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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再到巴黎

萍蹤寄語:第二集 作者:鄒韜奮


記者自今年(一九三四)二月七日把關(guān)于英國的“寄語”結(jié)束之后,這兩個多月以來,“萍蹤”又由靜而動,由英而法,由法而比,由比而荷,由荷而德,持筆續(xù)寫這篇“寄語”時,已由德國回到出發(fā)點的倫敦了。我現(xiàn)在的職責(zé)就是要陸續(xù)把這兩個月以來的聞見和感想,報告給《生活》周刊的讀者和朋友們(記者記此時,雖已很痛心地知道《生活》周刊被迫???,但我深信《生活》周刊的精神是永遠(yuǎn)存在的,因為它所反映的大眾的意志和努力不是一下子可以消滅的)。

巴黎為記者舊游之地,關(guān)于法國的情形,也已略有所述,此次由倫敦出發(fā),注重在考察德國,順便看看附近的比利時和荷蘭兩國,但因為有幾位在法的《生活》的好朋友在我上次到法時,匆匆未及晤談,堅囑再彎到巴黎幾天,在我也因為上次因要趕赴倫敦大學(xué)開學(xué)的日期,關(guān)于巴黎還有幾處要看而未及看的地方,加以正在我想去的時候,巴黎剛在史達(dá)維斯基(Stavisky)大弊案發(fā)現(xiàn)后,政潮洶涌,鬧得烏煙瘴氣的當(dāng)兒,新聞記者是愛管閑事的,也想藉此機會去瞧瞧向占?xì)W洲所謂“民主政治”第二把交椅的法蘭西。

法國的閣潮,向來是有名于世的,自世界大戰(zhàn)到最近杜美格(Doumergue)在大擾亂中起來組閣為止,不到二十年,已有了三十一次的內(nèi)閣,有的內(nèi)閣成立幾天就短命,有的剛成立就倒,但雖起來倒去,而政策卻差不多,沒有什么根本的變化,尤顯著的是對外的政策,政黨雖有左右派之稱,左派最大的黨是所謂激進社會黨(Radical Socialist Party),其實既不“激進”,也和什么“社會”主義風(fēng)馬牛不相及,是道地十足的一個布爾喬亞(Bourgeois)的大集團,所以翻來覆去,都不外那一套“換湯不換藥”的玩意兒!史達(dá)維斯基的大賄案,和這次內(nèi)閣及眾議院的大坍臺,固為所謂“民主政治”者多露一次破綻,加上一道催命符,但政權(quán)既仍在布爾喬亞的手里,雖一時鬧得怪好看,根本也就不過那么一回事罷了。

在這次政潮中,有兩件小事頗堪發(fā)噱,一件是法國行動黨(Action Fransaise即?;庶h)的機關(guān)報對曾任外交部長的政界要人彭古(Paul Boncour)大開玩笑,彭古本屬社會黨,后來因為和激進社會黨的領(lǐng)袖赫利歐(Herriot)合作,遂脫黨,據(jù)說他曾經(jīng)做過史達(dá)維斯基的嬌妻愛勒特(Arlette Simon)的律師,非常要好,甚至說和她有過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自從這個大賄案發(fā)生之后,法國?;庶h的機關(guān)報每在新聞里有提到彭古名字的時候,總把愛勒特加在彭古的名字里面,成為Paul-Arlette-Boncour!竟把他的尊姓大名這樣地改造了!

還有一件事是這樣:這次法國政潮弄得滿城風(fēng)雨,在街道上打得頭破血流,前總統(tǒng)杜美格退隱在鄉(xiāng)間里,被現(xiàn)任總統(tǒng)強請出來組閣,他已是八十多歲的老翁了;在這個時候,比國的國王亞爾培(Albert 1875-1934)爬山跌死,他的兒子利阿波第三(Leopold Ⅲ)隨即承繼王位,法國的?;庶h看了在機關(guān)報上大放厥辭,說這種制度多么好,嗣王年青有為,承繼王位的手續(xù)又省,何必像法國還要那樣跑到鄉(xiāng)間去拉出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兒來,多么費事。中國話有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人的見解,往往很容易受他的背景所蒙蔽,這樣的情形被?;庶h看見了,便認(rèn)為是他們所以要“?;省钡氖愕睦碛桑?

