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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元稹 白居易

白話文學(xué)史 作者:胡適


第十六章 元稹 白居易

九世紀(jì)的初期——元和、長慶的時代——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很光榮燦爛的時代。這時代的幾個領(lǐng)袖文人,都受了杜甫的感動,都下了決心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學(xué)。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大變動向來都是自然演變出來的,向來沒有有意的、自覺的改革。只有這一個時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覺的文學(xué)革新時代。這個文學(xué)革新運(yùn)動的領(lǐng)袖是白居易與元稹,他們的同志有張籍、劉禹錫、李紳、李馀、劉猛等。他們不但在韻文方面做革新的運(yùn)動。在散文的方面,白居易與元稹也曾做一番有意的改革,與同時的韓愈、柳宗元都是散文改革的同志。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本是北魏拓跋氏帝室之后。他九歲便能作文,少年登“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他為第一,除右拾遺;因他鋒芒太露,為執(zhí)政所忌,屢次受挫折,后來被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量移通州司馬。他的好友白居易那時也被貶為江州司馬。他們往來贈答的詩歌最多,流傳于世;故他們雖遭貶逐,而文學(xué)的名譽(yù)更大。元和十四年,他被召回京。穆宗為太子時,已很賞識元稹的文學(xué);穆宗即位后,升他為祠部郎中,知制誥。知制誥是文人最大的榮譽(yù),而元稹得此事全出于皇帝的簡任,不由于宰相的推薦,故他很受相府的排擠。但元稹用散體古文來做制誥,對于向來的駢體制誥詔策是一種有意的革新?!缎绿茣氛f他“變詔書體,務(wù)純厚明切,盛傳一時?!薄杜f唐書》說他的辭誥“夐然與古為侔,遂盛傳于代”。

穆宗特別賞識他,兩年之中,遂拜他為宰相。當(dāng)時裴度與他同做宰相,不很瞧得起這位驟貴的詩人,中間又有人挑撥,故他們不能相容,終于兩人同時罷相。元稹出為同州刺史,轉(zhuǎn)為越州刺史;他喜歡越中山水,在越八年,做詩很多。文宗太和三年,他回京為尚書左丞;次年,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軍節(jié)度使。五年七月,死于武昌,年五十三。

白居易,字樂天,下邽人,生于大歷七年,在杜甫死后的第三年。他自己敘他早年的歷史如下: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后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拔辶鶜q,便學(xué)為詩。九歲,暗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jìn)士”,苦節(jié)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蓋以苦學(xué)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貧多故,年二十七方從鄉(xiāng)試。既第之后,雖專于科試,亦不廢詩。

貞元十四年,他以進(jìn)士就試,擢甲科,授秘書省校書郎。憲宗元和二年,召入翰林為學(xué)士;明年,拜左拾遺。他既任諫官,很能直言。元稹被謫,他屢上疏切諫,沒有效果。五年,因母老家貧,自請改官,除為京兆府戶曹參軍。明年,丁母憂;九年,授太子左贊善大夫。當(dāng)時很多人忌他,說他浮華無行,說他的母親因看花墮井而死,而他作《賞花》詩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他遂被貶為江州司馬。他自己說這回被貶逐其實(shí)是因?yàn)樗脑姼柚S刺時事,得罪了不少人。他說:

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quán)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游園》寄足下詩,則執(zhí)致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幌嗯c者,號為沽譽(yù),號為詆許,號為訕謗。茍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

元和十三年冬,他量移忠州刺史。他自潯陽浮江上峽,帶他的兄弟行簡同行;明年三月,與元稹會于峽口;在夷陵停船三日,他們?nèi)嗽邳S牛峽口石洞中,置酒賦詩,戀戀不能訣別。

元和十四年冬,他被召還京師;明年,升主客郎中,知制誥。那時元稹也召回了,與他同知制誥。長慶元年,轉(zhuǎn)中書舍人?!杜f唐書》說:

時天子荒縱不法,執(zhí)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fù)亂。居易累上疏論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二年﹞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zhuǎn)浙東觀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鄰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嘗會于境上,數(shù)日而別。

他在杭州秩滿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歷中,復(fù)出為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書監(jiān),明年轉(zhuǎn)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戶。太和三年,他稱病東歸,求為分司官,遂除太子賓客分司?!杜f唐書》說:

居易初……蒙英主特別顧遇,頗欲奮厲效報。茍致身于□謨之地,則兼濟(jì)生靈。蓄意未果,望風(fēng)為當(dāng)路者所擠,流徙江湖,四五年間,幾淪蠻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于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為事。太和以后,李宗閔、李德裕用事,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虞卿與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遠(yuǎn)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wù),識者多之。

太和五年,他做河南尹;七年,復(fù)授太子賓客分司。他曾在洛陽買宅,有竹木池館,有家妓樊素、蠻子能歌舞,有琴有書,有太湖之石,有華亭之鶴。他自己說:

水香蓮開之旦,露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姜《秋思》;《 《 頹然自適,不知其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合奏《霓裳散序》,聲隨風(fēng)飄,或凝或散,悠揚(yáng)于竹煙波月之際者久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石上矣?!?

