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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忍痛山頭深更探險 救人虎口暗室遭圍

秦淮世家 作者:張恨水


這時空山無人,風(fēng)吹草動,秋蟲嘖噴有聲,毛猴子遍身是傷,坐在草地里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望了大狗發(fā)呆。大狗笑道:“發(fā)什么呆,誰教我們吃了豹子心,老虎膽,跑到太歲頭上來動土;不過太歲也不是玉皇大帝,總也有法子可以對付他?!闭f著,兩手撐了自己的膝蓋,彎著腰慢慢地站了起來。站著伸直了腰之后,向毛猴子道:“怎么樣,走得動嗎?我們慢慢爬了回去。”毛猴子也沒有作聲,把兩只手當(dāng)了兩只腳,在地面上爬了幾步,然后緩緩的直起腰來??墒撬麤]有站定,又坐下去了,他連連搖了兩下頭道:“我不但是走不動,爬也爬不動,怎么辦呢?”大狗道:“爬不動,就在這空山上養(yǎng)傷罷,晚上紫金山上的狼出來了,我們一猴一狗,還不是當(dāng)它一頓點心嗎?”毛猴子道:“先休息休息罷,反正他們也不能又追出來打我們一頓?!闭f著,他滾到一叢深草邊去,索性伸平了身子,躺在草上。大狗倒也不去催促他,跟著坐到身邊草地上。毛猴子低聲道:“你笑了兩回,你看到一些路子嗎?”大狗道:“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他說了半截子,把話頓住了,沒有告訴出來。他也一伸腿,在草地上躺下去了。毛猴子道:“這樣說,我們挨了頓打,還算是白來了嗎?”大狗道:“你怎么這樣想不開!假使這地方?jīng)]有什么關(guān)系,那個駕汽車的老胡,怎么就把車子開到大門里來,顯見得這和城里……咦,你看,你看!”他說著說著,突然把話停住,卻另外變小了聲音,叫毛猴子注意著什么。毛猴子隨了他你看這兩句話,周圍張望著,這空山上并沒有什么可引起注意的事物。還是山腳下那所洋樓,在這寂寞境界里是容易看到的所在。毛猴子最后看到那所洋樓時,見正面西角上,有兩扇窗戶洞開,窗戶中間,有個人站著,雖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是可以斷定是一個女人,他低聲道:“你叫我看的是這個嗎!”大狗道:“你看,那不是唐二春是誰?”毛猴子道:“我看不清楚人影子,他們能夠這樣大方,讓她隨隨便便打開窗子來閑望嗎?”大狗也還沒有答復(fù)他,卻見那女人后面,又走出來一個人影子。不過那人穿了花衣服,頭上披了很長的頭發(fā),顯見得那也是個女人。那女人擠上了前,伸手向外面指點了幾下,仿佛告訴她這外面一種情形。隨著那人就伸出兩只手,把窗戶關(guān)閉起來。毛猴子道:“你這一提起,我倒有點疑心,青天白日,為什么關(guān)起窗戶來,不許人看風(fēng)景?!贝蠊返溃骸岸〗阍谶@里頭,那是我斷定得千真萬確的。這樣一個女人,他們不送到這里來,還有什么地方可安頓。只是我們徐二哥,究竟是不是在這里,倒也難說定。唐家媽說,這樣一個人,姓楊的是不在意的,真是那樣說,他們就把徐二哥放在城里,任何一個地方好了?!?

