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歷 長慶間的詩人
從杜甫到白居易,這一百年是唐詩的極盛時代。我在上章曾指出這個時期的文學(xué)與開元天寶盛時的文學(xué)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前一期為浪漫的文學(xué),這一期為寫實的文學(xué);前者無論如何富麗妥帖,終覺不是腳踏實地;后者平實淺近,卻處處自有斤兩,使人感覺他的懇摯親切。李白、杜甫并世而生,他們卻代表兩個絕不同的趨勢。李白結(jié)束八世紀中葉以前的浪漫文學(xué),杜甫開展八世紀中葉以下的寫實文學(xué)。
天寶末年的大亂使社會全部起一個大震動,文學(xué)上也起了一個大變動。故大亂以前與大亂以后的文學(xué)迥然不同。但話雖如此說,事實上卻沒有這樣完全驟然的大變。安史之亂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亂后的文學(xué)新趨勢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即如杜甫,他在亂前作的《兵車行》《麗人行》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已不是開元盛日之音了。不過他的天才高,蘊積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為這時期的開山大師。其實大亂以前,已有許多人感覺當(dāng)日的文學(xué)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實的文風(fēng)歸到平實切近的路上去。不過那些人的天才不夠,有心而無力,故只能做那個新運動里的幾個無名英雄而已。
元結(jié)在乾元三年選集他的師友沈千運,于逖、孟云卿、張彪、趙徵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詩二十四首,名曰《篋中集》。他作的《篋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亂以前一班明眼人對于改革文學(xué)的主張。
《篋中集·序》
元結(jié)作《篋中集》?;騿栐?,公所集之詩何以訂之?對曰,風(fēng)雅不興幾及千歲。溺于時者,世無人哉?嗚呼,有名位不顯,年壽不將,獨無知音,不見稱頌,死而已矣,誰云無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辭,不知喪于雅正。然哉。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矣。吳興、沈千運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后,窮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為文皆與時異。故朋友后生稍見師效,能似類者有五六人。於戲,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異于是者,顯榮當(dāng)世。誰為辯士?吾欲問之。天下兵興于今六歲,人皆務(wù)武,斯焉誰嗣?已長逝者遺文散失,方阻絕者不見近作。盡篋中所有,總編次之,命曰《篋中集》,且欲傳之親故,冀其不亡于今。凡七人,詩二十四首。時乾元三年也。
這七人之中,杜甫最佩服孟云卿,曾說,
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
可惜孟云卿論文的話不可見了。杜甫詩中也曾提及王季友及張彪;李白也有贈于逖的詩。故《篋中集》的一派不能算是孤立的一派。他們的詩傳下來的很少依現(xiàn)有的詩看來,他們的才力實在不高,大概可說是眼高手低的批評家。但他們的文論,一方面也許曾影響杜甫,一方面一定影響了元結(jié),遂開一個新局面。
元結(jié)的詩才不很高,但他卻是一個最早有意作新樂府的人。他在天寶丙戌作《閔荒詩》一首,自序云:
天寶丙戌中,元子浮隋河至淮陰間。其年水壞河防,得隋人冤歌五篇;考其歌義?似冤怨時主。故廣其意,采其歌,為《閔荒詩》一篇,其余載于異錄。
這明明是元結(jié)眼見當(dāng)日運河流域百姓遭水災(zāi)后的愁苦,假托隋人的冤歌,作為此詩,這是“新樂府”最早的試作。其詩大有歷史的價值,故摘鈔于下:
煬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禍,以為長世謀?!庥雒魈?,便令浮海舟。令行山川改,功與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滬生回溝?!』膴饰囱?,始到滄海頭。忽見海門山,思作望海樓。不知新都城,已為征戰(zhàn)丘!當(dāng)時有遺歌,歌曲太冤愁:
四海非天獄,何為非天囚?
天囚正兇忍,為我萬姓愁。
人將引天釤,人將持天鎪。
所欲充其心,相與絕悲憂。
自得隋人歌,每為隋君羞。欲歌當(dāng)陽春,似覺天下秋。更歌曲未終,如有怨氣浮。奈何昏王心,不覺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嗟嗟有隋氏,四海誰與儔?
大概當(dāng)時表面上雖是太平之世,其實崩亂的危機已漸漸明顯了。故元結(jié)此詩已不是開元盛世之音;不出十年,大亂遂起,這首詩幾乎成預(yù)言了。
《荒閔詩》的次年,他在長安待制;這一年,他作《治風(fēng)詩》五篇,《亂風(fēng)詩》五篇,自序云,“將欲求干司匭氏,以裨天監(jiān)?!边@也是作詩諷諫,但詩大壞了,毫沒有詩的意味。他又作“補樂歌”十首,要想補上古帝王的樂歌,這些也不成詩。他又有“系樂府”十二首,序云:
天寶辛未中,元子將前世嘗可稱嘆者,為詩十二篇,為引其義以名之,總名曰“系樂府”。古人詠歌不盡其情聲者,化金石以盡之,其歡怨甚邪?戲盡歡怨之聲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
這真是有意作“新樂府”。這十二首稍勝于前作諸篇,今鈔一篇作例:
貧婦詞
誰知苦貧夫,家有愁怨妻?請君聽其詞,能不為酸凄?所憐抱中兒,不如山下麑??漳钔デ暗?,化為人吏蹊。出門望山澤,回頭心復(fù)迷。何時見府主,長跪向之啼?
寶應(yīng)壬寅,他作“漫歌”八曲;他又有“引極”三首,“演興”四篇,均不詳作詩年月。這些詩也可算是試作的新樂府;詩雖不佳,都可以表現(xiàn)這個時代的詩人的新態(tài)度——嚴肅的、認真的態(tài)度。
最能表現(xiàn)這種態(tài)度的是他的《忝官引》《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三首?!躲霉僖返拇笠庠疲?