開成元年,除同州刺史,他稱病不就;不久,又授他太子少傅,進(jìn)封馮翊縣開國侯。會昌中,以刑部尚書致仕。他自己說他能“棲心釋梵,浪跡老莊”;晚年與香山僧如滿結(jié)香火社,白衣鳩杖,往來香山,自稱香山居士。他死在會昌六年,年七十五《舊唐書》作死于大中元年(八四七),年七十六。此從《新唐書》,及李商隱撰的《墓志》。

白居易與元稹都是有意作文學(xué)改新運(yùn)動的人:他們的根本主張,翻成現(xiàn)代的術(shù)語,可說是為人生而作文學(xué)!文學(xué)是救濟(jì)社會,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補(bǔ)察時政”,至少也須能“泄導(dǎo)人情”;凡不能這樣的,都“不過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時,作長書與元稹論詩,元稹在通州也有“敘詩”長書寄白居易。這兩篇文章在文學(xué)史上要算兩篇最重要的宣言。我們先引白居易書中論詩的重要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shí)義。上自賢圣,下至愚呆,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yīng),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經(jīng)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xié)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于是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

這是詩的重要使命。詩要以情為根,以言為苗,以聲為華,以義為實(shí)。托根于人情而結(jié)果在正義,語言聲韻不過是苗葉花朵而已。

泊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bǔ)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dǎo)人情。用至于諂成之風(fēng)動,救時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國風(fēng)變?yōu)轵}辭,五言始于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fā)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傷別,澤畔之吟歸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yuǎn),梗概尚存……雖義類不具,猶得風(fēng)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

這就是說,《楚辭》與漢詩已偏向?qū)懼饔^的怨思,已不能做客觀地表現(xiàn)人生的工作了。

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于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于時六義寖微矣。

陵夷至于梁陳間,率不過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而已矣。噫!風(fēng)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耘d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fēng)”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

他在這里固然露出他受了漢朝迂腐詩說的惡影響,把三百篇都看作“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的美刺詩,因此遂抹煞一切無所為而作的文學(xué)。但他評論六朝的文人作品確然有見地,六朝文學(xué)的絕大部分真不過“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而已。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shù)。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fēng)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古今,□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guān)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對于中國詩的歷史的見解。在這一點(diǎn)上,他的見解完全與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銘,前面附了一篇長序,泛論中國詩的演變,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見解多和上引各節(jié)相同。此序作于元和癸巳,在白居易寄此長書之前不多年。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絕大影響。老杜的社會問題詩在當(dāng)時確是別開生面,為中國詩史開一個新時代。他那種寫實(shí)的藝術(shù)和大膽諷刺朝廷社會的精神,都能夠鼓舞后來的詩人,引他們向這種問題詩的路上走。元稹受老杜的影響似比白居易更早。元稹的《敘詩寄樂天書》中自述他早年作詩的政治社會的背景,最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當(dāng)時一班詩人作“諷諭”詩的動機(jī)。他說:

稹九歲學(xué)賦詩,長者往往驚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識聲病。時貞元十年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務(wù)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過。外閫節(jié)將動十余年不許朝覲,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將豪卒愎之處,因喪負(fù)眾,橫相賊殺,告變駱驛。使者迭窺,旋以狀聞天子曰,某色?將某能遏亂,亂眾寧附,愿為帥。名為眾情,其實(shí)逼詐。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緣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諸侯敢自為旨意,有羅列兒孩以自固者,有開導(dǎo)蠻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幾閣,甚者礙詔旨。視一境如一室,刑殺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剝奪,名為進(jìn)奉,其實(shí)貢入之?dāng)?shù)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斷。侯甸之內(nèi),水陸腴沃,以鄉(xiāng)里計。其余奴婢資財生生之備稱是。朝廷大臣以謹(jǐn)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jìn)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間,時或繕完□墜;豪家大帥乘聲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熾。習(xí)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備宮闥中小碎須求,往往持幣帛以易餅餌。吏緣其端,剽奪百貨,勢不可禁。仆時孩呆,不慣聞見,獨(dú)于書傳中初習(xí)理亂萌漸,心體悸震,若不可活,思欲發(fā)之久矣。適有人以陳子昂《感遇詩》相示,吟玩激烈,即日為《寄思玄子詩》二十首?!志弥?,得杜甫詩數(shù)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不數(shù)年,與詩人楊巨源友善;日課為詩;性復(fù)僻,懶人事;常有閑暇,間則有作。識足下時,有詩數(shù)百篇矣。習(xí)慣性靈,遂成病蔽?!植恍夷耆r,有罪譴棄,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間,是丈夫心力壯時,常在閑處,無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懷;又復(fù)懶于他欲,全盛之氣注射語言,雜糅精粗,遂成多大?!?