毛猴子道:“我一點主意沒有你怎么說怎么好?!贝蠊返溃骸巴氵@個人商量事情,那真是倒盡了霉。好了,現(xiàn)在我拿主意,你跟了我做就是了。既是打傷了,什么話不用說,我們躺在這里養(yǎng)傷罷。”毛猴子道:“天黑了怎么辦?”大狗道:“天黑了就在這里過夜?!泵镒拥溃骸安徽f笑話,我真問你,天黑怎么辦?”大狗道:“哪個又說笑話呢!天黑了就在這里過夜。”毛猴子聽著,覺得這究竟是個玩笑,可又不好追問他,只得躺在草皮上等著。當(dāng)頂?shù)奶柭钠宋?,毛猴子覺得曬得太熱,就緩緩的爬到一棵松樹陰下坐著,將背靠了松樹身子,彎起兩條腿,雙手將膝蓋抱著。大狗雖也藏到一棵松樹底下去了,卻相距毛猴子有好幾丈遠(yuǎn)。毛猴子靜坐了很久,喘著氣道:“大狗你不餓嗎?”大狗道:“餓什么,在城里吃飽了出來的?!泵镒拥溃骸安火I,你難道也不渴嗎?我嗓子眼里干得要生煙?!贝蠊沸Φ溃骸吧街刑餃侠镉兴?,你爬到田溝里去喝上一飽”。毛猴子道:“據(jù)你這樣說,無論如何,不離開這座山頭,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贝蠊沸χ?,卻沒有說什么。毛猴子道:“不走就不走,我在這里拼著你,看你怎么樣混下去?!彼f完了,閉上眼睛,只當(dāng)睡著休息。彼此不說話,總有二三十分鐘,卻聽到窸窸窣窣草地作響,睜眼看時,是個穿短衣服的人,手里拿了一根竹鞭子,一路撥著草尖走了過來??创蠊窌r,他象沒有知道有人,走到了身邊,手拔地面幾莖草,兩手慢慢的撕著玩。毛猴子見他老是不作聲,就輕輕的喂了一下,大狗抬頭來看時,那人已經(jīng)走到了面前,手拿鞭子指了大狗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的?”大狗看他鷹鼻子尖嘴,面皮慘白無血,透著是一位寡情的人物。便望了他道:“你先生不知道嗎?剛才我兩個人讓人家飽打一頓,遍身是傷,現(xiàn)在一步也不能走動,想要下山去,又沒有看到一個過路的人,你先生來了,那就很好,請你到山下去的時候,看到有出力的人,和我們叫兩個人來,把我們抬了下去?!蹦侨寺冻鰞闪;⒀溃α艘恍?。大狗道:“你以為我們是說假話嗎?”那人笑道:“你這家伙該挨打,也不睜開眼睛看看人再說話,我不拿鞭子抽你,趕著你跑,已經(jīng)對得起你了。你還指望我到山下去找人來抬你呢?這山上不許人停留,你兩個人給我滾下山去!”大狗道:“除非我們真滾了下去,若是叫我們走,你就是拿鞭子抽我們一頓,我們還是走不動?!闭f著,彎起兩腿,把雙手撐在膝蓋上,托了自己的下巴,皺著眉,把臉腮沉了下來,作一個憂郁的樣子。那人道:“你們不走,我也不勉強你,到了晚上,紫金山上的狼走下來,把你們兩個人吃了。”大狗對他這話,不答應(yīng),也不表示害怕,只是垂了頭坐著。毛猴子覺得總不能想出什么辦法的,因道:“皇帝出世了,也要講個理,我們周身是傷,一步走不動,讓我怎么走呢?這里涼水也找不到一口喝,我們愿意在這里守著嗎?”那人哼著聲走開了,但只走開了幾步,猛然回轉(zhuǎn)身來,將竹鞭指著兩人道:“我告訴你們,你想法子趕快走開這里,回頭有比我更厲害的人走來,不但拿鞭子抽你,說不定綁起來再打?!闭f完又哼了一聲,方才走開。毛猴子道:“大狗,這個人來得奇怪,好像有心來教訓(xùn)我們的?!贝蠊分话蜒劬茨侨说暮笥?,并沒有答話。直等看不見那人的影子了,才回轉(zhuǎn)頭來向毛猴子道:“你怕什么?就怕他們不理我,他們越來照顧我們,我們越有辦法。你不用多作聲,只看我的?!泵镒拥溃骸爸豢茨愕模阌帜艹鍪裁促\主意呢?”大狗笑道:“這就正用得著我這賊主意?!?

