志以發(fā)言”“志以定言”等語變出,還是“詩言志”之意;但特別看重“言”,將“詩”與“志”分開對立,口氣便不同了。此其一。既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又說“情發(fā)于聲”,可見詩與樂分了家。此其二?!罢檬А笔谦I詩陳志之義,“動天地,感鬼神”,似乎就是《堯典》的“神人以和”。但說先王以詩“美教化,移風俗”,卻與獻詩陳志不同;那是由下而上,這是由上而下。也與賦詩言志不同,賦詩是“為賓榮”,見己德——賦詩人都是在上位的人。此其三。獻詩和賦詩都著重在聽歌的人,這里卻多從作詩方面看。此其四??偠灾@時代詩只重義而不重聲,才有如上的情形。還有,陸賈《新語·慎微》篇也說道:
故隱之則為道,布之則為文(衍文?)詩;在心為志,出口為辭。
“出口為辭”更見出重義來。而以詩為“道”之顯,即以“布道”為“言志”,雖然也是重義的傾向,卻能闡明“詩言志”一語的本旨。
詩與樂分家是有一段歷史的。孔子時雅樂就已敗壞,詩與樂便在那時分了家。所以他說:“惡鄭聲之亂雅樂也”(《論語·陽貨》)。又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詩與禮樂在他雖還聯(lián)系著,但已呈露鼎足三分的形勢了。當時獻詩和賦詩都已不行。除宴享祭祀還用詩為儀式歌,像《儀禮》所記外,一般只將詩用在言語上;孔門更將它用在修身和致知——教化——上。言語引詩,春秋時就有,見于《左傳》的甚多。用在修身上,也始于春秋時?!秶Z·楚語》上記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篇,士亹問于申叔時,叔時道:
……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
韋昭解云:“導,開也。顯德謂若成湯、文、武、周公之屬,諸詩所美者也?!薄耙髌渲尽敝甘芙倘酥?,就是讀詩人之志;“詩以言志”,讀詩自然可以“明志”。又上引范文子論賦詩,從詩語見伯有等為人,就已包含詩可表德的意思,到了孔子,話卻說得更廣泛了。他說: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是將詩用在致知上;“詩”字原有“記憶”“記錄”之義,所以可用在致知上。但這與“言志”無關,可以不論。興觀群怨,事父事君,說得作用如此廣大,如此詳明,正見詩義之重。但孔子論詩,還是斷章取義的,與子貢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學而》),與子夏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八佾》)可見;不過所取是喻義罷了。又,孔子惟其重詩義,所以才說: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
后來《禮記·經(jīng)解》篇的“溫柔敦厚,詩教也”,《詩緯·含神霧》的“詩者持也”,《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的“省其詩而志正”,卷三十《藝文志》的“詩以正言,義之用也”,似乎都是從孔子的話演變出來的?!对姶笮颉匪f“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也是從興觀群怨,“事父事君”等語演變出來的。儒家重德化,儒教盛行以后,這種教化作用極為世人所推尊,“溫柔敦厚”便成了詩文評的主要標準。
孟子時古樂亡而新聲作,詩更重義了。他說:
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萬章》上)
又說:
頌(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上)友也。(《萬章》下)
“以意逆志”是以己意己志推作詩之志;而所謂“志”都是獻詩陳志的“志”,是全篇的意義,不是斷章的意義。“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反對斷章的話。孟子雖然還不免用斷章的方法去說詩,但所重卻在全篇的說解,卻在就詩說詩,看他論《北山》、《小弁》、《凱風》諸篇可見(《告子》下)。他用的便是“以意逆志”的方法。至于“知人論世”,并不是說詩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頌詩”“讀書”與“知人論世”原來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后世誤將“知人論世”與“頌詩讀書”牽合,將“以意逆志”看作“以詩合意”,于是乎穿鑿傅會,以詩證史。《詩序》就是如此寫成的。但春秋賦詩只就當前環(huán)境而“以詩合意”。《詩序》卻將“以詩合意”的結(jié)果就當作“知人論世”,以為作詩的“人”“世”果然如此,作詩的“志”果然如此;將理想當作事實,將主觀當作客觀,自然教人難信。
先秦及漢代多有論“六經(jīng)”大義的?!肚f子·天下》篇云:
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荆稌芬缘朗拢抖Y》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這也許是論“六經(jīng)”大義之最早者。“道志”就是“言志”——《釋文》說,道音異,雖本于《周禮·大司樂》,卻未免迂曲。又《荀子·儒效》篇云: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对姟费允?,其志也?!稌费允?,其事也?!抖Y》言是,其行也?!洞呵铩费允?,其微也。