八世紀(jì)末年,九世紀(jì)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觀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覺這種狀態(tài)的危機(jī)。元稹自己說他那時候竟是“心體悸震,若不可活”。他們覺得這不是“嘲風(fēng)雪,弄花草”的時候了,他們都感覺文學(xué)的態(tài)度應(yīng)該變嚴(yán)肅了。所以元稹與白居易都能欣賞陳子昂《感遇詩》的嚴(yán)肅態(tài)度。但《感遇詩》終不過是發(fā)點(diǎn)牢騷而已,“彷徨抑郁,不暇及他”,還不能滿足這時代的要求。后來元稹發(fā)見了杜甫,方才感覺大滿意。杜甫的新體詩便不單是發(fā)牢騷而已,還能描寫實(shí)際的人生苦痛,社會利弊,政府得失。這種體裁最合于當(dāng)時的需要,故元、白諸人對于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雖然齊名,但杜甫遠(yuǎn)非李白所能比肩。元稹說:

……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dú)專矣?!芩荒?,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這還是大體從詩的形式上立論,雖然崇拜到極點(diǎn),卻不曾指出杜甫的真正偉大之處。白居易說的話便更明白了。他指出李白的詩,“索其風(fēng)雅比興,十無一焉”;而杜甫的詩之中,有十之三四是實(shí)寫人生或諷刺時政的;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類的話,李白便不能說,這才是李杜優(yōu)劣的真正區(qū)別。當(dāng)時的文人韓愈曾作詩道: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有人說,這詩是譏刺元稹的李杜優(yōu)劣論的。這話大概沒有根據(jù)。韓愈的詩只是借李杜來替自己發(fā)牢騷,與元白的文學(xué)批評沒有關(guān)系。

元白發(fā)憤要作一種有意的文學(xué)革命新運(yùn)動,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兩點(diǎn):一面是他們不滿意于當(dāng)時的政治狀況,一面是他們受了杜甫的絕大影響。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說老實(shí)話,還沒有什么文學(xué)主張。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說老實(shí)話,還要提出他們所以要說老實(shí)話的理由,這便成了他們的文學(xué)主張了。白居易說:

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這便是有意要作文學(xué)改革。他又說:

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wù);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最末十四個字便是元白的文學(xué)主張。這就是說,文學(xué)是為人生作的,不是無所為的,是為救人救世作的。白居易自己又說: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仆當(dāng)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手請諫紙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jì)人病,裨補(bǔ)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jìn)聞于上。

“救濟(jì)人病,裨補(bǔ)時闕”便是他們認(rèn)為文學(xué)的宗旨。白居易在別處也屢屢說起這個宗旨。如《讀張籍古樂府》云:

張君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詞,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fēng)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濟(jì)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又如他《寄唐生》詩中自敘一段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為?不能發(fā)聲哭,轉(zhuǎn)作樂府詩。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乔髮m律高,不務(wù)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唐生即是唐衢,是當(dāng)時的一個狂士,他最富于感情,常常為了時事痛哭。故白居易詩中說: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饑;不悲口無食,不悲身無衣,所悲忠與義,悲甚則哭之。太尉擊賊日泚,尚書叱盜時,大夫死兇寇,諫議謫蠻夷,每見如此事,聲發(fā)涕輒隨?!?

這個人的行為也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嚴(yán)肅認(rèn)真的態(tài)度。他最賞識白居易的詩,白氏《與元九書》中有云:

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

唐衢死時,白居易有《傷唐衢》二首,其一有云:

憶昨元和初,忝備諫官位。是時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貴人皆怪怒,閑人亦非訾。天高未及聞,荊棘生滿地。惟有唐衢見,知我平生志。一讀興嘆嗟,再吟垂涕泗。因和三十韻,手題遠(yuǎn)緘寄,致吾陳杜間,賞愛非常意?!?

總之,元白的文學(xué)主張是“篇篇無空文……惟歌生民病”。這就是“文章合為事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注腳。他們一班朋友,元白和李紳等,努力作諷刺時事的新樂府,即是實(shí)行這個文學(xué)主義。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篇,有自序云:

……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戒也。其事覈而實(shí),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偠灾?,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總而言之,文學(xué)要為人生而作,不為文學(xué)而作。

這種文學(xué)主張的里面,其實(shí)含有一種政治理想。他們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種順從民意的政府。白居易說:

天子之耳不能自聰,合天下之耳聽之而后聰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視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兩耳聽之一,兩目視之,心思之,則十步之內(nèi)”不能聞也,百步之外不能見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況四海之大,萬樞之繁者乎?圣王知其然,故立諫諍諷議之官,開獻(xiàn)替啟沃之道,俾乎補(bǔ)察遺闕,輔助聰明。猶懼其未也,于是設(shè)敢諫之鼓,建進(jìn)善之旌,立誹謗之木,工商得以流議,士庶得以傳言,然后過日聞而德日新矣。……。

這是很明白的民意政治的主張。他們又主張?jiān)O(shè)立采詩之官,作為采訪民意的一個重要方法。故《策林》六十九云:

問:圣人之致理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為政,順為教者也。然則一人之耳安得遍聞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盡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詩之官,開諷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為如何?