天下昔無事,僻居養(yǎng)愚鈍?!龇瓯┍?,閭巷見軍陣?!谇酢熳哟骨鍐枴!瓕沂诓淮喂伲c專征印?!嫉脙闯蠼?,功勞愧方寸。爾來將四歲,慚恥言可盡?請取冤者辭,為吾《忝官引》。冤辭何者苦?萬邑余灰燼。冤辭何者悲?生人盡鋒刃。冤辭何者甚?力役遇勞困。冤辭何者深?孤弱亦哀恨。無謀救冤者,祿位安可近?……實欲辭無能,歸耕守吾分。
《舂陵行》并序如下:
癸卯歲漫叟授道州刺史。道州舊四萬余戶,經(jīng)賊已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於戲!若悉應(yīng)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yīng)命,又即獲罪戾。必不免也,吾將守官,靜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達下情。
軍國多所需,切責(zé)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征斂又可悲。州小經(jīng)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xiāng)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撻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兒女,言發(fā)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復(fù)知?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愿見王官,撫養(yǎng)以惠慈。奈何重驅(qū)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jié)我所持。州縣如亂亡,得罪復(fù)是誰?逋緩違詔令,蒙責(zé)固其宜。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顧惟孱弱者,正直當(dāng)不虧。何人采國風(fēng),吾欲獻此辭。
《賊退示官吏》一篇更說的沉痛。其序與本詩如下: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歟?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歲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戶,洞壑當(dāng)門前;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忽然遭世變,數(shù)歲親戎旃。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思欲委符節(jié),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這竟是說官吏不如盜賊了。這種嚴肅的態(tài)度、說老實話的精神,真是這個時代的最大特色。
杜甫在夔州時,得讀元結(jié)的《舂陵行》《賊退示官吏》兩篇,感嘆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云:
覽道州元使君結(jié)《舂陵行》兼《賊退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當(dāng)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jié)輩十?dāng)?shù)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得矣。不意復(fù)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感而有詩,增諸卷軸,簡知我者,不必寄元。
杜甫與元結(jié)為一個同志,故感慨贊嘆,作詩和他,寫在原詩之后,替他轉(zhuǎn)送知者,替他宣傳。他的和詩前半贊嘆元結(jié)的原詩,后段自述云:
……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呼兒具紙筆,隱幾臨軒楹,作詩呻吟內(nèi),墨濃字欹傾。感彼??嘣~,庶幾知者聽。
這時候大概是大歷元年至二年,他在老病呻吟之中,作詩表彰他新得的一位同志詩人。三四年后,老杜死在湖南衡岳之間,那時元結(jié)也許還在道州,但他們兩人終不得相見。然而他們兩人同時發(fā)起的“新樂府”運動在他們死后卻得著不少有力的新同志,在這一世紀內(nèi)放很大的異彩。
顧況,字逋翁,海鹽人。事跡附見《舊唐書》《李泌傳》,傳中無生卒年代。他有《傷子》詩云,“老夫已七十”,又《天寶題壁》詩云:
五十余年別,伶俜道不行。卻來書處在,惆悵似前生。
他的后人輯他的詩文為《順華陽集》,其中有他的《嘉興監(jiān)記》,末署貞元十七年。補遺中有焦山《瘞鶴銘》,中有云,
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
壬辰為元和七年,甲午為九年,上距天寶末年已近六十年了。他大概生于開元中葉,死于元和中,年約九十歲,故《全唐詩》說他“以壽終”。
顧況與李泌、柳渾為“人外之交,吟詠自適”。柳渾與李泌做到了封侯拜相的地位,而顧況只做到著作郎。他不免有怨望之意。他是個滑稽詩人,常作打油詩狎玩同官,人多恨他。李泌、柳渾死時,憲司劾他不哭李泌之喪而有調(diào)笑之言,貶逐為饒州司戶。他后來隱于茅山,自號華陽真隱。
《舊唐書》說他“能為歌詩,性詼諧,雖王公之貴與之交者,必戲侮之。然以嘲笑能文,人多狎之。”又說,他對于“班列同官,咸有侮玩之目”。又說,他“有文集二十卷。其贈柳宜城辭句率多戲劇,文體皆此類也?!边@都是說,顧況是一個做詼諧諷刺詩的詩人。
他也有意做新樂府。他起初用古詩三百篇的體裁來做新樂府,有《補亡訓(xùn)傳》十三章,我試舉兩章作例:
筑 城
《筑城》,刺臨戎也。寺人臨戎,以墓磚為城壁“。
筑城登登,于以作固“。咨爾寺兮,發(fā)郊外冢墓。死而無知,猶或不可。若其有知,惟上帝是訴。
持 斧
《持斧》,啟戎士也。戎士伐松柏為蒸薪,孝子徘徊而作是詩。
持斧,持斧,無翦我松柏兮。
柏下之土,藏吾親之體魄兮。
但他在這十三章之中,忽夾入一章用土話作的:
囝
《囝》,哀閩也。
囝生閩方。
閩吏得之,乃絕其陽。
為臧為獲,致金滿屋。
為髡為鉗,如視草木。
天道無知,我罹其毒!
神道無知,彼受其福!
郎罷別囝:“吾悔生汝。
及汝既生,人勸不舉。
不從人言,果獲是苦?!?
囝別郎罷,心摧血下:
“隔地絕天,及至黃泉,
不得在郎罷前!”
這一首可算是真正新樂府,充滿著嘗試的精神,寫實的意義。
他在詩的體裁上,很有大膽的嘗試,成績也不壞,如下舉的幾首:
琴 歌
琴調(diào)秋些。
胡風(fēng)繞雪,
峽泉聲咽,
佳人愁些。
長安道
長安道,
人無衣,馬無草,
何不歸來山中老?