毛猴子道:“真的,我們爬下山去罷,我口渴的不得了。”大狗身上向上一聳,舉起兩個拳頭道:“不許走,你要走我就打死你。無論如何,你要在這里熬著?!泵镒拥溃骸拔揖筒粍樱茨惆境鍪裁春没觼??!彼驗榭诳实秒y受,只好閉了眼在草地上睡著。不到半小時,先前那個拿竹鞭子的人又帶了一個人由前面繞道走過來,老遠(yuǎn)的就站住,好像很吃驚的樣子。因道:“咦,你兩個人還在這里?”大狗是拿了根短樹枝,在地面上畫著土,聽了話,才抬起頭來淡淡的道:“你先生叫我們走,還不是好話嗎,我們怎樣走呢?到城里還有一二十里路?!蹦侨说溃骸澳阏嬉徊阶卟粍訂??”大狗道:“我們在這里休息休息,回過一口氣來,然后慢慢的走?!笨茨莻€同來的人,是團(tuán)頭團(tuán)臉,一個粗黑的矮胖,就在一邊插嘴道:“看你這個人,既可厭又可憐,讓你在這里過一晚上,那真會讓狼狗把你吃了,我指你一條明路罷,順了這山崗子向下走,約有半里,那里蓋房子,有瓦木匠的工廠,你兩個人可以慢慢的摸到那里去休息。說不定,他們有順便的茶飯,還可以給他們一點吃吃?!泵镒勇犝f,向大狗望著。大狗并不理會他,依然向那人道:“我們進(jìn)不了城,也許要在這里休息一晚,他們肯讓我住下來嗎?”那人笑道:“指引他們到那里去,當(dāng)然是讓你們在那里過夜,你兩個陌生人跑了去,他們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我人情作到底罷?!?

說著,在衣袋里掏出張名片,交給大狗道:“你把這名片送給他們看,他們自然就容留你兩個人了?!贝蠊放踔^作了兩個揖,那個拿鞭子的人又道:“你兩個人再要不離開這里,那是不識抬舉,少不得雪上加霜,再給你一頓鞭子?!闭f著,把那鞭子指著他們,鞭子梢,還顫巍巍的閃動了一陣。大狗和毛猴子都沒有作聲,兩個人對他們看了一看,也就搖搖擺擺的走了去。大狗手扶了松樹,緩緩的站了起來,向毛猴子道:“走得動走不動?我們下山去找口水喝罷。你若是走不動,我可以攙著你。”毛猴子望了他道:“你陡然要走了,這真是怪事?!贝蠊沸χ叩矫镒舆@邊來,扯起他一只手胳臂,把他扶起來,說了一個走字。也不問毛猴子是否同意,牽了他就走著。毛猴子一拐一跛,手扶了大狗走下山來,果然的在那山崗子里,有一所砌了磚墻,還沒有蓋頂?shù)奈葑樱谀桥赃吙盏乩?,搭了一座蘆席篷子的工廠,下面燒著很大的一叢火光,遠(yuǎn)遠(yuǎn)就嗅到一陣飯香。毛猴子笑道?!拔覀兓◣讉€餞,弄口米湯喝喝罷?!贝蠊返溃骸澳闵僮髦?,什么都看我行事就是了?!眱扇擞肿吡硕剑x著那屋子還遠(yuǎn)呢,就看到有兩個人由那屋子迎上山來,到了面前,彼此望著。大狗走到工廠,有個半老工人迎出來,大狗點著頭道:“我們是那山上下來的,挨了一頓冤枉打,遍體是傷,走不動了,想借你這里休息一下子?!蹦侨诉B說可以可以,在工廠角落里,堆上了一堆木刨花皮,毛猴子哼了一聲,就走到那里。歪著身體靠著躺下。大狗也扶了桌腳,在地面木板堆上坐著,向那老工人道:“老板,我們不知好歹,有點得一步進(jìn)一步,我們在山上就聞得這里的飯香,想和老板討口米湯喝!”