這是假設(shè)的問,答案云:

臣聞圣王酌人之言,補(bǔ)己之過,所以立理本,導(dǎo)化源也,將在乎選觀風(fēng)之使,建采詩之官,俾乎歌詠之聲,諷刺之興,日采于下,歲獻(xiàn)于上者也。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

他的理由是:

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故聞《蓼蕭》之詩,則知澤及四海也;聞《華黍》之詠,則知時和歲豐也;聞《北風(fēng)》之言,則知威虐及人也;聞《碩鼠》之刺,則知重斂于下也;聞“廣袖高髻”之謠,則知風(fēng)俗之奢蕩也;聞“誰其獲者婦與姑”之言,則知征稅之廢業(yè)也。故國風(fēng)之盛衰由斯而見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聞也,人情之哀樂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親覽而斟酌焉:政之廢者,修之;闕者,補(bǔ)之;人之憂者,樂之;勞者,逸之;所謂善防川者,決之使導(dǎo);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發(fā)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錙銖之失,上必聞也。則上之誠明何憂乎不下達(dá),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內(nèi)外胥悅,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開辟以來,未之聞也。

這個主張又見于元和三年白居易作府試官時所擬《進(jìn)士策問》的第三問,意思與文字都與《策林》相同,可見他們深信這個采詩的制度。白居易在元和四年作《新樂府》五十篇,其第五十篇為《采詩官》,仍是發(fā)揮這個主張的,我且引此篇的全文如下:

采詩官 監(jiān)前王亂亡之由也

采詩官,采詩聽歌導(dǎo)人言。言者無罪聞?wù)哒],下流上通上下泰。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若求興諭規(guī)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不是章句無規(guī)刺,漸及朝廷絕諷議。諍臣杜口為冗員,諫鼓高懸作虛器。一人負(fù)扆常端默,百辟入門兩自媚。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遠(yuǎn),君之門兮九重□,君耳唯聞堂上言,君眼不見門前事。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無利。君兮君兮愿聽此:欲開壅蔽達(dá)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

這種政治理想并不是迂腐不能實(shí)行的。他們不期望君主個個都是圣人,那是拍拉圖的妄想。他們也不期望一班文人的一字褒貶都能使“亂臣賊子懼”,那是孔丘、孟軻的迷夢。他們只希望兩種“民意機(jī)關(guān)”:一是許多肯說老實(shí)話的諷刺詩人,一是采訪詩歌的專官。那時候沒有報館,詩人便是報館記者與訪員,實(shí)寫人生苦痛與時政利弊的詩便是報紙,便是輿論。那時沒有議會,諫官御史便是議會,采詩官也是議會的一部分。民間有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或朝廷官府有了苛稅虐政,一班平民詩人便都趕去采訪詩料:林步青便編他的灘簧,劉寶全便編他的大鼓書,徐志摩便唱他的硤石調(diào),小熱昏便唱他的小熱昏。幾天之內(nèi),街頭巷口都是這種時事新詩歌了。于是采詩御史便東采一只小調(diào),西抄一只小熱昏,編集起來,進(jìn)給政府。不多時,苛稅也豁免了,虐政也革除了。于是感恩戴德的小百姓,飲水思源,發(fā)起募捐大會,銅板夾銀毫并到,鷹洋與元寶齊來,一會兒,徐志摩的生祠遍于村鎮(zhèn),而小熱昏的銅像也矗立街頭。猗歟休哉!文學(xué)家的共和國萬歲!

文學(xué)既是要“救濟(jì)人病,裨補(bǔ)時闕”,故文學(xué)當(dāng)側(cè)重寫實(shí),“刪淫辭,削麗藻”“黜華于枝葉,反實(shí)于根源”。白居易說:

凡今秉筆之徒,率爾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詠詩賦碑碣贊詠之制,往往有虛美者矣,有愧辭者矣。若行于時,則誣善惡而惑當(dāng)代;若傳于后,則混真?zhèn)味蓪??!?

且古之為文者,上以紐王教,系國風(fēng),下以存炯戒,通諷諭。故懲勸善惡之柄執(zhí)于文士褒貶之際焉,補(bǔ)察得失之端操于詩人美刺之間焉。今褒貶之文無覈實(shí),則懲勸之道缺矣。美刺之詩不稽政,則補(bǔ)察之義廢矣。雖雕章鏤句,將焉用之?

臣又聞,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辭麗藻,生于文,反傷文者也。故農(nóng)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養(yǎng)谷也。王者刪淫辭,削麗藻,所以養(yǎng)文也。

伏惟陛下詔主文之司,諭“養(yǎng)文”之旨,俾辭賦合炯戒諷諭者,雖質(zhì)雖野,采而獎之;碑誄有虛美愧辭者,雖華雖麗,禁而絕之。若然,則為文者必當(dāng)尚質(zhì)抑淫,著誠去偽,小疵小弊蕩然無遺矣。

“尚質(zhì)抑淫,著誠去偽”,這是元白的寫實(shí)主義。

根據(jù)于他們的文學(xué)主張,元白二人各有一種詩的分類法。白居易分他的詩為四類:

(1)諷諭詩:“自拾遺來,凡所適所感,關(guān)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

(2)閑適詩:“或退公獨(dú)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傷詩:“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nèi),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

(4)雜律詩:“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

他自己只承認(rèn)第一和第二兩類是值得保存流傳的,其余的都不重要。都可刪棄。他說:

仆志在兼濟(jì),行在獨(dú)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jì)之義也。謂之閑適詩,獨(dú)善之義也?!溆嚯s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fā)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略之可也。

元稹分他的詩為八類:

(l)古諷:“旨意可觀,而詞近往古者。”

(2)樂諷:“意亦可觀,而流在樂府者。”

(3)古體:“詞雖近古,而止于吟寫性情者?!?

