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和毛猴子這種人,也無須顧慮到什么身外的是非,除了想打別人的主意,是不低聲說話的。大狗這時看到過路人,對他們哈哈大笑,倒是一怔,站住了腳看那人時,他上身穿件灰色線織的運動衣,下身穿條青呢西裝褲子,攔腰橫了一根皮帶,黑黑長長的臉子,一個溜光飛機頭,三十多歲的人,既不像是學(xué)生,也不像是公務(wù)人員。他見大狗向他望著笑道:“我老實告訴你,少打什么抱不平,那唐家在秦淮河上混了兩三輩子了,到了小春本身,就賣嘴不賣身嗎?果然賣嘴不賣身,她家里那些吃喝穿擺,哪里來的錢?要你們出來多事,好讓她竹杠敲得更厲害些?!闭f畢,又打了一個哈哈,竟自走了。大狗向毛猴子呆望了一望,因道:“這是個什么人?”毛猴子道:“這兩天這兒條巷子里時時刻刻都有怪人來來往往,大狗,我們有了這兒個錢,快活兩天是正經(jīng),不要管他們的閑事了?!贝蠊返溃骸笆裁??不管他們的閑事了!你說他們,有沒有徐二哥在內(nèi)?”毛猴子因他問話的語音十分沉著,不敢回答,大狗兩眼一瞪,臉色板了下來,一伸手將毛猴子的領(lǐng)口抓住,而且還扯了兩下,因道:“你說!”毛猴子扭了頸脖子陪著笑臉道:“大哥,你發(fā)急作什么,我也不過說兩句笑話。”大狗放下手道:“我告訴你,唐家的事,不要你管,徐二哥的事,你就非管不可!我有一個老娘,我還拼了坐牢,你一個光桿怕些什么?”毛猴子笑道:“就是那樣說,你肯拼,我還有什么拼不得嗎?”大狗哼了一聲道:“這算你明白,我告訴你,我這人專走的是拗勁,人家越說我辦不到的事,我是越要辦得試試看。好在我是一個下流坯子,作不好,也不怕人家笑話,根本人家電不會笑話。有這樣便宜的身份,為什么不干呢?你好的是兩盅,有了酒,你的精神就來了,走,我先帶你喝酒去?!泵镒有Φ溃骸按蠊?,我們說是說,笑是笑,有一句話,我還是要說的,我們有這些錢,帶在身上到處跑作什么,不如留些回去給老娘用罷。”大狗想了一想,又搖了兩搖頭道:“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就把我這股子勇氣打消了,看到姓楊的這家伙到處有人,我們多這一回事,也許上不了場。毛猴子,我托你把這筆錢照顧著我老娘。真是我不回來,我的娘,就是你的娘,你把錢送回去罷?!泵镒映烈髁艘粫樱舜蠊烦錾竦溃骸澳恪恪贝蠊返溃骸澳悴还芪乙鯓痈?。”他說著話,用腳竭力的在地面上頓了幾下,繼續(xù)向前走著,毛猴子跟著后面走,一路嘰咕著道:“這樣說,我們昨晚上商量了一夜的事,難道完全取消了嗎?”