那工人不等他向下說完,就到那邊灶上,舀了兩大碗米湯來,分放在兩人面前。大狗在身上掏出一個紙包,透了開來,先送到毛猴子面前來,傾倒了一些粉藥末子到他碗里去。毛猴子道:“這是什么玩意?”大狗低聲道:“你不要多問,這是我?guī)煾狄幻}傳下來的傷藥。五癆七傷吃下去就好。”毛猴子道:“你在家里出來的時候,預(yù)先就把這東西帶著的嗎?”大狗道:“你不用多問,吃下去就躺著,能睡一覺更好,出一身大汗之后,我包你就好了。”他囑咐完了,也用米湯泡著藥末子喝了。他倒是照話行事,喝完之后,就在工廠角落里一個草堆上睡著。到了天色將黑,毛猴子讓工人叫醒來,還吃了一頓晚飯,大狗卻是沉沉的睡著,身也不肯翻一下,毛猴子叫了他兩回,他都說睡覺要緊,不許人吵,他倒是真睡得著。一覺醒來,看到篷子外一道模糊的白光,橫在繁密的星點中間,正是銀河當(dāng)了頂,悄悄的坐起來,見那些工人都橫七豎八攤了地鋪睡著。黑暗中,但聽得彼起此落鼾呼聲相應(yīng),走出了篷子,腳踏了地面上的草,仿佛涼陰陰的,半空里露水是下得大了,向篷子里仔細(xì)看了一下,也不知道毛猴子擠在哪個地鋪上,借著人家的被褥睡了。悄悄的走下山坡,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半空里有兩三點火光,一點也不考慮,就對了那燈火走去,走近了,正是白天來過的那戶人家,那幾點燈火,都是由屋子窗戶里射了出來的。他覺得身上有點冷,把上牙微微的咬了下嘴唇,兩只拳頭捏得緊緊的,下重了腳步,緩緩的走著。一會兒工夫,到了那屋子邊,只見前面齊齊的一圈黑影子,院墻圍了屋子的半截,在圍墻影子上半截,露出兩個有燈光的玻璃窗戶,其余都是漆黑的一堆影子。站著出了一會神,也就估定了這屋子的四向。于是繞到山后坡上,找著一決斜坡的所在,先坐在地面,然后伸直兩腿,將身子向下一溜,就到了靠山坡的圍墻腳下。

這墻不過六七尺高,兩手伸直過頭,輕輕向上一聳,就把墻頭抓住,兩腳尖踏著了墻上的磚縫,身體向上伸著,兩只手胳臂伸了過去,就把墻頭抱住,兩手只一夾,抬起右腿,身子再一聳,就是一個騎馬式,坐在墻頭上。這時,定了一定神,但見墻里面的院子,黑沉沉的,墻腳下石頭縫隙里的蟋蟀兒,噓噓的叫著。大狗再看了一看四向,手扳了墻頭,把身子向墻里面縋了下去,手一松,兩腳尖點著落地,也沒有發(fā)生一點聲音。由這里過去,就是那排廚房,他站定了腳將鼻子尖聳了兩聳,聞到了油腥氣味。在星光下繞到廚房門口,見鐵紗門虛掩住,里面的板門,卻洞開著,輕輕的拉開紗門,側(cè)身踅了進(jìn)去,借著紗窗和鐵紗門放進(jìn)來的星斗之光,還可以看得到廚房里的器具影子,先摸索著食廚,打開了櫥門,抓了兩樣剩菜,送到鼻子尖上聞聞,不問咸淡,站在櫥門邊,就這樣撮著吃了個半飽。無意中摸到一大塊東西,兩手捧了,聞一聞,又把舌尖舐了一舐,卻是半邊紅燒鴨子。心里想著,這倒真是運氣。于是兩手捧住,一面啃著,一面向外走。到了院子里,正待向樓屋底下走去,卻聞到了有一陣病人哼痛的聲音。順了那聲音尋著過去,卻是那汽車間隔壁的屋子里。那間屋子是矮矮的四方形,向外一列木板門,在門上倒扣著鐵搭環(huán),用鐵鎖來鎖住了。