(4)新題樂府:“詞實(shí)樂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保?)律詩

(6)律諷:“稍存寄興,與諷為流者?!?

(7)悼亡

(8)艷詩

元氏的分類,體例不一致,其實(shí)他也只有兩大類:

(一)諷詩:(1)古諷;(2)樂諷;(3)律諷(二)非諷詩——古體,律體等。

元稹在元和丁酉作《樂府古題序》,討論詩的分類,頗有精義,也可算是一篇有歷史價值的文字。他說:

樂府古題序 丁酉

詩訖于周,《離騷》訖于楚。是后詩之流為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diào),皆詩人六義之余,而作者之言。

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軍賓吉兇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diào)以節(jié)唱,句度短長之?dāng)?shù),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zhǔn)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甿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diào),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調(diào)以配樂也。

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為詩,可也。后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

而纂撰者,由詩而下十七名,盡編為“樂錄”“樂府”等題。除鐃吹、橫吹、郊祀、清商等詞在樂志者,其余《木蘭》《仲卿》《四愁》《七哀》之輩,亦未必盡播于管弦,明矣。

后之文人達(dá)樂者少,不復(fù)如是配別,但遇興紀(jì)題,往往兼以句讀短長為歌詩之異?!瓫r自風(fēng)雅至于樂流,莫非諷興當(dāng)時之事,以貽后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復(fù),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曹劉沈鮑之徒,時得如此,亦復(fù)稀少。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fù)倚傍。余少時與友人白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dāng),遂不復(fù)擬賦古題。

昨南梁州,見進(jìn)士劉猛、李余各賦古樂府詩數(shù)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選而和之。其有雖用古題,全無古義者,若《出門行》不言離別,《將進(jìn)酒》特書列女之類,是也。其或頗同古義,全創(chuàng)新詞者。則《田家》止述軍輸,《捉捕》詞先螻蟻之類,是也。劉李二子方將極意于斯文,因?yàn)榇置鞴沤窀柙娡愔簟毖伞?

他的見解以為漢以下的詩有兩種大區(qū)別:一是原有樂曲,而后來依曲調(diào)而度詞;一是原來是詩,后人采取其詞,制為歌曲。但他指出,詩的起源雖然關(guān)系樂曲,然而詩卻可以脫離音樂而獨(dú)立發(fā)展。歷史上顯然有這樣的趨勢。最初或采集民間現(xiàn)行歌曲,或樂人制調(diào)而文人造詞,或文人作詩,而樂工制調(diào)。稍后乃有文人仿作樂府,仿作之法也有兩種:嚴(yán)格地依舊調(diào)、作新詞,如曹操、曹丕作《短歌行》,字?jǐn)?shù)相同,顯然是同一樂調(diào),這是一種仿作之法。又有些人同作一題,如羅敷故事,或秋胡故事,或秦女休故事,題同而句子的長短,篇章的長短皆不相同,可見這一類的樂府并不依據(jù)舊調(diào),只是借題練習(xí)作詩,或借題寄寓作者的感想見解而已。這樣擬作樂府,已是離開音樂很遠(yuǎn)了。到杜甫的《兵車行》《麗人行》諸篇,諷詠當(dāng)時之事,“即事名篇,無復(fù)倚傍”,便開“新樂府”的門徑,完全脫離向來受音樂拘束或沿襲古題的樂府了。

當(dāng)時的新詩人之中,孟郊、張籍、劉猛、李余與元稹都還作舊式的古樂府,但都“有新意”,有時竟“雖用古題,全無古義”、。這已近于作新樂府了。元稹與白居易、李紳三個人做了不少的新樂府,此外如元氏的《連昌宮詞》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諸篇,都可說是新樂府,都是“即事名篇,無復(fù)倚傍”的新樂府。故我們可以說,他們認(rèn)定新樂府為實(shí)現(xiàn)他們的文學(xué)主張的最適宜的體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體樂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議而庶人謗。又曰,“世理則詞直,世忌則詞隱?!庇嘣饫硎蓝⑹?,故直其詞,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謂今日為不忌之時焉。

白居易的《新樂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shí),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要做到這幾個目的,只有用白話做詩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詩歌大都是白話的。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張。據(jù)舊時的傳說,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復(fù)易之。

這個故事不見得可靠,大概是出于后人的附會。英國詩人華次華斯(Wordsworth)主張用平常說話做詩,后人也造成一種傳說,說他每做詩都念給一個老嫗聽,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這種故事雖未必實(shí)有其事,卻很可暗示大家公認(rèn)這幾個詩人當(dāng)時確是有意用平常白話做詩。

近年敦煌石室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唐人寫本的俗文學(xué),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維摩變文》……等等。我們看了這些俗文學(xué)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詩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間風(fēng)行的俗文學(xué)的。白居易的《長恨歌》,元稹的《連昌宮詞》,與后來的韋莊的《秦婦吟》,都很接近民間的故事詩。白居易自序說他的新樂府不但要“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喻”,還要“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這種“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的詩體,向那里去尋呢?最自然的來源便是當(dāng)時民間風(fēng)行的民歌與佛曲。試引《明妃傳》一段,略表示當(dāng)時民間流行的“順而肆”的詩體:

昭軍昨夜子時亡,突厥今朝發(fā)使忙。三邊走馬傳胡令,萬里非書奏漢王。解劍脫除天子服,披頭還著庶人裳。衙官坐位刀離面剺”,九姓行哀截耳珰。□□□□□□□,枷上羅衣不重香??上囱雽m里女,嫁來胡地碎紅妝?!L(fēng)入帳聲猶苦,曉日臨行哭未殃。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獨(dú)寢覺天長。何期遠(yuǎn)遠(yuǎn)離京兆,不憶冥冥臥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xiāng)!。

我們拿這種俗文學(xué)來比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們當(dāng)日所采“順而肆”的歌行體是從那里來的了。

因?yàn)樵子冒自捵鲈姼?,故他們的詩流傳最廣。白居易自己說:

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

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

元稹也說他們的詩,

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于繕寫模勒,衒賣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盜竊名姓,茍求是”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xí)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

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不但他們自己如此說,反對他們的人也如此說。杜牧作李戡的墓志,述戡的話道:

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者,纖艷不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說話做詩,他們流傳如此之廣,“入人肌骨,不可除去”,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們主張?jiān)姼桧氁芫炔?jì)世,卻不知道后人竟詆毀他們的“淫言媟語,纖艷不逞”!

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說:

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于“諷諭”者,意激而言質(zhì);“閑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zhì)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他又批評他和元稹的詩道:

頃者在科試間,常與足下同筆硯,每下筆時,輒相顧語,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然與足下為文,所長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他自己的批評真說的精辟中肯。他們的諷諭詩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氣說完,不留一點(diǎn)余韻,往往有史料的價值,而沒有文學(xué)的意味。然其中確有絕好的詩,未可一筆抹煞。如元稹的《連昌宮詞》《織婦詞》《田家詞》《聽彈烏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詩的作品。白居易的詩,可傳的更多了。如《宿紫閣山北村》,如《上陽白發(fā)人》,如《新豐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賣炭翁》,都是不朽的詩,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時,還時時模仿老杜這種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如云屯?!瓓Z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jìn)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

如第三首云:

……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M無窮賤者,忍不救饑寒?……

如第七首云:

……尊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菤q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一樂,夜半不能休。豈知閿鄉(xiāng)獄,中有凍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這時候的詩還不算能獨(dú)立。

他作《新樂府》時,雖然還時時顯出杜甫的影響,卻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獨(dú)立了,能創(chuàng)造了。如《新豐折臂翁》云: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

這樣樸素而有力的敘述,最是白氏獨(dú)到的長處。如《道州民》云:

……城云“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

這樣輕輕的十四個字,寫出一個人道主義的主張,老杜集中也沒有這樣大力氣的句子。在這種地方,白居易的理解與天才融合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的時代,又是一個朋黨暗斗最厲害的時代。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時代的犧牲者。元白貶謫之后,諷諭詩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閑適的路,救世主義的旗子卷起了,且做個獨(dú)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罷。

元稹的詩:

連昌宮詞

連昌宮中滿宮竹,歲久無人森似束。又有墻頭千葉桃,風(fēng)動落花紅籟籟。宮邊老翁為余泣:小年進(jìn)食曾因入。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闌干立。樓上樓前盡珠翠,炫轉(zhuǎn)熒煌照天地。歸來如夢復(fù)如癡,何暇備言宮里事?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

綠。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然燭。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云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通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xù)。李謨笛傍宮墻,偷得新翻數(shù)般曲。,“。”:“。”。平明大駕發(fā)行宮,萬人歌舞涂路中。百官隊(duì)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斗風(fēng)。——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祿山過。驅(qū)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兩京定后六七年,卻尋家舍行宮前。莊園燒盡有枯井,行宮門閉樹宛然。爾后相傳六皇帝、、、、、,不到離宮門久閉。往來年少說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荊榛櫛比塞池塘,狐兔驕癡緣樹木。舞榭敧傾基尚在,文窗窈窕紗猶綠。塵埋粉壁舊花鈿,烏啄風(fēng)箏碎珠玉。上皇偏愛臨砌花,依然御榻臨階斜。蛇出燕巢盤斗拱,菌生香案正當(dāng)衙。寢殿相連端正樓,太真梳洗樓上頭。晨光未出簾影黑,至今反掛珊瑚鉤。指似傍人因慟哭,卻出宮門淚相續(xù)。自從此后還閉門,夜夜狐貍上門屋?!衣劥苏Z心骨悲,太平誰致亂者誰?翁言“野父何分別,耳聞眼見為君說。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diào)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公。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里養(yǎng)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quán)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今皇神圣丞相明,詔書才下吳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謀休用兵。”