大狗道:“這一出戲,原來定了完全由你去唱的,你不去,我怎樣玩得來。多話你不用問,你把這筆錢帶回去,二一添作五,你和我老娘去分了,我在前面三和春小菜館子里吃點酒,慢慢的等著你。你在我家里,看看之后,即刻來回我一個信?!闭f著,把身上那疊鈔票掏了出來,塞在毛猴子手里,然后伸手拍了他兩下肩膀,將他一推道:“快去罷?!泵镒有睦镱^就想著:看那汽車夫,也是眉毛動,眼睛空的人,何必去和他斗什么法?由了這大狗的堅決推送,也就不假作什么態(tài)度了,把那一疊鈔票塞在衣袋里,將手隔著衣襟按了按,徑直的走了。大狗站定了腳,望著他走遠了,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這年月交朋友真是不容易,各盡各的心罷,別的什么本事沒有,害人……”說到這里,把話頓住了,回頭看到有一個中年短農(nóng)男子,匆匆的搶著走了過去,這就把聲音放大了,接著說;“那我總是不干的!”說完了這句話,這才緩緩的向前走,不過心里頭有了一件事,覺著向那條路上走,那不大自然,分明是要向前走,不知是什么原故,幾次要掉過來向回走,到了小飯館子里,恰好臨街最近的一副座頭并沒有人,這就在上面一條凳子上坐著,架起了一條右腿,兩手扶了桌沿對街上望著,堂倌過來了,他倒一點頭,笑道:“酒是人的膽,氣是人的力,先要四兩白干,切一盤鹵牛肉下酒,先喝了再說?!辈璺吭趪勾?,抽出一雙紅筷子放在桌面前,大狗手摸了筷子頭握住著,倒拿了向腰眼里叉著,橫了眼向街上望。堂倌把白干牛肉端來了,他很久沒有理會,忽然有人叫道:“大狗,你在這里等哪個?眼睜睜對街上望著?!贝蠊坊剞D(zhuǎn)頭來,卻不知唐大嫂是什么時候走進店堂來了,啊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你老人家也到這里來了,坐著喝一杯,只是這地方太不好意思請客。”他說著回頭兩邊張望,對了這兩廂木板壁,中間一條龍,擺了幾副座頭的情形,嘴里吸了兩口氣,唐大嫂笑道:“你不必和我客氣什么。剛才小春回家來,這事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不過她說,徐二哥為這事受累了,這倒讓我心里過不去,你打算怎么辦?”大狗回頭看看隔座無人,低聲道:“這還不是一件事嗎?”唐大嫂點點頭道:“當(dāng)然是一件事,你知道,唐家媽也不是一個怕事的人,但是賭錢吃酒量身家,惹不起人家,偏偏的要去惹人家,那是一件傻事。人生在世,無非是為了弄幾個錢吃飯,只要辦得到這層,別的事我們吃點虧也就算了。你二哥為人是很正派很熱心的,但是正派賣幾個錢一斤,為我們的事,徐二哥那樣吃虧,太犯不上。你們呢,更不必多事?!?
大狗紅了臉道:“我們根本不愿多事,還不是你老人家叫我們幫忙嗎?現(xiàn)在倒不是我們多事不多事這兩句話,二哥不像三小姐二小姐,自己可以和他們講個情,他現(xiàn)時不知道人在哪里?和那些頭等人物,面也見不著,從哪里去講情?!碧拼笊┑溃骸澳氵@話雖然說的是對的,但是你也要轉(zhuǎn)身想一想,他們要把徐二哥這種作小生意買賣的人關(guān)起來作什么?他們關(guān)他一天,不就要給他一天飯吃嗎?你趁早作你自己本分的事。三小姐告訴我,不是送了你們一點款子了嗎?這筆款子,你們正好拿去作點小本營生,我是怕你們又出亂子,特意趕來勸你們一聲?!贝蠊返溃骸岸嘀x你老人家的好意,但我們只是泥巴里頭的一只蚯蚓,長一千年也發(fā)不動一回蛟水的。你老人家都看得破,帶得過,我們又有什么好興頭不依不休呢?”唐大嫂聽了這話,倒默然了一會,接著搖搖頭嘆上一口氣道:“有什么看得破看不破?也不過是沒有法子罷了!”說完了這話,又站著呆了一會,接著道:“趙胖子晚上在三星池洗澡,有什么話你可以去找他。”大狗不由得咯咯笑了兩聲,因道:“趙胖子雖然有他那樣一袋米的大肚子,那里并不裝主意,要不嫌齷齪,你老人家喝一盅罷?!碧拼笊┑溃骸安?,我走了?!闭f著扭身走了出去,大狗始終是站著和她說話的,這就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坐下來,看酒菜自擺在桌上,斟了一杯,送到嘴邊,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還深深的唉了一聲,贊嘆這酒味之美。