大狗輕輕的走到那門邊,將紅燒鴨扔了,用手摸過了一遍,心里就大為明白,平白無事,決不會把個病人倒鎖在屋子里。于是在身上摸出了一把鑰匙,輪流著把鑰匙向鎖眼里配合著,只四五次,嘎咤一聲,鎖就打開了。緩緩的把木板門推開,先不忙向里走,身子一閃,閃在門的左邊。這時,聽到這里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大狗聽那聲音,有幾分像亦進(jìn),便輕輕的喝道:“徐亦進(jìn),深更半夜,你怎么羅羅唆唆的吵人。”里面答道:“我身上酸痛得難受,哼也哼不得嗎?”大狗聽著,果然是亦進(jìn)的聲音,這就踮起腳尖來,突然向屋子里一跳,低聲叫道:“不要作聲,不要作聲,我是大狗來了?!币噙M(jìn)在暗是哦了一聲。大狗道:“你跟我走罷,還遲疑什么?”說時,看到地面上顫巍巍的有個人影子站了起來,手去扶著時,觸到亦進(jìn)的手,只覺燙熱得灼手心,因道:“二哥,你病了嗎?”亦進(jìn)道:“睡在這屋子里,受了感冒了?!贝蠊返溃骸澳遣还?,我來碰著你不容易,你舍命也得跟我走。”亦進(jìn)道:“那當(dāng)然?!闭f時,扶了大狗,就走出了屋子來。大狗把他送到門外,依然把門反帶起來,插上了那把鎖。亦進(jìn)緩緩的移著步子,低聲道:“你開門走進(jìn)來的時候,嚇我一大跳,隨著我就出了一身汗,現(xiàn)在身上松動一些了?!贝蠊返溃骸澳歉?,不要說話,快同我走罷。”亦進(jìn)走了幾步,在樓外空地里站住了道:“你怎知道我在這里的?”大狗道:“現(xiàn)在沒有說話的工夫,你跟了我走就是。”亦進(jìn)道:“不行,你非和我說明原故不可。”

大狗道:“簡單的說罷,他們用車子送二小姐出城來,我是親眼看見的,我在奇芳閣找到了那汽車夫,想法子跟那車子到了這里。自然,這里是他們城外的機關(guān)了。我想他們把你關(guān)起來,不送出城來就算了,要送出城來,一定在這里,所以我溜來這里看,不想聽到了汽車房里有人發(fā)哼,一問起來就是你。你看這件事,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我不應(yīng)該立刻帶了你出來嗎?”亦進(jìn)道:“這樣說,你是知道二小姐在這里的了。難道我們到了這里,倒不救她一把,就讓她關(guān)在這里嗎?”大狗道:“我想著,她一定是關(guān)在這屋子里樓上,慢說這屋子不容易進(jìn)去,就是進(jìn)去了,這樓上是容易進(jìn)出的嗎?”亦進(jìn)道:“你知道她關(guān)在這樓上,為什么見死不救?你不去我去?!闭f著,扭轉(zhuǎn)身來,就向洋樓下面走去。大狗扯著他的袖子時,就用力一甩,把大狗的手摔脫了。大狗只好跟著后面道:“你何必發(fā)急,要去,我們同去就是了?!闭f著,就搶到亦進(jìn)前面去,大概他們自恃著是老虎洞吧,走進(jìn)屋的廊沿下,那通到屋子里面去的兩扇西式門,卻是關(guān)而未鎖的。大狗向前一步,輕轉(zhuǎn)著門扭子,那門向里閃著,卻閃出五六寸寬的一條門縫。