這次再到巴黎,補看了好幾個地方,現(xiàn)在撮述一二附記在這里。一處是眾議院(Chambre des Députés)。這里面的情形,和在倫敦所見的眾議院似乎不同。英國的眾議院的議廳是長方形的,議員座位是同置在一個平的地板上;法國的眾議院的議廳卻是半圓形,議員的座位是一排高一排,半圓形地排在議長席的前面,建筑似乎比英國的宏麗。尤不同的是他們開會時的情形,在英國的眾議院開會的時候,秩序比較好,一人說話未完時,別人很少起來插嘴,講到得意時,本黨的人也不過附和急叫“hear! hear!”罷了,記者曾在該處旁聽了一小時之久,所見都是如此;在法國眾議院里所見的卻有些不同,我在四月二十日那天下午五點鐘前十分到那里,五點鐘起開始開會,五點四十分即閉會,簡直是四十分鐘繼續(xù)不斷的一場大吵鬧,本黨人發(fā)言,本黨的議員大鼓其掌,反對黨的議員便同時你一句我一句插著大聲瞎鬧,此時最難做的是議長,拿著一個戒尺在桌旁打著,不行,就大搖桌上的鐘(這鐘的聲音,好像救火車在馬路上駛過時的鐘聲一樣),有時可因此略停數(shù)分鐘吵鬧,不久又鬧做一團;有時連這幾分鐘的效驗都沒有,議長好像氣得發(fā)昏的樣子,只得盡他們提高嗓子大鬧著,待其自然的停止,不久又鬧了起來!據(jù)久在法國的朋友說,眾議院里這樣哄做一團的情形是常事,有時大鬧不停,議長無可如何,只得暫時退席以避之,因為議長走了,會議便等于暫停,大家得隨意離席,暫作鳥獸散,鬧的人也就鬧無可鬧!那天所議的是通過財政預(yù)算原則案,政府派希望大體通過,反政府派主張須逐項付議,結(jié)果是政府派占了勝利。那天旁聽席上的人很多,大家看著那樣鬧得不亦樂乎的樣子,都忍俊不住的大笑。這全部分的四十分鐘,就沒有一刻不在這樣吵著叫著鬧著笑著里面過去。我出了眾議院的門口,還獨自一人對自己發(fā)笑著。

在倫敦和巴黎都各有一個蠟人館,在倫敦的稱為杜索夫人的展覽會(Madame Tussand's Exhibition),在巴黎的稱為格雷溫博物院(Musée Grévin)(都是以創(chuàng)辦者的名字為名)。所謂蠟人者,并不是全身都用蠟做的人像,卻是用蠟做的人頭,人手,裝在穿著真的衣服的身體上(這身體當(dāng)然也是造成的)。就是面上的眼毛或胡子,頭上的頭發(fā),也和真的一樣,人身的大小和真的人一樣,所以看的人廁身其間,竟好像鉆進了人叢中。其中有的是現(xiàn)在還生存著的,有的是剛死的,有的是死去多時的了,好像古今生死同聚一堂!各國歷史上及現(xiàn)代最著名的人物大概都有,例如美國有名的總統(tǒng),就有幾十個躋在一處,有坐的,有立的,此外如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飛行家,電影明星,乃至運動健將,如網(wǎng)球健將之類也有。尤有歷史意味和價值的,是若干幕歷史上引人注意的事件,例如拿破侖臨終,羅蘭夫人受審等等的全幕人物布景,用各色電燈陪襯,令人如身臨其境。倫敦的比巴黎的好。在倫敦的蠟人館里,還在地窖里布置許多被監(jiān)禁或槍決的著名犯人,陰氣逼人,如游陰間(這是想象之辭,并非記者相信有陰間,更未曾游過陰間)。在入口處,就有一個殺了頭的人身,旁立著迎接你!在第二個門口上,旁邊有個穿制服的青年閉眼坐著,看上去和別的蠟人一樣,大家都不以為異,等圍看的人略多,那個人忽然立起來,弄得大家驚嚇一跳!里面有個“鴉片窟”布置著一個拖辮子的中國人服侍兩個英國水兵吃鴉片。那個中國人只有一根辮子,和短衫褲子算是他的特征,那個面孔仍是西洋人的面孔,但在這樣富有民眾教育意味的機關(guān),替中國人丟臉也就夠了!從前有位朋友滄波在他所著的《倫敦閑話》一文里(見生活書店出版的《深刻的印象》一書),曾提及該館里關(guān)于中國名人的像,就只在一個屋角里看見被稱為“廣東的省長”,“型像面色特別黃黑”的中山先生。我去看時,已找不到,大概他們把“廣東的省長”都取消了!留下來的就只有那位拖著辮子服侍兩個英國水兵吃鴉片的仁兄!在巴黎的蠟人館里,關(guān)于中國的只有一幕所謂“中日之戰(zhàn)”,是日本人打長城的布景,其中中國長城上竟闃無一人,不知道他們是否認(rèn)為這是“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象征!

我從另一方面想,我們自己倘能設(shè)立一個蠟人館,卻很有民眾教育的價值,至少可將歷來為革命而犧牲的許多烈士,尤其是辛亥革命之后,慷慨起義,臨危舍命的種種慘狀,把他們好好的布置起來,使人常常想到許多烈士的慘痛犧牲,現(xiàn)在所換得的是什么?尤希望那般拿革命做幌子而窮奢極欲無惡不作的高官顯要們能有看到的機會!

關(guān)于巴黎的“玻璃房子”,以前不過聽人談起,還沒有工夫去看,這次再到巴黎,也抽暇去參觀一下。我和一位朋友于一個夜里去看,到后照例叫了兩杯酒,和朋友圍坐在一個桌旁,有幾十個赤身裸體的女子來周旋,有一個挨到我的身上來做盡媚態(tài),勸“開房間”,她——可憐的她——此時眼中所看的是法郎,心里所想的是法郎,無所不可的都是為著法郎!到了這樣情況之下,什么美的觀念都沒有了,我和那位朋友坐了不到五分鐘,連酒都沒有喝,就匆匆地離開了這“人間地獄”。

(一九三四,五,三,記于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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