扶起筷子在桌面很重的頓了一下響,正要去夾碟子里的鹵牛肉吃,一抬眼皮,卻看到唐大嫂又走了回來,便起身迎上前笑道:“你老人家還有什么要緊的話要交代?”唐大嫂走近一步,低聲笑道:“我們總是自己人,唐大嫂待你們總也沒有錯過。”說到這里,臉又紅了,望望大狗。大狗低聲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拿我七十歲的老娘起誓,假使我到外面去亂說,我母子兩人,一雷劈死。”唐大嫂道:“呵,何必賭這樣的惡咒,我也不過是慎重一點的意思,好了,就是這樣說罷,我告辭了?!闭f著,笑嘻嘻的走了。大狗站著呆望了一會,嗤的一聲,笑著,自言自語的道:“這是什么玩意?”搖搖頭回到自己原來的位子上,斟著酒喝起來了。平常的酒量,原是不怎么好,可是今天不懂什么原故,這酒并不怎么辣口,四兩酒,一會兒就喝完了,告訴堂倌再來一壺酒,手拿著錫壺舉起,搖了兩三搖,正待向杯子里斟著,卻見毛猴子在店鋪門口站著,手上高舉了那只八哥鳥籠,喊著道:“不用喝了,不用喝了?!贝蠊肥职戳藟?,望著他問道:“你跑來這樣快?!?
毛猴子已走到了桌子邊,先伸手把酒壺撈了過去,然后一跨腿,坐在一旁凳子上,笑道:“我一路想著,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毛猴子也頂了一顆人頭吃飯,怎能躲了開來呢?徐二哥是你的把子,不也是我的把子嗎?”大狗道:“那么,錢沒有送回去?”毛猴子道:“錢都送回去了,交在老娘手上,我托了前面一進屋子的王二嫂子,遇事照應(yīng)一點,放了五塊錢在她手上,托她買東西給老娘吃,她眉開眼笑,手拍了胸,這事只管交給她,我辦完了這件事,我就一溜煙跑來了。我想你不在茶館里等我,在酒館里等我,你這家伙,分明是要喝一個爛醉,好解掉你胸中這一股子恨氣,你說對不對?現(xiàn)在酒不要喝了,還是和你一路去罷?!贝蠊飞炝耸窒蛩懢茐?,因笑道:“現(xiàn)在用不著你去了,而且我也用不著去,你說我心里悶不過,那倒是真的,把酒壺交給我,我們都喝醉了罷?!泵镒拥??!澳菫槭裁??我已經(jīng)來了,你就不用再發(fā)牢騷了。”大狗道?!拔夷睦镞€生你的氣。因把唐大嫂兩次到酒館里來說的話,告訴了毛猴子?!苯又Φ溃骸疤菩〈菏乔鼗春由项^一名歌女,自南京有歌女以來,一個頭紅腳紅的狀元。她們吃飽了人家的虧,還要叫人家做老子,我王大狗什么角色,你毛猴子和我也差不多,干什么那樣起勁?喝了酒,我們回家睡覺去。”毛猴子把手里拿著的酒壺由懷里抽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喝就喝罷,不過徐二哥的事怎么辦呢?”大狗道:“唐家媽開了保險公司,她有了辦法了,我們又何必多事,不過……”說著,抬起手來,連連的搔著頭發(fā)。毛猴子道:“我隨著你,我沒有主張,你說怎么我就怎么著?!贝蠊方舆^酒壺,并不作聲,先斟上三杯,一口一杯接連的把酒喝下去。毛猴子看看面前的光桌面子,又看看他手上拿的酒壺,嘴唇皮劈拍劈拍吮著響,大狗笑道:“我自己喝得痛快,把你倒忘記了,喝罷?!闭f著,將酒壺交給了毛猴子。毛猴子剛接過壺來,有人在門外叫道:“我也喝一杯,你弟兄兩個好快活,這樣的傳杯換盞?!彪S了這話,趙胖子敞開了對襟青湖縐短夾襖,頂了只大肚囊子,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這里兩個人一齊站起來讓坐,他走到了桌子邊,大狗笑道:“趙老板,肯賞個光,喝我們?nèi)瓎??”趙胖子一看桌上,只有一剮杯筷,一盤鹵肉,便笑道:“你們這是怎么個吃法,太省儉了!”毛猴子道:“我還是剛來,假如趙老板賞光的話,就請趙老板點菜。”趙胖子隨著在下首坐了,將酒壺接過來,搖撼了兒下,笑道:“我來作個東?!被厣硪徽惺?,把茶房叫了過來,告訴他先要四個炒菜,又要了一大壺酒,先是吃喝著說些閑話,后來提壺向大狗酒杯子里斟酒,這就站起身來,笑道:“我代唐家媽敬你一杯?!?