大狗將門推得開開的,反過一只手來,向亦進(jìn)連連的招著。亦進(jìn)隨了他進(jìn)去,他靠近了對著他的耳朵道:“把鞋脫了,插在褲帶里?!闭f完,他自己先這樣做了,亦進(jìn)才明白他的意思,照他的話做了,跟了在他后面走。由這里向前,是一條上樓梯的夾道,那樓梯上面,鋪了一層繩氈子,踏著倒也沒有什么響動。大狗放開了步子,踏著前進(jìn),并沒有什么顧慮,亦進(jìn)把剛才開門的那股子勇氣倒慢慢的消沉下去了,心房里有些撲撲亂跳。但是到了這時,說不得向后退走,只好緊緊隨在他身后走上樓去。由這樓梯出口,是走廊盡頭所在。在星光下,首先看到一排欄干的影子橫在前面。向里看,有三處地方,向外透著光亮,分明是屋子里點著燈由玻璃窗戶里射了出來。在這里也就猜出來,屋子里有入睡著。大狗站定了腳,將亦進(jìn)的衣服輕輕扯了兩下,接著,把手向前,指了兩指,在星光下,亦進(jìn)看到他的手影子,心里也有幾分領(lǐng)悟。大狗將身子貼了墻,橫了身子緩緩向前移著步子,走到了窗子邊,就把身子向下蹲著,然后再緩緩的挺了身子,伸著頭向窗子里看了去。亦進(jìn)貼墻站在一邊等候著。大狗看了三五分鐘,又蹲著走過了窗戶。在第二個亮窗戶下向里面望著。這個窗戶透出來的光,帶著醉人的紫色,不十分的光明,顯是這里面有了窗帷幔,把燈光給遮掩住了。大狗蹲在那窗戶外,兩手扒了窗臺,向里面張望著。亦進(jìn)在旁邊看著,見大狗伸了頭向里看的時候,身子忽然一聳,好像是吃了一驚,這倒不知道大狗是什么意思,自己的心房,也隨著他這個動作,連連的跳上了一陣。大狗倒并不理會他身旁還站著一個人,只管將頭靠了窗子縫,把一只眼睛對了里面張望。亦進(jìn)不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事情,要他這樣吃驚,想過去看時,又怕壞了他的事,也只是將兩只眼睛,對大狗身上盯著。

這樣有十分鐘之久,大狗卻蹲著爬了過來,對亦進(jìn)耳朵邊,輕輕的道:“二小姐在這屋子里?!币噙M(jìn)聽說,心口更跳得厲害,搶著問道:“是一個人兩個人?”大狗道:“是她一個人。她撐了頭,靠住床面前的桌子坐著?!币噙M(jìn)聽了這話,再也不等大狗的許可,他徑自上前,由窗口外向里望著。這窗戶里面,垂下了兩幅很長的紫綢帷幔,將兩扇玻璃窗齊齊的遮掩著,只有帷幔的末端,卷起了一只角,在這個所在,有燈光射出來,可以看到里面。亦進(jìn)由那里向里張望時,對面便是一張銅床,由屋頂上垂下一幅一口鐘式的珍珠羅帳子。但帳子并沒有張開,只是作了一卷。下端繞在床欄干上,床上雪白印紅花的被單,上面疊著桃花色的被子,燦亮的白瓷罩煤油燈,照著屋子里粉墻,四邊雪亮。在床面前,放著小小的柜桌。二春穿了一件淡青的長夾襖,人坐在床沿上,一手斜撐了柜桌,托住了自己的臉。這房里梳妝臺,衣櫥,分列兩旁,顯然是女人住的一間屋子。她住在這里,卻也不見得越分。只是幾日不見,她面龐瘦小了許多。加之她皺起兩道眉毛,微垂了眼皮,象是有了很重的心事。亦進(jìn)見大狗在這里坐著,就對了他耳朵輕輕問道:“我們怎樣通知她呢?”