可惜他的詼諧詩保存的不多。我們只可以舉幾首作例:
梁廣畫花歌
王母欲過劉徹家,飛瓊夜入云□車。紫書分付與青鳥,卻向人間求好花?!显蛉俗钚∨?,頭面端正能言語,手把梁生畫花看,凝□掩笑心相許。心相許,為白阿娘從嫁與。
酬柳相公
天下如今已太平,相公何事喚狂生?個身恰似籠中鶴,東望滄溟叫數(shù)聲。
這一首大概即是《舊唐書》所謂“贈柳宜城,辭句率多戲劇”的一首。柳渾有愛妾名叫琴客,柳渾告老時,把她嫁了,請顧況作詩記此事。他作了一篇《宜城放琴客歌》,末段云:
……人情厭薄古共然。相公心在持事堅。上善若水任方圓,憶昨好之今棄捐。服藥不如獨自眠,從他更嫁一少年。
末兩句便是很詼諧的打油詩了。他又有《杜秀才畫立走水牛歌》,更是純粹的白話諧詩:
昆侖兒,騎白象,時時鎖著師子項。奚奴跨馬不搭鞍,立走水牛驚漢宮。江村小兒好夸騁,腳踏牛頭上牛領(lǐng)。淺草平田擦過時,大蟲著鈍幾落井。杜生知我戀滄洲,畫作一障張床頭。八十老婆拍手笑,妒他織女嫁牽牛。
他又有《古仙壇》一首,有同樣的頑皮:
遠山誰放燒?疑是壇旁醮。仙人錯下山,拍手壇邊笑。
孟郊,字東野,洛陽人,《新唐書》說是湖州武康人。生于天寶十年,死于元和九年。他壯年隱于嵩山。年幾五十,始到長安應(yīng)進士試;貞元十二年,他登進士第。過了四年,選溧陽尉。韓愈《薦士》詩云:
酸寒溧陽尉,五十幾何耄!
故相鄭余慶為河南尹,奏他為水陸運從事,試協(xié)律郎。故白居易《與元九書》云:
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xié)律”。
元和九年,鄭余慶為興元尹,奏他為參謀,試大理評事。他帶了他的夫人去就職,在路上病死,年六十四。
他終身窮困,卻很受同時的詩人劉言史,盧殷,韓愈,張籍,一班人的敬愛。韓愈比他少十七歲,同他為忘年的朋友,詩文中屢次推重他。韓愈說:
其為詩,劌目□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shè),間見層出。唯其大玩于詞,而與世抹□。人皆劫劫,我獨有余。
韓愈的詩里也屢次贊嘆孟郊的詩,如云:
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
又云:
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
孟郊是個用氣力做詩的,一字一句都不肯茍且,故字句往往“驚俗”;《墓志》所謂“大玩于詞,而與世抹□”,所謂“判目□心,鉤章棘句”,都指這一點。他把做詩看做一件大事,故能全神貫注。他吊詩人盧殷詩云:
……至親惟有詩,抱心死有歸……
又他《送淡公》詩云:
詩人苦為詩,不如脫空飛。一生空□氣,非諫復(fù)非譏。脫枯掛寒枝,棄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詩為活計,從古無多肥。詩饑老不怨,勞師淚霏霏。
這樣的認真的態(tài)度,便是杜甫以后的新風(fēng)氣。從此以后,做詩不是給貴人貴公主做玩物的了,也不僅是應(yīng)試應(yīng)制的工具了。做詩成了詩人的第二生命,“至親惟有詩”,是值得用全副精神去做的。孟郊有《老恨》一章云:
老 恨
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有時吐向床,枕席不解聽。斗蟻甚微細,病聞亦清冷。小大不自識,自然天性靈。
這種詩開一種新風(fēng)氣:一面完全打破六朝以來的駢偶格律,一面用樸實平常的說話,煉作詩句。韓愈說他“橫空盤硬語”,其實他只是使用平常說話,加點氣力煉鑄成詩而已。試聽他自己說:
偷 詩
餓犬□枯骨,自吃讒饑涎。今文與古文,各各稱可憐。亦如嬰兒食,餳桃口旋旋。唯有一點味,豈見逃景延?繩床獨坐翁,默覽有所傳。終當(dāng)罷文字,別著《逍遙》篇。從來文字凈,君子不以賢。
他的“硬語”,只是刪除浮華,求個“文字凈”而已。
孟郊的詩是得力于杜甫的。試看下面的幾首絕句,便知他和杜甫的關(guān)系:
濟源寒食 七之二
女嬋童子黃短短,耳中聞人惜春晚。逃蜂匿蝶踏花來,拋卻齋糜一瓷碗。
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沒腳走芳埃。饑童餓馬掃花喂,向晚飲溪三兩杯。
長安落花飛上天,南風(fēng)引至三殿前。可憐春物亦朝謁,唯我孤吟渭水邊。
枋口花開掣手歸,嵩山為我留紅暉??蓱z躑躅千萬尺,柱地柱天疑欲飛。
蜜蜂為主各磨牙,咬盡村中萬木花。君家甕甕今應(yīng)滿,五色冬籠甚可夸。
這種詩的聲調(diào)與風(fēng)味,都很像杜甫晚年的白話絕句。中唐、晚唐的詩人都不能欣賞杜甫這種“小詩”的風(fēng)趣,只有孟郊可算例外。
孟郊作的社會樂府也像是受了杜甫的影響。如《織婦辭》云: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當(dāng)?shù)眉薜镁?,為君秉機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機。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樹。
后人的“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即是這首詩的意思。又《寒地百姓吟》云: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fēng)騷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炮。寒者愿為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為游遨。游遨者是誰?君子為郁陶。
前一首即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會城闕”;后一首即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逗匕傩找鳌奉}下有自注:“為鄭相,其年居河南,畿內(nèi)百姓大蒙矜恤?!贝蟾琶辖甲鞔嗽妼懞幽习傩盏目鄾r,感動了鄭相,百姓遂受他的恩恤。此詩也可以表示孟郊用心思作詩,用氣力修辭煉句。他說,門外寒凍欲死的人想變作飛蛾,情愿死在高堂上的華燈油膏里;誰知燈油有仙羅罩住,飛不進去,到頭落在地上,被人一腳踏死?!盀橛五邸贝蟾胖皇恰昂猛娑选?。
張籍,字文昌,東郡人,貞元中登進士第,為太常寺大祝。白居易《與元九書》云:
近日……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
又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詩云: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
他五十歲時,還做太祝窮官;我們可用《與元九書》的時代考張籍的年歲,可以推定他大概生于代宗初年?!杜f唐書》說他后來
轉(zhuǎn)國子助教,秘書郎……累授國子博士,水部員外郎,轉(zhuǎn)水部郎中,卒。世謂之張水部云。
《新唐書》說他
歷水部員外郎,主客郎中……仕終國子司業(yè)。
二書不合,不知那哪一書不錯。
他的死年也不能確定。他集中有《祭退之》詩,又有《莊陵挽歌詞》,又有《酬浙東元尚書》詩,又有《寄白賓客分司東都》詩,故我們可以推想他死時與元稹大約相同,約在八三〇年左右。
上文引白詩有“病眼”的話。張籍的眼睛有病,屢見于他自己和他的朋友的詩里。他有《患眼》詩;孟郊有《寄張籍》詩,末段云:
窮瞎張?zhí)?,縱爾有眼誰爾珍?天子咫尺不得見,不如閉眼且養(yǎng)真。
張籍與孟郊、韓愈相交最久。韓愈很敬重他,屢次推薦他,三十年敬禮不衰,他也很感激韓愈,他有《祭退之》一篇中說:
籍在江湖間,獨以道自將,學(xué)詩為眾體,久乃溢笈囊,略無相知人,黯如霧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語相稱明,名因天下聞,傳者入歌聲。……由茲類朋黨,骨肉無以當(dāng)?!鰟t連轡馳,寢則對榻床;搜窮古今書,事事相酌量;有花必同尋,有月必同望?!浇袢?,曾不少異更。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后之學(xué)者,或號為“韓張”。
他有兩篇勸告韓愈的書,勸戒他不要賭博,期望他用全副精力著一部書。這邊可以表見張籍的人格和他們兩人的交誼。
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云:
張君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詞,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fēng)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讀君《學(xué)仙》詩,可諷放佚君。讀君《董公》詩,可誨貪暴臣。讀君《商女》詩,可感悍婦仁。讀君《勤齊》詩,可勸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從青衿歲,迨此白發(fā)新,日夜秉筆吟,心苦力亦勤。時無采詩官,委棄如泥塵?!?
