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的薔薇之三
1
積在天津的紙張運不到北京,連印書也頗受戰(zhàn)爭的影響,我的舊雜感的結(jié)集《華蓋集》付印兩月了,排校還不到一半??上鹊橇艘粋€預(yù)告,以致引出陳源教授的“反廣告”來——
“我不能因為我不尊敬魯迅先生的人格,就不說他的小說好,我也不能因為佩服他的小說,就稱贊他其余的文章。我覺得他的雜感,除了《熱風(fēng)》中二三篇外,實在沒有一讀之價值?!保ā冬F(xiàn)代評論》七十一,《閑話》。)
這多么公平!原來我也是“今不如古”了;《華蓋集》的銷路,比起《熱風(fēng)》來,恐怕要較為悲觀。而且,我的作小說,竟不料是和“人格”無關(guān)的。“非人格”的一種文字,像新聞記事一般的,倒會使教授“佩服”,中國又仿佛日見其光怪陸離了似的,然則“實在沒有一讀之價值”的雜感,也許還要存在罷。
2
做那有名的小說《Don Quijote》的M.de Cervantes先生,窮則有之,說他像叫化子,可不過是一種特別流行于中國學(xué)者間的流言。他說Don Quijote看游俠小說看瘋了,便自己去做俠客,打不平。他的親人知道是書籍作的怪,就請了間壁的理發(fā)匠來檢查;理發(fā)匠選出幾部好的留下來,其余的便都燒掉了。
大概是燒掉的罷,記不清楚了;也忘了是多少種。想來,那些入選的“好書”的作家們,當(dāng)時看了這小說里的書單,怕總免不了要面紅耳赤地苦笑的罷。
中國雖然似乎日見其光怪陸離了。然而,烏乎哀哉!我們連“苦笑”也得不到。
3
有人從外省寄快信來問我平安否。他不熟于北京的情形,上了流言的當(dāng)了。
北京的流言報,是從袁世凱稱帝,張勛復(fù)辟,章士釗“整頓學(xué)風(fēng)”以還,一脈相傳,歷來如此的。現(xiàn)在自然也如此。
第一步曰:某方要封閉某校,捕拿某人某人了。這是造給某校某人看,恐嚇恐嚇的。
第二步曰:某校已空虛,某人已逃走了。這是造給某方看,煽動煽動的。
又一步曰:某方已搜檢甲校,將搜檢乙校了。這是恐嚇乙校,煽動某方的。
“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币倚2蛔孕奶摚跄芙o恐嚇呢?然而,少安毋躁罷。還有一步曰:乙校昨夜通宵達旦,將赤化書籍完全焚燒矣。
于是甲校更正,說并未搜檢;乙校更正,說并無此項書籍云。
4
于是連衛(wèi)道的新聞記者,圓穩(wěn)的大學(xué)校長也住進六國飯店,講公理的大報也摘去招牌,學(xué)校的號房也不賣《現(xiàn)代評論》:大有“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之概了。
其實是不至于此的,我想。不過,謠言這東西,卻確是造謠者本心所希望的事實,我們可以借此看看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行為。
5
中華民國九年七月直皖戰(zhàn)爭開手;八月,皖軍潰滅,徐樹錚等九人避入日本公使館。這時還點綴著一點小玩意,是有一些正人君子——不是現(xiàn)在的一些正人君子——去游說直派武人,請他殺戮改革論者了。終于沒有結(jié)果;便是這事也早從人們的記憶上消去。但試去翻那年八月的《北京日報》,還可以看見一個大廣告,里面是什么大英雄得勝之后,必須廓清邪說,誅戮異端等類古色古香的名言。
那廣告是有署名的,在此也無須提出。但是,較之現(xiàn)在專躲在暗中的流言家,卻又不免令人有“今不如古”之感了。我想,百年前比現(xiàn)在好,千年前比百年前好,萬年前比千年前好……特別在中國或者是確鑿的。
6
在報章的角落里常看見對青年們的諄諄的教誡:敬惜字紙咧;留心國學(xué)咧;伊卜生這樣,羅曼羅蘭那樣咧。時候和文字是兩樣了,但含義卻使我覺得很耳熟:正如我年幼時所聽過的耆宿的教誡一般。
這可仿佛是“今不如古”的反證了。但是,世事都有例外,對于上一節(jié)所說的事,這也算作一個例外罷。
(五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