大狗向他搖搖手,并沒有回話。亦進(jìn)到了這時,只覺兩腿發(fā)軟,有點站立不起來;同時周身冷颼颼的,沒有了一點力氣。大狗叫他不要作聲,他就更想不出一點主意來。反是身上不住的抖顫,抖得窗戶都有點瑟瑟作響。大狗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喝道:“不要抖,不要抖!”亦進(jìn)也明知道自己這樣亂抖,實在誤事;可是他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制止自己的時候,卻聽到二春在屋子里高聲道:“在門外鬼鬼祟祟作什么?房門我沒有閂著,要進(jìn)來就進(jìn)來?!辈坏噙M(jìn)聽著慌了,就是大狗也嚇了一跳。她這樣一叫,分明是不愿意我們來。果然進(jìn)去見她時,她變起臉來大罵一頓,驚醒了這些如狼似虎的家狗,那就沒有性命;若是不進(jìn)去,立刻溜了走,走得了,走不了,固然是一個問題;就算走得了,那特意上樓來干什么的呢?心照猶豫著,拿不定主意,兩人也就站在窗戶外邊發(fā)呆??墒欠坷锏娜瞬⒉华q豫,只聽到一陣腳步響,突然房門一響,一道燈光,射到走廊上,只見二春站在房門口,問道:“為什么?”她的話沒有問完,已看出了兩個人影子,這兩個人影而且是很眼熟,便身子向后一縮,問道:“你們是誰?”到底大狗到了這種地方機警些,便迎上前低聲道:“二小姐,你不要叫,我是王大狗,那是徐二哥,我們來救你來了?!倍涸偕斐鲱^來,向二人道:“你……你們?!闭f著,把手一指,身子又向后退了兩步。亦進(jìn)見二春畏縮的樣子,明白過來,剛才她大聲說話,倒并不是惡意,她那聲音,分明是對付別人的。便搶上一步走到屋子里,將手向外揮著,低聲道:“二小姐,你同我們快走?!倍旱溃骸澳恪恪銈兒么蟮哪?,趕快走罷,隔壁就是……”果然隔壁屋子里,一種很粗暴的聲音問道:“二春你和哪個說話?”二春道:“我和哪個說話,我和你說話?!彼诶镎f著,向徐王二人招著手,又回過手來,向床后面指了一指。亦進(jìn)和大狗都會意,立刻跑進(jìn)屋來,向床后面轉(zhuǎn)了過去。這床后有一扇小門,也是半掩著的,自是里面還有一間套房,立刻兩人推了門進(jìn)去,兩人還沒有掩上房門的時候,見二春很快的跑進(jìn)屋來,將燈鈕極力的一扭,扭得燈光全滅,在滿眼黑洞洞的情形之些,也就隨著聽到腳步聲很重,有男子的聲音說話,他道:“我仿佛聽到有人輕輕的說話,你房里怎么沒有了燈?”二春道:“點著燈睡不著?!蹦悄凶庸Φ溃骸拔液屠喜穸嗾f兩句話你就等不及了?!倍旱溃骸澳銈兙鄣搅艘惶帲褪撬阌嬋?,白天整天的算計著不算,到了晚上,還要睡在煙燈邊算計人。老天爺生就你們是這一副壞心腸嗎?”那人哈哈大笑道:“不算計了,不算計了,我來陪你談?wù)劊M愫皖亹偵?,像平常一樣說話,不要開口就給人釘子碰。”說著,一道白光,射進(jìn)了屋子,是那人帶了手電筒。這套房和前房,是一方板壁隔著,那手電筒的光,很是強烈,由壁縫里透進(jìn)幾條白光線來,映著這屋子不到一丈寬,雜亂的堆了些物件,就是要逃跑,也無法可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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