白居易是主張“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故他認張籍為同志。張籍《遺韓愈》書中有云:
君子發(fā)言舉足,不遠于理;未嘗聞以駁雜無實之說為戲也?!?
這也可見張籍的嚴肅態(tài)度。白居易說他“未嘗著空文”,大致是不錯的。張籍有《沈千運舊居》一篇,對于千運表示十分崇敬。詩中有云:
汝北君子宅,我來見頹墉?!o天子書,放意任體躬?!咦h切星辰,余聲激喑聾。方將旌舊閭,百世可封崇。嗟其未積年,已為荒林叢!時豈無知音?不能崇此風(fēng)。浩蕩竟無睹,我將安所從?
沈千運即上文元結(jié)《篋中集·序》中說過的“凡所為文皆與時異”的吳興沈千運。他代表天寶以前的嚴肅文學(xué)的運動,影響了元結(jié)、孟云卿一班人,盂云卿似乎又影響了杜甫。張籍這樣崇敬沈千運,故他自己的文學(xué)也屬于這嚴肅認真的一路。
這一路的文學(xué)只是要用文學(xué)來表現(xiàn)人生,要用詩歌來描寫人生的呼號冤苦。老杜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類的問題詩,便是這種文學(xué)的模范。張籍的天才高,故他的成績很高。他的社會樂府,上可以比杜甫,下可以比白居易。元結(jié)、元稹都不及他。
他的《董公詩》,雖受白居易的稱許,其實算不得好詩。他的《學(xué)仙詩》稍好一點,也只是平鋪直敘,沒有深刻的詩味。《學(xué)仙》的大略是:
樓觀開朱門,樹木連房廊。中有學(xué)仙人,少年休谷糧。……自言天老書,秘覆云錦囊。百年度一人,妄泄有災(zāi)殃。每占有仙相,然后傳此方。……守神保元氣,動息隨天罡。爐燒丹砂盡,晝夜候火光。藥成既服食,計日乘鸞凰。虛空無靈應(yīng)……壽命多夭傷。身歿懼人見,夜埋山谷傍。求道慕靈異,不如守尋常。先王知其非,戒之在國章。
這樣敘述,竟是一篇有韻的散文,嚴格地說,不能叫做詩。但唐朝的皇帝自附于老子的后裔,尊道教為國教,煉丹求長生是貴族社會的一種風(fēng)尚,公主貴婦人往往有入道院作女道士的,熱中的文人往往以隱居修道作求仕宦的捷徑。張籍這樣公然攻擊學(xué)仙,可以代表當(dāng)日這班新文人的大膽的精神。
他的樂府新詩討論到不少的社會問題。其中有一組是關(guān)于婦人的問題的。他的詩很表示他對于婦人的同情,常常代婦人喊冤訴苦。試看他寫離別之苦:
離 怨
切切重切切,秋風(fēng)桂枝折。人當(dāng)少年嫁,我當(dāng)少年別。念君非征行,年年長遠途。妾身甘獨歿,高堂有舅姑。山川豈遙遠?行人自不返!
這是很嚴厲的責(zé)備男子。
妾薄命
薄命嫁得良家子,無事從軍去萬里?!c君一日為夫婦,千年萬歲亦相守。君愛龍城征戰(zhàn)功,妾愿青樓歡樂同。人人各各有所欲,詎得將心入君腹!
這是公然承認婦人有她的正當(dāng)要求,忍心不顧這種要求,便是不人道。
別離曲
行人結(jié)束出門去,幾時更踏門前路?憶昔君初納采時,不言身屬遼陽戍。早知今日當(dāng)別離,成君家計良為誰?男兒生身自有役,那得誤我少年時?不如逐君征戰(zhàn)死:誰能獨老空閨里!
這樣承認婦人“少年時”應(yīng)當(dāng)愛護珍貴,與前一首相同。這三首都是很明白地攻擊“守活寡”的婚姻生活。
離 婦
十載來夫家,閨門無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離?!蒙现x姑嫜,長跪請離辭。姑嫜見我往,將決復(fù)沉疑;與我古時釧,留我嫁時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昔日初為婦,當(dāng)君貧賤時,晝夜常紡績,不得事蛾眉;辛勤積黃金,濟君寒與饑。洛陽買大宅,邯鄲買侍兒;夫婿乘龍馬,出入有光儀。將為富家婦,永為子孫資。誰謂出君門,一身上車歸!——有子未必榮,無子坐生悲。為人莫作女,作女實難為!
