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要輕松愉快而不流于淺薄，滑稽突梯而不墜入惡趣，做到亦莊亦諧，可不是容易的；所謂窮愁易寫，歡樂難工。神鬼劇要不以刺激為目的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奇妙的幻想世界，叫人不恐怖驚駭而只覺得有情趣，在非現(xiàn)實氣氛中描寫現(xiàn)實，入情入理地反映生活，便是求諸全世界的戲劇寶庫也不可多得，昆劇中短短一折《鍾馗嫁妹》卻兼?zhèn)淞松鲜鰲l件，值得我們藝術(shù)界引以自豪。

鍾馗以貌丑而科名被革，憤而自盡。神靈憫其受屈，封為捉拿邪魔的神道，這總算給了他補償吧？鍾馗也該揚眉吐氣，可以安慰了吧？可是不，好死不如惡活——何況還是惡死！他世界的榮華畢竟代替不了此世界的幸福，怪不得一開場，那大鬼捧的瓶上題著“恨福來遲”四個字。他是進士，又不是進士，說不清究竟是什么資歷；只能在燈籠上把“進士”二字倒寫，聊以說明他不尷不尬的身份。文章雖好，功名得而復(fù)失，但他死抱書本的脾氣依然不改，小鬼扔替主人挑著書籍。這些細(xì)節(jié)說是溫婉的諷刺也可以，主要卻是表現(xiàn)劇中人對現(xiàn)世的留戀，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當(dāng)時的“高人”也許會說他至死不悟；在現(xiàn)代人看來，倒是一個徹底的“積極分子”，大可欽佩。

鍾馗固然天真豪放，愛動，愛跳，愛笑，渾身都是一股快活勁兒，骨子里尤其是一個情誼深厚，講究孝悌忠信的人。這些地方，他固執(zhí)得厲害，死了還要對活人負(fù)責(zé)：他不能忘了手足，因為弱妹還在閨中待字；他不能忘了故舊，因為杜平曾有德于他。他想把妹子嫁給杜平，妹子沒有馬上接受，他便暴跳起來，露出他另一副主觀的面目：偏執(zhí)，急躁。本來嘛，不偏執(zhí)不急躁，他不會自殺的，他性格如此。

喜劇中的倫理觀念，往往不是把人生大事當(dāng)作兒戲而變成笑料，便是擺出一副道學(xué)面孔而破壞了喜劇氣氛?！凹廾谩逼褌惱碜鳛橹黝}，處理得那么含蓄，平易，既不宣傳禮教，也不揶揄禮教，只是在詼諧嬉笑中見出人情，樸實溫厚的人情。

但鍾馗能有這樣動人的喜劇效果，除了性格的矛盾，還有他那種樸素健康的歡樂。充沛的精力有時不免粗獷，但這粗獷只顯出他正直豪邁的本色；同時也粗中帶細(xì)，因為他畢竟是書生。他不是天生丑陋，而是為病魔所害，所以對妹子敘舊的時候不禁傷心流淚；這不幸的遭遇使整個人物又帶上些悲壯的情調(diào)。在作者把歡樂與遺憾，細(xì)膩與粗魯，風(fēng)趣與悲壯交融之下，才給我們塑造出一個如此可愛，如此親切，如此富有詩意的形象。

劇本中以鬼的面目出現(xiàn)的人物，一不可怖，二不荒誕，在觀眾心目中還是討人喜歡的呢。捉鬼將軍既是幽默風(fēng)雅的讀書人出身，無怪他收羅的全是生動活潑、饒有興趣的小鬼了。跟主人一樣，他們有的是溫厚的人性，愛跳愛玩兒的快活脾氣。主人要辦喜事了，他們便來一套“雜技”以示慶祝。把雜技與舞蹈融合為一，作為劇情的一部分，原是中國戲劇的特色之一；可惜有時過于繁縟，有單純賣弄技巧的傾向?！凹廾谩敝行」淼谋憩F(xiàn)可是不多不少，恰到好處，還隨時帶著幽默的表情，與全劇的氣氛非常調(diào)和。

這樣一折歌舞劇，畫面之美是難以想象的。無論是靜態(tài)還是動態(tài)，都可比之于最美的雕塑。富麗而又清新的色彩，在強烈的對比之外，更有素凈的色調(diào)（群鬼的服裝）與之配合——二十余年前我初次見到這幅絢爛的畫面，至今還印象鮮明。

《鍾馗嫁妹》在戲劇藝術(shù)上的成功，決不是由于作者一人之力，同時也依靠了歷代藝人辛勤琢磨的苦心。這次扮演鍾馗的侯玉山，表演技巧的確是達(dá)到爐火純青的境地了。當(dāng)然，我們也沒有忘了幾位扮演群鬼的演員。

以我的愚見，倘若叫鍾馗在見妹時補充幾句話而從頭至尾不讓杜平露面，在群鬼獻(xiàn)計以后就以送妹登程結(jié)束，全劇也許可以更完整，詩情畫意更濃郁，同時仍絲毫無損于作品的人情味與現(xiàn)實性。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