人道短

古道天道長,人道短。我道天道短,人道長。天道晝夜回轉(zhuǎn)不曾住,春秋冬夏忙,顛風(fēng)暴雨雷電狂。晴被陰暗,月奪日光。往往星宿,日亦堂堂。天既職性命,道德人自強(qiáng)。堯舜有圣德,天不能遣壽命永昌。泥金刻玉與秦始皇。周公傅說何不長宰相?老聃、仲尼何事棲遑?莽卓恭顯皆數(shù)十年富貴,梁冀夫婦車馬煌煌。若此顛倒事,豈非天道短,豈非人道長?堯舜留得神圣事,百代天子有典章。仲尼留得孝順語,千年萬歲父子不敢相滅亡;歿后千余載,唐家天子封作文宣王。老君留得五千字,子孫萬萬稱圣唐,謚作玄元帝,魂魄坐天堂。周公《周禮》二十卷,有能行者知紀(jì)綱。傅說《說命》三四紙,有能師者稱祖宗。天能夭人命,人使道無窮。若此神圣事,誰道人道短?豈非人道長?天能種百草,蕕得十年有氣息,蕣才一日芳:人能揀得丁沈蘭蕙,料理百和香。天解養(yǎng)禽獸,喂虎豹豺狼。人解和曲蘗,充礿祀烝嘗。杜鵑無百作,天遣百鳥哺雛不遣哺鳳皇。巨蟒壽千歲,天遣食牛吞象充腹腸。蛟螭與、變化,鬼怪與隱藏。蚊蚋與利觜,枳棘與鋒铓。賴得人道有揀別,信任天道真茫茫。若此撩亂事,豈非天道短,賴得人道長?:“?”。

將進(jìn)酒

將進(jìn)酒,將進(jìn)酒,酒中有毒酖主父。言之主父傷主母。母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陽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旁人知妾為主說,主將淚洗鞭頭血。推椎主母牽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將進(jìn)酒,酒中無毒令主壽。愿主回恩歸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妾為此事人偶知,自慚不密方自悲。主今顛倒安置妾?貪天僭地誰不為。

上陽白發(fā)人

天寶年中花鳥使,撩花狎鳥含春思,滿懷墨詔求嬪御,走上高樓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閨闈不得偷回避。良人顧妾心死別,小女呼爺血垂淚。十中有一得更衣,九配深宮作宮婢。御馬南奔胡馬蹙,宮女三千合宮棄。宮門一閉不復(fù)開,上陽花草青苔地。月夜閑聞洛水聲,秋池暗度風(fēng)荷氣。日日長看提象門,終身不見門前事。近年又送數(shù)人來,自言興慶南宮至。我悲此曲將徹骨,更想深冤復(fù)酸鼻。此輩賤嬪何足言?帝子天孫古稱貴,諸王在□四十年,七宅六宮門戶□。隋煬枝條襲封邑,肅宗血胤無官位。王無妃媵主無婿,陽亢陰淫結(jié)災(zāi)累。何如決壅順眾流,女遣從夫男作吏?。

織婦詞

織婦何太忙!蠶經(jīng)三臥行欲老。蠶神女圣早成絲,今年絲稅抽征早。早征非是官人惡,去歲官家事戎索。征人戰(zhàn)苦束刀瘡,主將勛高換羅幕??壗z織帛猶努力,變緝撩機(jī)苦難織。東家頭白雙女兒,為解挑紋嫁不得。檐前裊裊游絲上,上有蜘蛛巧來往。羨他蟲豸解緣天,能向虛空織羅網(wǎng)。

田家詞

牛吒吒,田確確,旱塊敲牛蹄趵趵,種得官倉珠顆谷。六十年來兵蔟蔟,月月食糧車轆轆。一日官軍收海服,驅(qū)牛駕車食牛肉。歸來收得牛兩角,重鑄鋤犁作斤□。姑舂婦擔(dān)去輸官,輸官不足歸賣屋。愿官早勝仇早覆,農(nóng)死有兒牛有犢,誓不遣官軍糧不足!

遣悲懷三首

元稹哀悼亡妻之詩有一卷之多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fù)營齋。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fèi)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聽庾及之彈烏夜啼引

君彈《烏夜啼》,我傳樂府解古題。良人在獄妻在閨,官家欲赦烏報妻。烏前再拜淚如雨,烏作哀聲妻暗語。后人寫出《烏啼引》,吳調(diào)哀弦聲楚楚。四五年前作拾遺,諫書不密丞相知。謫官詔下吏驅(qū)遣,身作囚拘妻在遠(yuǎn)。歸來相見淚如珠,唯說閑宵長拜烏;君來到舍是烏力,妝點(diǎn)烏盤邀女巫。今君為我千萬彈,烏啼啄啄歌瀾瀾。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烏啼桐葉墜。當(dāng)時為我賽烏人,死葬咸陽原上地。

過東都別樂天二首

樂天在洛,太和中,稹拜左丞,自越過洛,以二詩別樂天。未幾,死于鄂。樂天哭之曰:“始以詩交終以詩訣,茲筆相絕,其今日乎?”