這是公然攻擊“無子去”的野蠻禮制。男女之間的不平等,最無理的是因無子而出妻。張籍此詩是代婦女鳴不平的最有力的喊聲。
張籍有一篇《節(jié)婦吟》,雖然是一篇寓言,卻算得一篇最哀艷的情詩。當(dāng)時李師道父子三世割據(jù)一方,是最跋扈的一個藩鎮(zhèn)。李師道大概慕張籍的名,想聘他去;張籍雖是一個窮瞎的太祝,卻不愿就他的聘,故寄此詩去婉轉(zhuǎn)辭謝:
節(jié)婦吟 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腋邩沁B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這種詩有一底一面:底是卻聘,面是一首哀情詩。丟開了謎底,仍不失為一首絕好的情詩。這才叫做“言近而旨遠”。旨遠不難,難在言近。旨便是底子,言便是面子。凡不知謎底便不可懂的,都不成詩。
他的《商女詩》,大概是寫娼妓問題的,故白居易說此詩“可感悍婦仁”??上Р粋髁耍鞋F(xiàn)存《江南行》一首,寫的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娼家生活。
他的《烏夜啼引》,用古代民間的一個迷信——“烏夜啼則遇赦”——作題目,描寫婦女的心理最真實、最懇切;在他的詩里,這一篇可算是最哀艷的了。
烏夜啼引
秦烏啼啞啞,
夜啼長安吏人家。
吏人得罪囚在獄,
傾家賣產(chǎn)將自贖。
少婦起聽夜啼烏,
知是官家有赦書,
下床心喜不重寐,
未明上堂賀舅姑。
少婦語啼烏:
汝啼慎勿虛!
借汝庭樹作高巢,
年年不令傷爾雛。
他不說這吏人是否冤枉,也不說后來他曾否得赦;他只描寫他家中少婦的憂愁、希冀——無可奈何之中的希冀。這首詩的見地與技術(shù)都是極高明的。
張籍不但寫婦女問題,他還作了許多別種社會問題的詩。他是個最富于同情心的人,對于當(dāng)時的民間苦痛與官場變幻,都感覺深厚的同情。他的《沙堤行》與《傷歌行》都是記當(dāng)時的政治狀態(tài)的。我們舉一篇為例:
傷歌行
黃門詔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出門無復(fù)部曲隨,親戚相逢不容語。辭成謫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須臾留。身著青衫騎惡馬,中門之外無送者。郵夫防吏急喧驅(qū),往往驚墮馬蹄下。長安里中荒大宅,朱門已除十二戟。高堂舞榭鎖管弦,美人遙望西南天。
他寫農(nóng)民的生活云:
山農(nóng)詞
老農(nóng)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yǎng)犬長食肉。
山頭鹿
山頭鹿,角芟芟,尾促促。貧兒多租輸不足,夫死未葬兒在獄。早日熬熬蒸野岡,禾黍不收無獄糧??h官唯憂少軍食,誰能令爾無死傷?
這已是很大膽的評論了。但最大膽的還得算他的一篇寫兵亂的《廢宅行》:
廢宅行
胡馬崩騰滿阡陌,都人避亂唯空宅。宅邊青桑垂宛宛,野蠶食葉還成繭。黃雀銜草入燕窠,嘖嘖啾啾白日晚。去時禾黍埋地中,饑兵掘土翻重重。鴟梟養(yǎng)子庭樹上,曲墻空屋多旋風(fēng)。——亂后幾人還本土?唯有官家重作主!
末兩句真是大膽的控訴。大亂過后,皇帝依舊回來做他的皇帝,只苦了那些破產(chǎn)遭劫殺的老百姓,有誰顧惜他們?
孟郊、張籍、韓愈的朋友盧仝,是一個有點奇氣的詩人,用白話作長短不整齊的新詩,狂放自恣,可算是詩體解放的一個新詩人。盧仝的原籍是范陽,寄居洛陽,自號玉川子。韓愈有《寄盧仝詩》云: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yǎng)十余人,上有慈親下妻子。先生結(jié)發(fā)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壬聵I(yè)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洞呵铩啡齻魇唛w,獨抱遺經(jīng)究終始。往年弄筆嘲同異……,怪辭驚眾謗不已。近來自說尋坦途,猶上虛空跨綠□?!蛲黹L須來下狀:隔墻惡少惡難似,每騎屋山下窺瞰,渾舍驚怕走折趾?!?
這首詩寫盧仝的生活很詳細。盧仝愛做白話怪詩,故韓愈此詩也多用白話,并且很有風(fēng)趣。這大概可說是盧仝的影響。
盧仝死于“甘露之變”,在八三五年。他在元和五年作了一首最奇怪的《月蝕詩》,這詩約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長短不等,用了許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說了許多怪話。這詩里的思想實在幼稚的可笑,如云:
玉川子,
涕泗下,
中庭獨自行“。
念此日月者,
太陰太陽精;
皇天要識物,
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勞四體,
與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
天公行道何由行!
又如云:
吾見患眼人,
必索良工訣。
想天不異人,
愛眼固應(yīng)一。
安得嫦娥氏,
來習(xí)扁鵲術(shù),
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
其初猶朦朧,
既久如抹漆;
但恐功業(yè)成,
便此不吐出。
這種思想固然可笑,但這詩的語言和體裁都是極大膽的創(chuàng)例,充滿著嘗試的精神。如他寫月明到月全蝕時的情形云:
森森萬木夜僵立,
寒氣赑屃頑無風(fēng)。
爛銀盤從海底出,
出來照我草屋東。
天色紺滑凝不流,
冰光交貫寒瞳朧。
此時怪事發(fā),
有物吞食來!
輪如壯士斧斫壞,
桂似雪山風(fēng)拉摧。
百煉鏡照見膽,
平地埋寒灰。
火龍珠飛出腦,
卻入蚌蛤胎。
摧環(huán)破璧眼看盡,
當(dāng)天一搭如煤炲。
磨蹤滅跡須臾間,
便似萬古不可開。
不料至神物,
有此大狼狽!