大狗兩手捧了杯子接著,笑道,“這甚么意思?我可不敢當(dāng)!”說著,彼此坐下來。趙胖子道:“我遇到了唐家媽,她說大狗在這里,特意叫我來會個東,我還不曉得毛猴子在這里呢!來,我也代表唐家媽敬你一杯?!闭f著,又把酒壺伸過來,毛猴子當(dāng)然知道他的用意,接了酒,笑道:“在秦淮河上,我們是后輩,還不是聽聽你們老大哥的嗎?”趙胖子手按了酒壺,身子微微向上一起,作個努力的樣子,因道:“你二位當(dāng)然也是知道的,我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秦淮河上混著,就是這個面子。把這面子掃了,就不好混下去?!闭f著,他回頭看了一看,把聲音更低下去,因接著道;“你必定是這樣說了,小春硬在馬路上讓人家拖了去,關(guān)了兩天放出來,臉丟盡了,還談甚么面子不面子。話不是那樣說,譬如以前在秦淮河上開堂子的人,在干別行的人看起來,一定說是大不要臉的事;但是堂子里的人,開口要個面子,閉口要個面子,不談面子,哪里有人吃酒碰和。這有個名堂,叫要面子不見臉。自己弟兄,有話不妨直說,我們也是命里注定這五個字的。你二位懂得不懂得?”說到這句話時,他將肉泡眼向二人很快的射了一眼,把臉腮沉下來微微的紅著。毛猴子笑道:“趙老板,我們懂得,你放心就是了。要臉不要臉,我們談不到,就是面子,我們也不要的,不過人家的面子……”大狗瞪了眼道:“拖泥帶水,你說到許多作什么?大家在夫子廟混飯吃,魚幫水,水幫魚,彼此都應(yīng)該有個關(guān)照?!壁w胖子手里拿了壺,將胖腦袋一搖晃道:“好,這話帶勁。來,給你再滿上這一杯?!闭f時,隔了桌面,伸過酒壺來,大狗倒不推辭,老遠的伸出杯子來將酒接著。趙胖子收回了酒壺,舉著杯子,和大狗對干了一杯,笑道:“我是九流三教全交到,全攀到,毫不分界限。我們自己人,說句不外的話,在糞缸里撈出來的錢,洗洗放在身上拿出來用,人家還是把笑臉來接著。弄錢的時候,叫人家三聲爸爸,那不要緊,到了花錢的時候,人家一樣會叫你三聲爸爸。這本錢是撈得回來的。”毛猴子笑道:“長了二十多歲,還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呢?!?