君應(yīng)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戀君不去君須會,知得后回相見無?。

白居易的詩,我們且依他自己的分類,每一類選幾篇作例。第一類是諷諭詩:

宿紫閣山北村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余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后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诜Q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買 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shù)。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hù)。水灑復(fù)泥封,移來色如故。家家習(xí)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dú)長嘆,此嘆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上陽白發(fā)人 愍怨曠也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nèi)便承恩,臉?biāo)栖饺匦厮朴?。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cè)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dú)坐天難暮。宮鶯百轉(zhuǎn)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diǎn)眉眉細(xì)長。外人不見見應(yīng)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fā)歌》?”。。

道州民 美賢臣遇明主也

道州民,多侏儒,長者不過三尺余。市作矮奴年進(jìn)送,號為“道州任土貢”。任土貢,寧若斯!不聞使人生別離,老翁哭孫母哭兒,一自陽城來守郡,不進(jìn)矮奴頻詔問。城云“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蔽峋形颦t書下:歲貢矮奴宜悉罷。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從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賜。欲說使君先下淚。仍恐兒孫忘使君,生男多以“陽”為字。

賣炭翁 苦官市也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蓱z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余斤,官使驅(qū)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新豐折臂翁 戒邊功也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肩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圣代無征戰(zhàn),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diǎn)一丁。點(diǎn)得驅(qū)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后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xiāng)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fēng)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dú)在。不然當(dāng)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yīng)作云南望鄉(xiāng)鬼,萬人冢上哭呦呦。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臂折翁。

醉后狂言酬贈蕭殷二協(xié)律

馀杭邑容多羈貧,其間甚者蕭與殷,天寒身上猶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塵。江城山寺十一月,北風(fēng)吹沙雪紛紛。賓客不見綈袍惠,黎庶未沾襦袴恩。此時太守自慚愧,重衣復(fù)衾有余溫。因命染人與針女,先制兩裘贈二君,吳綿細(xì)軟桂布密,柔如狐腋白似云。勞將詩書投贈我,如此小惠何足論?我有大裘君未見,寬廣和暖如陽春,此裘非繒亦非纊,裁以法度絮以仁。刀尺鈍拙制未畢,出亦不獨(dú)裹一身。若令在郡得五考,與君展覆杭州人。

第二類是閑適詩。白居易晚年詩多屬于這一類。這一類的詩得力于陶潛的最多,他早年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自序云:“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蔽覀冣n其中的一首,作這一類的引子:

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之一

朝亦獨(dú)醉歌,暮亦獨(dú)醉睡。未盡一壺酒,已成三獨(dú)醉。勿嫌飲太少,且喜歡易致。一杯復(fù)兩杯,多不過三四,便得心中適,盡忘身外事。更復(fù)強(qiáng)一杯,陶然遺萬累。一飲一石者,徒以多為貴。及其酩酊時,與我亦無異。笑謝多飲者,酒錢徒自費(fèi)。

洛陽有愚叟

洛陽有愚叟,白黑無分別。浪跡雖似狂,謀身亦不拙。點(diǎn)檢盤中飯,非精亦非糲。點(diǎn)檢身上衣,無余亦無闕。天時方得所,不寒復(fù)不熱。體氣正調(diào)和,不饑仍不渴。閑將酒壺出,醉向人家歇。飲食或烹鮮,寓眠多擁褐。抱琴榮啟樂,荷鍤劉伶達(dá)。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不知天地內(nèi),更得幾年活?從此到終身,盡力閑日月。

途中作

早起上肩舁,一杯平旦醉。晚憩下肩舁,一覺殘春睡。身不經(jīng)營物,心不思量事。但恐綺與里,只如吾氣味。

贈夢得

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dāng)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fā)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強(qiáng)健,三愿臨老頭,數(shù)與君相見。

夏日閑放

時暑不出門,亦無賓客至。靜室深下簾,小庭新掃地。褰裳復(fù)岸幘,閑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涼一覺睡。午餐何所有?魚肉一兩味,夏服亦無多,蕉紗三五事。資身既給足,長物徒煩費(fèi)。若比簟瓢人,吾今太富貴。

問少年

千首詩堆青玉案,十分酒寫白金盂?;仡^卻問諸年少,作個狂夫得了無?

新沐浴

形適外無恙,心恬內(nèi)無憂。夜來新沐浴,肌發(fā)舒且柔。寬裁夾烏帽,厚絮長白裘。裘溫裹我足,帽暖覆我頭。先進(jìn)酒一杯,次舉粥一甌。半酣半飽時,四體春悠悠。是月歲陰暮,慘冽天地愁。白日冷無光,黃河凍不流。何處征戍行?何人羈旅游?窮途絕糧客,寒獄無燈囚。勞生彼何苦,遂性我何優(yōu)?撫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

醉后聽唱桂華曲

詩云:“遙知天上桂華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此曲韻怨切,聽輒感人,故云爾。

《桂華詞》意苦丁寧,唱到嫦娥醉便醒。此是人間腸斷曲,莫教不得意人聽。

他早年有《折劍頭》詩云:“莫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蓖砟瓴坏靡猓治窇贮h禍,故放情于詩酒,自隱于佛老,決心作個醉吟先生,自甘作“曲全鉤”了。讀上文的兩首詩,可以知他的心境。

達(dá)哉樂天行

達(dá)哉達(dá)哉白樂天,分司東都十三年。七旬才滿冠已掛,半祿未及車先懸?;虬橛慰痛盒袠?,或隨山僧夜坐禪。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裳穿。妻孥不悅甥侄悶,而我醉臥方陶然。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chǎn)處置有后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后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半與爾充衣食費(fèi),半與吾供酒肉錢。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須白頭風(fēng)眩,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未歸且住亦不惡,饑餐樂飲安穩(wěn)眠。死生無可無不可,達(dá)哉達(dá)哉白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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