星如撒沙出,
爭頭事光大。
奴婢炷暗燈,
揜菼如玳瑁,
今夜吐焰長如虹,
孔隙千道射戶外。
詩里的怪話多著呢。中間有詛告四方的四段,其告北方寒龜云:
北方寒龜被蛇縛,
藏頭入殼如入獄,
蛇筋束緊束破殼。
寒龜夏鱉一種味,
且當(dāng)以其肉充臛;
死殼沒信處,
唯堪支床腳,
不堪鉆灼與天卜。
這種詩體真是“信口開河”。我疑心這種體裁是從民間來的:佛教的梵唄和唱導(dǎo),民間的佛曲俗文,街頭的盲詞鼓書,也許都是這種新體詩的背景。
盧仝的《月蝕》詩,在思想方面完全代表中古時代的迷信思想,但在文學(xué)形式方面卻很有開辟新路的精神。他的朋友韓愈那時做河南令,同他很相得,見了他的《月蝕》詩,大刪大改,另成了一篇《月蝕》詩。盧仝大概不承認韓愈的刪改,故此詩現(xiàn)存在韓愈的集子里。盧仝的原詩約有一千八百字,韓愈的改本只存六百字,簡鍊干凈多了;中古的迷信思想依然存在,然而盧仝的奇特的語言和大膽創(chuàng)造的精神卻沒有了。這樣“買櫝還珠”未免太傻了。
盧仝似是有意試做這種奔放自由、信口開河的怪詩。如他《與馬異結(jié)交詩》中一段云:
神農(nóng)畫八卦,
鑿破天心胸。
女媧本是伏羲婦,
恐天怒,
搗煉五色石,
引日月之針,五星之縷,把天補。
補了三日不肯歸婿家。
走向日中放老鴉,
月里栽桂養(yǎng)蝦蟆。
天公發(fā)怒化龍蛇。
此龍此蛇得死病,
神農(nóng)合藥救死命。
天怪神農(nóng)黨龍蛇,
罰神農(nóng)為牛頭,
今載元氣車。
不知車中有毒藥,
藥殺元氣天不覺。
爾來天地不神圣,
日月之光無正定。
不知元氣元不死,
忽聞空中喚馬異!……
這真是上天下地瞎嚼蛆了。其中又有一段云:
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
黃金礦里鑄出相思淚。
忽聞空中崩崖倒谷聲,
絕勝明珠千萬斛買得西施南威一雙婢。
此婢嬌饒惱殺人,
凝脂為膚翡翠裙,
唯解畫眉朱點唇。
自從獲得君,
敲金□玉凌浮云,
卻返顧一雙婢子何足云!
又一段云:
青云欲開白日沒,
天眼不見此奇骨。
此骨縱橫奇又奇,
千歲萬歲枯松枝,
半折半殘壓山谷,
盤根蹙節(jié)成蛟螭。
忽雷霹靂卒風(fēng)暴雨撼不動,
欲動不動,千變?nèi)f化總是鱗皴皮。
此奇怪物不可欺!
韓愈說他這首詩:
往年弄筆嘲同異,怪辭驚眾謗不已。
可見這種詩在當(dāng)時確是一種驚動流俗的“怪辭”,確有開風(fēng)氣的功效。
我說這種詩體是從民間的佛曲鼓詞出來的。這固然是我的猜測,也有點根據(jù)。盧仝有《感古》四首,其第四首詠朱買臣的故事,簡直是一篇唱本故事:
君莫以富貴輕忽他年少,
聽我暫話會稽朱太守。
正受凍餓時,
索得人家貴傲婦。
讀書書史未潤身,
負薪辛苦胝生肘。
謂言琴與瑟,
糟糠結(jié)長久。
不分殺人羽翮成,
臨臨沖天婦嫌丑。
□□□□□□□
其奈太守一朝振羽儀,
鄉(xiāng)關(guān)晝行衣錦衣。
哀哉舊婦何眉目,
新婿隨行向天哭!
寸心金石徒爾為,
杯水庭沙空自覆。
乃知愚婦人,
妒忌陰毒心,
唯救眼底事,
不思日月深。
等閑取羞死,
豈如甘布衾?
這首詩通篇說一個故事,并且在開篇兩句指出這個故事的命意與標題?!奥犖視涸挄焯亍保@便是后來無數(shù)說書唱本的開篇公式。這不可以幫助證明盧仝的詩同當(dāng)時俗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嗎?
盧仝只是一個大膽嘗試的白話詩人,愛說怪話,愛做怪詩。他有《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云: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學(xué)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喫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fēng)欲歸去?!?
這是打油詩。打油詩也是白話詩的一個重要來源。左思《嬌女》,陶潛《責(zé)子》,都是嘲戲之作,其初不過脫口而出,發(fā)泄一時忍不住的詼諧風(fēng)趣;后來卻成了白話詩的一個來源。盧仝有兩個兒子,大的叫抱孫,小的叫添丁。他有《寄男抱孫》詩,又有《示添丁》詩,都是白話詼諧詩:
寄男抱孫
別來三得書,書道違離久。書處甚粗殺,且喜見汝手。殷十七又報,汝文頗新有。……《尚書》當(dāng)畢功,《禮記》速須剖。嘍啰兒讀書,何異摧枯朽?尋義低作聲,便可養(yǎng)年壽。莫學(xué)村學(xué)生,粗氣強叫吼。下學(xué)偷功夫,新宅鋤藜莠。……引水灌竹中,蒲池種蓮藕。撈漉蛙□腳,莫遣生科斗。竹林吾最惜,新筍好看守。……兩手莫破拳“,一吻莫飲酒。莫學(xué)捕鳩鴿,莫學(xué)打雞狗。小時無大傷,習(xí)性防已后。頑發(fā)苦惱人,汝母必不受。任汝惱弟妹,任汝惱姨舅:姨舅非吾親,弟妹多老丑,“?莫引添丁郎,淚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別吾來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捻搜。他日吾歸來,家人若彈糾,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
此詩顯出王褒《僮約》與左思《嬌女》的影響不少。
示添丁
春風(fēng)苦不仁,呼逐馬蹄行人家。慚愧瘴氣卻憐我,入我憔悴骨中為生涯。數(shù)日不食強強行,何忍索我抱看滿樹花?不知四體正困憊,泥人啼哭聲呀呀。忽來案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父憐母惜摑不得,卻生癡笑令人嗟。宿舂連曉不成米,日高始進一碗茶。氣力龍鐘頭欲白,憑仗添丁莫惱爺。
盧仝的白話詩還有好幾首,我且舉幾首作例,在這些詩里都可以看出詼諧的風(fēng)趣同白話詩的密切關(guān)系。
贈金鵝山人沈師魯
金鵝山中客,來到揚州市。買藥床頭一破顏,撇然便有上天意?!獠煌庹杖胁荒?,回避人間惡富貴。……示我插血不死方,賞我風(fēng)格不肥膩。肉眼不試天上書,小儒安敢窺奧秘。昆侖路臨西北天,三山后浮不著地,君到頭來憶我時,金簡為吾鐫一字。
憶金鵝山沈山人二首
(一)
君家山頭松樹風(fēng),適來入我竹林里。一片新茶破鼻香,請君速來助我喜。莫合九轉(zhuǎn)大還丹,莫讀三十六部《大洞經(jīng)》;閑來共我說真意,齒下領(lǐng)取真長生。不須服藥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自古圣賢放入土,淮南雞犬驅(qū)上天!白日上升應(yīng)不惡;藥成且輒一丸藥。暫時上天少問天,蛇頭蝎尾誰安著?:?——”“。
(二)
君愛煉藥藥欲成,我愛煉骨骨已清。試自比校得仙者,也應(yīng)合得天上行。天門九重高崔嵬。清空鑿出黃金堆。夜叉守門晝不啟,夜半醮祭夜半開!夜叉喜歡動關(guān)鎖,鎖聲□地生風(fēng)雷。地上禽獸重血食,性命血化飛黃埃。太上道君蓮花臺,九門隔闊安在哉?——嗚呼沈君大藥成,兼須巧會鬼物情,無求長生喪厥生!