大狗又望了他道:“你沒有聽到的話還多著呢,下勁跟趙老板學(xué)學(xué)罷!你不要看我這分手藝低,弄錢的時候,沒有人看見,花錢的時候,人家還不是叫我老板。你若是沒有錢修成了一世佛,肚子餓了,在街上討不到人家一個燒餅吃。”趙胖子把右手端起來的杯子放下去,將三個指頭,輕輕一拍桌子沿道:“好,這話打蛇打在七寸上。”說時,提壺斟了兩巡酒,便默然了一陣子。最后他想起一句話,問道:“菜夠了嗎?要一個吃飯菜吧?!贝蠊返溃骸拔页圆司统燥柫?,不再要吃飯了?!壁w胖子在夾襖小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掛表來,看了一看,向大狗道:“新買的,十二塊錢,舍不得花不行,在外面混,和人約會一個鐘點,少不了這東西。”毛猴子笑道:“趙老板進項多,可以說這種話,我們有什么約會,就看街上的標(biāo)準鐘?!壁w胖子臉上帶了三分得意的顏色,笑道:“也不過最近一些時候稍微進了一點款子,其實也沒有什么了不得。說到這里,我倒有兩句話想同二位說說。”大狗道:“趙老板多多指教?!闭f著,放下筷子,兩手捧了拳頭,在桌面上拱了幾拱,趙胖子未說話,先把眼睛笑著瞇成了一條縫,兩腮的肉泡墜落子下來,耳朵根后,先漲紅了一塊。那一分親熱的樣子里面,顯然有著充分的尷尬滋味。他想了一想,笑道:“改天我約二位談一談罷,要不,今晚上我們在三星池洗澡?”大狗看他還有一點私事相托的意思,酒館里人多,也不便追問,因呆坐想了一想??吹綄﹂T一片小鋪面,修理鐘表的,玻璃窗戶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到十點,不覺把筷子一放,站了起來向趙胖子一拱手道:“今天我不客氣,算是叨擾趙老板的了,改天我再回請。”說著,向毛猴子使了一個眼色道:“我們走罷。”毛猴子剛站起身來,趙胖子一手把他手握住,因道:“喝得正有味,哪里去?”毛猴子道:“徐二哥的事,趙老板總也曉得,我們想打聽打聽他的消息?!壁w胖子也只好站起來,兩手同搖著,唉了一聲,大狗來不及把毛猴子攔住,只得向他笑道:“趙老板能不能夠指示我們一條道路,我們朋友的關(guān)系太深了,不能不想點法子?!?
趙胖子哈哈一笑道:“老弟臺,不是我說句刻薄話,蚊蟲咬麻石滾,自己太不量力。徐二哥是什么人,關(guān)起來了,這還用得著怎樣去猜想嗎?依著我的意思,你只管丟開不管,到了相當(dāng)?shù)臅r日,自然有人放他出來。老徐也不是大紅大綠的人,你想人家和他為難作什么?”大狗笑道:“多蒙趙老板關(guān)照,我們記在心里就是,我們也不是梁山好漢,干什么反牢劫獄,不過托個把朋友,打聽打聽他的下落,我們拜把子一場,也盡盡各人的心?!闭f著,他已離開了位子,趙胖子不能把他兩入拖住,因道:“那也沒有什么不可以?!闭f著,跟了二人后面,走了幾步,他忽然一伸手,扶著大狗的肩膀,瞇了肉泡眼道:“大狗,我和你說兩句私話?!庇谑前汛竽X袋伸過來,對了大狗耳朵道:“那姓楊的這條路子,我有法子走得通,他手下的幾個大徒弟,是不消說了,就是一層徒弟,也了不起,他有個二層徒弟……”大狗道:“那是徒孫了?!壁w胖子嫌他說話的聲音高一點,又伸手拍了他兩下肩膀,接著道:“管他是什么,這個人叫涂經(jīng)利,在夫子廟一帶,將來要稱一霸,你見機一點,趕快和他去磕兩個頭?!贝蠊返?;“好,將來再說。只是沒有路子可進?!