這與《天下》篇差不多;但說《詩》只言圣人之志,便成了《詩序》的淵源了。又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云:“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禮制節(jié),故長于文。……”近人蘇輿《義證》曰:“詩言志,志不可偽,故曰質(zhì)”,質(zhì)就是自然。又《漢書·司馬遷傳》引董仲舒云:“詩以達意”,“達意”與“言志”同。又《法言·寡見》篇云:“說志者莫辨乎詩”,“說志”也與“言志”同。這些也都重在詩義上。
詩既重義,獻詩原以陳志,有全篇本義可說。賦詩斷章,在當時情境中固然有義可說;離開當時情境而就詩論詩,有些本是獻詩,也還有義;有些不是獻詩,雖然另有其義,卻不可說或不值得說,像《野有蔓草》一類男女私情之作便是的。這些既非諷與頌,也無教化作用,便不是“言志”的詩;在賦詩流行的時候,因合樂而存在。詩樂分家,賦詩不行之后,這些詩便失去存在的理由,但事實上還存在著。為了給這些詩找一個存在的理由,于是乎有“陳詩觀風”說?!抖Y記·王制》篇云:
歲二月,(天子)東巡守,至于岱宗,……覲諸侯。……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
鄭玄注:“陳詩,謂采其詩而視之?!笨追f達《正義》云:“乃命其方諸侯大師,是掌樂之官,各陳其國風之詩,以觀其政令之善惡?!笨渍f似乎較合原義些。
自然,若要進一步考查那些詩的來歷,“采詩”說便用得著了。《漢書·藝文志》云:
《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采詩有官,這個官就是“行人”?!稘h書》二十四上《食貨志》云:
冬,民既入,……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與歌詠,各言其傷?!洗褐?,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
這樣,采詩的制度便很完備了。只看“比其音律”一語,便知是專為樂詩立說;像《左傳》里“城者謳”“輿人誦”那些徒歌,是不在采錄、陳獻之列的。這是什么原故呢?原來漢代有采歌謠的制度,《藝文志》云:
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
徐中舒先生指出采詩說,便是受了這件事的暗示而創(chuàng)立的;那么,就無怪乎顧不到《左傳》里那些謳、誦等等了?!锻踔啤菲鲇跐h儒之手,是理想,非信史,“陳詩”說也靠不住。“陳詩”“采詩”雖為樂詩立說,但指出“觀風”,便已是重義的表現(xiàn)。而要“觀風俗,知得失”,就什么也得保存著,男女私情之作等等當然也在內(nèi)了。這類詩于是乎有了存在的理由。
《詩大序》說“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稘h書》所謂“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以及“各言其傷”,其實也是“吟詠情性”,不過“吟詠”的人不一定是“國史”,也不必全是“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罷了?!耙髟伹樾浴痹阎刈髟娙耍鳚h時《韓詩》里有“饑者歌食,勞者歌事”的話,更顯明的著重作詩人,并顯明的指出詩的“緣情”作用。但《韓詩·伐木》篇說云:
《伐木》廢,朋友之道缺。勞者歌其事,詩人伐木,自苦其事。
說到“朋友之道”,可見所重還在諷,還在“以風其上”。班氏的話,與“歌食”“歌事”義略同,但歸到“以觀風俗”,所重也還在“以風其上”。兩家論到詩的“緣情”作用,都只是說明而不是評價?!斗ツ尽菲舨魂P涉到朋友之道的完缺,“歌事”便無價值可言。詩歌若不采而陳之,“哀樂之心”“歌詠之聲”又有何用?可見這類“緣情”的詩的真正價值并不在“緣情”,而在表現(xiàn)民俗,“以風其上”。不過獻詩時代雖是作詩陳一己的志,卻非關一己的事。賦詩時代更只以借詩言一國之志為主;偶然有人作詩——那時一律稱為“賦”詩——,也都是諷頌政教,與獻詩同旨??傊姌凡环旨业臅r代只著重聽歌的人;只有詩,無詩人,也無“詩緣情”的意念。詩樂分家以后,教詩明志,詩以讀為主,以義為用;論詩的才漸漸意識到作詩人的存在。他們雖還不承認“詩緣情”的本身價值,卻已發(fā)見了詩的這種作用,并且以為“王者”可由這種“緣情”的詩“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那么“緣情”作詩竟與“陳志”獻詩殊途同歸了。但《詩大序》既說了“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又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又說“吟詠情性”;后二語雖可以算是“言志”的同義語,意味究竟不同?!洞笮颉返淖髡咚坪蹩闯觥把灾尽币徽Z總關政教,不適用于原是“緣情”的詩,所以轉(zhuǎn)換一個說法來解釋。到了《韓詩》及《漢書》時代,看得這情形更明白,便只說“歌食”“歌事”,只說“哀樂之心”,“各言其傷”,索性不提“言志”了??梢姟把灾尽备熬壡椤钡降變蓸?,是不能混為一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