盧仝有許多好笑的思想:他信月蝕是被蝦蟆精吃了,日中的老鴉和月中的桂樹是女蝸留下的,他信姜太公釣魚用的是直鉤。他的社會思想也不高明:例如他的《小婦吟》那樣歌頌妻妾和睦“永與同心事我郎”的生活,讀了使人肉麻。他雖是個處士,卻有奴有婢,有妻有妾,沒有孟郊、張籍的貧困經(jīng)驗,故他對于社會問題沒有深刻的見解。但他這三首送給沈山人的詩,這樣指斥道士的迷信,嘲諷那有意志安排的天道觀念,卻與張籍、韓愈、白居易等人的態(tài)度相同,可以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精神。
盧仝的特別長處只是他那壓不住的滑稽風(fēng)趣,同他那大膽嘗試的精神。他游揚州,住在蕭慶中的宅里,后來蕭到歙州去了,想把宅子賣去。盧仝作“蕭宅二三子贈答詩”二十首,托為他同園中石頭、竹子、馬蘭、蛺蝶、蝦相贈答的詩,其中很有許多詼諧的怪詩,其中最怪特的“石再請客”云:
……我在天地間,自是一片物??傻酶軌何遥刮翌^不出!
這種句子大可比梵志、寒山的最好句子。
我且選一首我最愛的小詩作結(jié)束:
村 醉
村醉黃昏歸,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
這時期里最著名的人物自然是韓愈。韓愈字退之,河內(nèi)南陽人。他生于大歷三年,三歲時,父死,他跟他哥哥韓會到嶺南。會死后,他家北歸,流寓江南。他登進士第后,曾在董晉和張封建的幕下,后來做到監(jiān)察御史。他是個愛說話的人,得罪了政府,貶為陽山令。元和三年始做國子博士;升了幾次官,隔了幾年仍舊降到國子博士,那時他已四十五歲了。他那時已有盛名,久不得志,故作了一篇詼諧的解嘲文字,題為《進學(xué)解》。其中說他自己
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瓱嘤鸵岳^晷,常矻矻以窮年?!峙女惗?,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芒芒,獨旁搜而遠紹。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蚪跤?,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
這樣的自夸,可想見他在當(dāng)時的聲望。
當(dāng)時的執(zhí)政把他改在史館做修撰,后來進中書舍人,知制誥。裴度宣慰淮西,奏請韓愈為行軍司馬。蔡州平定后,他被升作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有迎佛骨的事,韓愈因此幾乎有殺身之禍?!杜f唐書》記此事稍詳:
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nèi)有釋迦文佛指骨一節(jié)。其書本傳法,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宮人三十人,持香花,赴臨皋驛迎佛骨,自光順門入大內(nèi),留禁中三日,乃送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廢業(yè)破產(chǎn),燒頂灼臂而求供養(yǎng)者?!?
韓愈向不喜佛教,上疏諫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瓭h明帝時始有佛法……其后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
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nèi),又令諸寺遞相迎養(yǎng)?!傩沼挹ぁ姳菹氯绱恕栽铺熳哟笫オq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惟恐后時?!舨患醇咏簟赜袛啾叟L身以為供養(yǎng)者。傷風(fēng)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shè),賜衣一襲,衛(wèi)而出之于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兇穢之余,豈宜令入宮禁?……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鹑缬徐`,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
此疏上去,憲宗大怒,怪他說奉佛的皇帝都短命遭禍殃,因此說他毀謗,要加他死罪。因有許多人營救,得貶為潮州刺史。不久改袁州刺史。當(dāng)他諫佛骨時,氣概勇往,令人敬愛。遭了挫折之后,他的勇氣銷磨了,變成了一個卑鄙的人。他在潮州時,上表謝恩,自述能作歌頌皇帝功德的文章,“雖使古人復(fù)生,臣亦未肯多讓”;并勸皇帝定樂章,告神明,封禪泰山,奏功皇天!這已是很可鄙了。他在潮州任內(nèi),還造出作文祭鱷魚,鱷魚為他遠徙六十里的神話,這更可鄙了。他在袁州任內(nèi),上表說他的境內(nèi)“有慶云現(xiàn)于西北……五采五色,光華不可遍觀?!篂樯先穑瑢崙?yīng)太平?!边@真是阿諛獻媚,把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完全托出了。
這樣的悔過獻媚,他遂得召回作國子祭酒,轉(zhuǎn)兵部侍郎,又轉(zhuǎn)吏部侍郎。長慶四年死,年五十七。
韓愈提倡古文,反對六朝以來的駢偶浮華的文體。這一個古文運動,下編另有專章,我在此且不討論。在這一章里,我們只討論他的詩歌。
宋人沈括曾說:
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
這句話說盡韓愈的詩:他的長處短處都在此。韓愈是個有名的文家,他用作文的章法來作詩,故意思往往能流暢通達,一掃六朝初唐詩人扭扭捏捏的丑態(tài)。這種“作詩如作文”的方法,最高的地界往往可到“作詩如說話”的地位,便開了宋朝詩人“作詩如說話”的風(fēng)氣。后人所謂“宋詩”,其實沒有什么玄妙,只是“作詩如說話”而已。這是韓詩的特別長處。上文引他《寄盧仝》的詩,便是很好的例子,今錄其全文如下:
寄盧仝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yǎng)十余人,上有慈親下妻子。先生結(jié)發(fā)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至令鄰僧乞米送,仆忝縣尹能不恥?俸錢供給公私余,時致薄少助祭祀。勸參留守謁大尹,言語才及輒掩耳。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又繼往,鞍馬仆從塞閭里。少室山人索價高。兩以諫官征不起。彼皆刺口論世事,有力未免遭驅(qū)使。先生事業(yè)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洞呵铩啡齻魇唛w,獨抱遺經(jīng)究終始。往年弄筆嘲同異,怪詞驚眾謗不已。近來自說尋坦途,猶上虛空跨綠□。去年生兒名添丁,意令與國充耘耔。國家丁口連四海,豈無農(nóng)夫親耒耜?先生抱才終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假如不在陳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苗裔當(dāng)蒙十世宥,豈謂貽厥無基阯?故知忠孝生天性,潔身亂倫安足擬?昨晚長須來下狀:“隔墻惡少惡難似,每騎屋山下窺闞,渾舍驚怕走折趾。憑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毕壬芮丛Z,忽此來告良有以。嗟我身為赤縣令,操權(quán)不用欲何俟?立召賊曹呼伍伯,盡取鼠輩尸諸市。先生又遣長須來:“如此處置非所喜。況又時當(dāng)長養(yǎng)節(jié),都邑未可猛政理?!毕壬淌怯嗨?,度量不敢窺涯涘。放縱是誰之過歟?效尤戮仆愧前史。買羊沽酒謝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先生有意許降臨,更遣長須致雙鯉。
這便是“作詩如作文”,也便是“作詩如說話”。
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張功曹名署。愈與署以貞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赦自南方俱徙據(jù)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詩。
纖云四卷天無河,清風(fēng)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dāng)歌。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圣登夔皋。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祇得移荊蠻。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棰楚塵埃間。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這種敘述法,也是用作文的法子作詩,掃去了一切駢偶詩體的濫套。中間一段屢用極樸素沒有雕飾的文字,也是有意打破那浮艷的套語。
山 石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dāng)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襪?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這真是韓詩的最上乘。這種境界從杜甫出來,到韓愈方才充分發(fā)達,到宋朝的蘇軾、黃庭堅以下,方才成為一種風(fēng)氣。故在文學(xué)史上,韓詩的意義只是發(fā)展這種說話式的詩體,開后來“宋詩”的風(fēng)氣。這種方法產(chǎn)出的詩都屬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體為最宜。但韓愈的五言詩也往往有這種境界,如他的《送無本師歸范陽》云:
無本于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
又如《東都遇春》云:
少年氣真狂,有意與春競。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川原曉服鮮,桃李晨妝靚。荒乘不知疲,醉死豈辭病?飲啖唯所便,文章倚豪橫?!獱杹碓鴰讜r?白發(fā)忽滿鏡!……心腸一變化,羞見時節(jié)盛。得閑無所作,貴欲辭視聽。……
這里的聲調(diào)口吻全是我所謂說話式。更明顯的如他的《贈張籍》:
吾老嗜讀書,余事不掛眼。有兒雖甚憐,教示不免簡。君來好呼出,踉蹡越門限。懼其無所知,見則先愧赧。昨因有緣事,上馬插手版,留君住廳食,使立侍盤盞。薄暮歸見君,迎我笑而莞,指渠相賀言,“此是萬金產(chǎn)”。……
這里面更可以看見說話的神氣。這種詩起源于左思《嬌女》,陶潛《責(zé)子》《自挽》等詩;杜甫的詩里最多這種說話式的詩。七言詩里用這種體裁要推盧仝與韓愈為大功臣。盧仝是個怪杰,便大膽地走上了白話新詩的路上去。韓愈卻不敢十分作怪。他總想作圣人,又喜歡“掉書袋”,故聲調(diào)口吻盡管是說話,而文學(xué)卻要古雅,押韻又要奇僻隱險,于是走上了一條魔道,開后世用古字與押險韻的惡風(fēng)氣,最惡劣的例子便是他的《南山詩》。那種詩只是沈括所謂“押韻之文”而已,毫沒有文學(xué)的意味。
他并不是沒有作白話新詩的能力,其實他有時做白話的詼諧詩也很出色,例如
贈劉師復(fù)
羨君齒牙牢且潔,大肉硬餅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爛飯穩(wěn)送之,合口軟嚼如牛呞。妻兒恐我生悵望,盤中不饤栗與梨。祗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懸知漸莽鹵。朱顏皓頸訝莫親,此外諸余誰更數(shù)?……
但他當(dāng)時以“道統(tǒng)”自任,朋友也期望他擔(dān)負道統(tǒng)——張籍勸誡他的兩封書,便是好例子——故他不敢學(xué)盧仝那樣放肆,故他不敢不擺出規(guī)矩尊嚴的樣子來。他的《示兒》詩中有云:
嗟我不修飾,事與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
這幾句詩畫出他不能不“修飾”的心理。他在那詩里對他兒子夸說他的闊朋友:
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問客之所為,峨冠講唐虞。……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鈞樞。
他若學(xué)盧仝、劉義的狂肆,就不配“比肩”于這一班“玉帶懸金魚”的闊人了。
試把他的《示兒》詩比較盧仝《示添丁》《抱孫》的兩首詩,便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下。左思、陶潛、杜甫、盧仝對他們的兒女都肯說真率的玩笑話;韓愈對他的兒子尚且不敢真率,尚且教他羨慕闊官貴人,教他做作修飾,所以他終于作一個祭鱷魚賀慶云的小人而已。做白話詩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卻也要個敢于率真的人格做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