壁w胖子先一拍胸,然后伸了一個大拇指道:“這事在我身上?!贝蠊返溃骸昂茫骱筇煳以俸挖w老板詳細談一談?!壁w胖子道:“回頭你在路上對毛猴子說一說罷?!贝蠊反舐暣饝?yīng)著,就引著毛猴子出了酒館子,到了巷子口上,毛猴子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低聲笑道:“他說些什么?”大狗道:“他叫我拜那姓楊的做太上老師,我們?nèi)プ龌覍O子,你愿意不愿意?”毛猴子笑道:“這話不錯呀!這個年頭,打得贏人家就是太爺,打輸了就做灰孫子?!贝蠊返溃骸斑@就叫死得輸不得了。閑話少說,和那司機的約會,我還想去,你怎么樣?”毛猴子道:“你還用問嗎?我要不去,我也不帶了這只鳥來了。我們也沒有到唐家母女的位分,吃飽了虧給人磕頭,我們還沒有吃虧呢,不忙磕頭墻?!贝蠊返溃骸摆w胖子說了,我們是只蚊子,這樣小的一條性命,看重他作什么?走罷,打死一只蚊子,也讓他們?nèi)疽话驼契r血?!贝蠊泛攘藘杀葡露牵呗犯裢馔钢芯?。提起腳來,加快走著。到了十一點鐘的時候,兩人齊齊的站在中山門外的馬路邊,果然不到十分鐘,那老胡駕了汽車,跑得柏油路呼呼作響趕到了。他將車子停住,由車窗子里面伸出手來,向二人招了兩招。大狗看那車前懸的號碼牌子,正是那輛送二春出走的車子。微偏過臉來,向毛猴子丟了一個眼色。毛猴子手里提了一只鳥籠,走到車前,問司機老胡:“公館在什么地方?”老胡反過手,把后座的車門打開了,因笑道:“便宜你兩個人開開眼界,你們坐上來罷?!贝蠊芬詾樗厝痪芙^自己上車去的,現(xiàn)在見他毫不考慮的就讓人上車,對毛猴子看了一眼,兩人就先后坐上車去。那位司機老胡,隔著玻璃板回頭向他們笑了一笑,然后呼的一聲,開著車子走了。在野外跑了有十多分鐘,開到一所洋房子面前,直沖進圍墻的大院子里去。車子停了,他先下車來,對洋房的樓窗戶看了一看,然后開了車門,向車子里面連連招著手道:“下來下來?!眱蓚€人下來了,他在前面引路,卻反過手來,向兩個人招著,兩個人跟著他由洋房側(cè)面走去,繞到正房的后面來。大狗看時,另外是一排矮屋子作了廚房。鐵紗門窗,除了透著一陣魚肉氣味而外,再不聽到或看到什么,環(huán)境是很寂靜的。老胡引著他們走過這批屋子??客膺吶g屋子,卻有一間敞開了門,是停汽車的,里面兀自放著一輛漂亮的汽車呢。老胡引著他們走到最前一間屋子,已經(jīng)是挨著圍墻了,跟了進去,看到里面有桌椅床鋪,墻上貼著美女畫月份牌,還有大大小小的女人像片,都用鏡框子配著的。桌上有酒瓶,有食盒子,有雷花膏生發(fā)油之類。
床上放了京調(diào)工尺譜,小說書。墻上掛了胡琴,在這一切上面,據(jù)他的經(jīng)驗,證明了這是汽車夫住的所在。老胡在衣袋里掏出香煙來吸著,瞪了眼向他望著道:“你走進屋來,就是這樣?xùn)|張西望作什么,你要在我這屋子里打主意嗎?”大狗笑著,沒有作聲。毛猴子提了鳥籠,已經(jīng)走到門外,隔了窗紗,看到大狗碰釘子,他又縮回去了。老胡道:“把鳥拿進來呀。”毛猴子透出那種有氣無力的樣子,推動紗門,挨了墻壁走進,笑道:“先生,你沒有鳥籠子嗎?”老胡道:“你當(dāng)然連鳥籠都賣給我。你沒有鳥,還要這籠子作什么?”毛猴子也不多說什么,就在窗戶頭橫檔子上,把鳥籠子掛著,老胡道:“來,你們在這里等一等,等我去拿錢?!闭f著,開了門,把他們留在屋子里,就匆匆的走了,總等了半小時,還不見他回來,大狗道:“怎么回事?舍不得拿錢出來嗎?”兩人也是等著有些不耐煩,都到門外空地里站了等著,這就看到老胡在老遠一顆樹下站著,向他兩人招手,毛猴子以為他要給錢了,趕快就迎上前來。老胡一面走著,一面點了頭道:“不要讓我們老爺知道了,到大門外來給你錢罷?!眱扇司o緊隨著他后面,跟到大門外來。老胡掏出一盒煙來,抽出兩支煙卷來,向一個人遞了一支,因笑道:“要你二位跟到這樣遠來拿錢,真是對不起。”兩人接過煙他還掏出打火機,給兩人點煙呢。后面有個人從大門里跑出來,高揮了兩手,口里還喊道:“把他們抓住,把他們抓?。 泵镒雍痛蠊仿犞@話,都呆了一呆,后面追來的人,跑得很快,一會子工夫,就跑到了面前,先是一拳,打在毛猴子背心里,接著又是一腳,向大狗身上踢去,他口里罵道:“你這兩個賊骨頭,好大的膽,把我床上枕頭底下三十塊錢偷去走了?!崩虾犞⒖贪涯樇t了,叫道:“好哇,你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左手抓住毛猴子的領(lǐng)口,右手捏了拳頭,向他身上就亂打。毛猴子兩手來握住他的手,將身子藏躲著,也分辨著道:“我偷了你的錢,你有什么證據(jù)?你先搜查搜查我們身上,若是我身上沒有錢,你們打算怎么辦?”但是老胡兩手并不松開,他跑不了。大狗被另外一人揪著,也分不開身來。跟著大門里便跑出五六個人來,一擁而上,將大狗毛猴子兩人按在地上,不問是非,你一拳我一腳,對了他們身上亂捶亂打,大狗還有點忍耐性,可以熬著不說話。毛猴子卻是滿地亂滾著,口里爹娘冤枉亂叫??傦柎蛴惺昼娭?,有一個人叫道:“算了,這種人犯不上和他計較,只當(dāng)你打牌輸了錢就是,走罷走罷?!彪S了這兩句走罷,大家一哄而散。大狗躺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遠了,就慢慢的由地上爬了起來,兩手撐了地面,還沒有直起身子,卻又跌下去了。因為除了身子一掙扎,就覺周身骨頭酸痛而外,而且腦筋發(fā)昏發(fā)脹,只覺兩眼睜不開來,于是坐在地面上,望了毛猴子只管喘氣。那毛猴子在地面上直挺挺的、躺著,臉上腫得像沒有熟的青南瓜一樣,口角里流出兩條血痕,只看他那肚皮一閃一閃似乎是在用力的呼吸著。便道:“猴子,你覺,得怎么樣?”很久,他哼了一聲道:“都是你出的主意,叫我這樣子干,結(jié)果,是人家反咬我一口,把八哥白拿去了不算,還飽打了一頓。”說著,又連連的哼了幾聲。大狗坐在地上,將手托住了頭,沉沉的想著,忽然抬起頭來,噗嗤的笑了一聲,毛猴子側(cè)身躺在地上,望了他道:“你還笑得出來,我們是差一點命都沒有了!”大狗道:“雖然我們讓他飽打了一頓,可是他總算上了我的算盤,把我?guī)У竭@個地方來了?!泵镒右е例X,把眉毛緊緊的皺著,手扶了地面,坐將起來,口里又呀喲呀喲的叫了幾聲。大狗向周圍一看,這是一個小小崗子,野風(fēng)吹來,刮著那土面上稀疏的長草,在密雜的短草上搖擺著,卻是瑟瑟有聲。蟲子藏在草根里面,吱吱喳喳的叫著,更顯著這環(huán)境是很寂靜??纯催h處,那新栽的松樹,不到一丈高,隨了高高低低的小崗子,一層層的密排著。天氣正有一些陰暗,淡黃的日光,照在這山崗上,別是一種景象。心頭突然有了很奇異的感想,又是噗嗤的一笑,毛猴子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