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聰
……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相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剡^來說:寫實可學,浪漫底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已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系,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深夜)
……白居易對音節(jié)與情緒的關系悟得很深。凡是轉(zhuǎn)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于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于《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吹臅r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zhuǎn)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jié)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面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奇麗清新,而仍富于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華帳里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按淙A搖搖行復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后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zhuǎn)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毮伵c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午夜)
近來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發(fā)覺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辭不好,上下文語氣不接的地方也很多。還有是硬拉硬扯,啰里啰嗦,裝腔作勢。前幾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他毛病百出??梢娢也坏珜ψ约旱淖g文不滿,對別人的創(chuàng)作也不滿了。翻老舍的小說出來,原意是想學習,結(jié)果找不到什么可學的東西。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夜)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罕葟那安疃嗔恕:脦壮鰬蚨急弧皯蚋臅备牡盟诪E,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只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里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給后人做參考,本身己沒有前途,改它干嗎?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你現(xiàn)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的美學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面,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fā)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xiàn)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yǎng)氣節(jié)、胸襟、目光?!巴ā辈拍艹蔀椤按蟆保淮蟛徊?,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in ,要把一個“人”盡量發(fā)展,沒成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某某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寄你的書里,《古詩源遜》《唐五代宋詞遜》《元明散曲遜》,前面都有序文,寫得不壞;你可仔細看,而且要多看幾遍;隔些日子溫溫,無形中可以增加文學史及文學體裁的學識,和外國朋友談天,也多些材料。談詞、談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國固有音樂在隋唐時已衰敝,宮廷盛行外來音樂;故真正古樂府(指魏晉兩漢的)如何唱法在唐時已不可知。這一點不但是歷史知識,而且與我們將來創(chuàng)作音樂也有關系。換句話說,非但現(xiàn)時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詩、唱詞,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那便是中國本土的唱法。至于龍沐勛氏在序中說“唐宋人唱詩唱詞,中間常加‘泛音’,這是不應該的”(大意如此);我認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樂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實字,反而是音樂的大阻礙。昆曲之所以如此費力、做作,中國音樂的被文字束縛到如此地步,都是因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樂;懂音樂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視音樂為工匠之事,所以弄來弄去,發(fā)展不出。漢魏之時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重唱)的雛形,倘能照此路演進,必然早有polyphonic(復調(diào)的)的音樂。不料《相和歌》辭不久即失傳,故非但無polyphony(復調(diào)音樂),連harmony(和聲)也產(chǎn)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晚)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書內(nèi)有老舍及錢伯母的作品,都是你舊時讀過的。不過內(nèi)容及文筆,我對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從前覺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認為太雕琢,過分刻劃,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寫長江中赤壁的夜景,歷歷在目,而且也寫盡了一切兼有幽遠、崇高與寒意的夜景;同時兩句話說得多么平易,真叫作“天籟”!老舍的《柳家大院》還是有血有肉,活得很?!獮闇亓曃淖?,不妨隨時看幾段。沒人講中國話,只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詞匯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盡,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惟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寫錯字無妨,正好讓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較少,能抽空寫信來?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無我之境”,說是寫純客觀,脫離階級斗爭。此說未免褊狹。第一,純客觀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既然是人觀察事物,無論如何總帶幾分主觀,即使力求擺脫物質(zhì)束縛也只能做到一部分,而且為時極短。其次能多少客觀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獲得松弛與休息,也是好事。人總是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只做一種活動。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飲食睡眠,推而廣之,精神上也有各種不同的活動。便是目不識丁的農(nóng)夫也有出神的經(jīng)驗,雖時間不過一剎那,其實即是無我或物我兩忘的心境。藝術家表現(xiàn)出那種境界來未必會使人意志頹廢。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哪有一星半點不健全的感覺?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豈不成年累月擺在人面前,人如何不消沉至于不可救藥的呢?——相反,我認為生活越緊張越需要這一類的調(diào)劑;多親近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于拼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fā)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tài)。我不斷勸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東西奔走的路上還能常常接觸高山峻嶺,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無形中更新你的感覺,解除你的疲勞。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
我早料到你讀了《論希臘雕塑》以后的興奮。那樣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的了,正如一個人從童年到少年那個天真可愛的階段一樣,也如同我們的先秦時代、兩晉六朝一樣。近來常翻閱《世說新語》(正在尋一部鉛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預備寄你),覺得那時的風流文采既有點兒近古希臘,也有點兒像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但那種高遠、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文明的時候會那么文明,談玄說理會那么雋永;野蠻的時候又同野獸毫無分別,甚至更殘酷。奇怪的是這兩個極端就表現(xiàn)在同一批人同一時代的人身上。兩晉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奪天下、稱孤道寡的人,坐下來清談竟是深通老莊與佛教哲學的哲人!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晚)
昨天晚上陪媽媽去看了“青年京昆劇團赴港歸來匯報演出”的《白蛇傳》。自一九五七年五月至今,是我第一次看戲。劇本是田漢改編的,其中有昆腔也有京腔。以演技來說,青年戲曲學生有此成就也很不差了,但并不如港九報紙捧得那么了不起??梢姼劬湃罕娝囆g水平實在不高,平時接觸的戲劇太蹩腳了。至于劇本,我的意見可多啦。老本子是乾隆時代的改本,倒頗有神話氣息,而且便是荒誕妖異的故事也編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應,邏輯很強,主題的思想,不管正確與否,從頭至尾是一貫的、完整的。目前改編本仍稱為“神話劇”,說明中卻大有翻案意味,而戲劇內(nèi)容并不彰明較著表現(xiàn)出來,令人只感到態(tài)度不明朗,思想混亂,好像主張戀愛自由,又好像不是;說是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謂白與許宣稱的愛情,但一個和尚為什么無事端端嫉妒青年男女的戀愛呢?青年戀愛的實事多得很,為什么嫉妒這一對呢?總之是違背情理,沒有l(wèi)ogic(邏輯),有些場面簡單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許仙初遇白素貞后次日去登門拜訪,老本說是二人有了情,白氏與許生訂婚,并送許白金百兩;今則改為拜訪當場定親成婚:豈不荒謬!古人編神怪劇仍顧到常理,二十世紀的人改編反而不顧一切,視同兒戲。改編理當去蕪存菁,今則將武戲場面全部保留,滿足觀眾看雜耍要求,未免太低級趣味。倘若節(jié)略一部分,反而精彩(就武功而論)。《斷橋》一出在昆劇中最細膩,今仍用京劇演出,粗糙單調(diào):誠不知改編的人所謂昆京合演,取舍根據(jù)什么原則。總而言之,無論思想,精神,結(jié)構,情節(jié),唱辭,演技,新編之本都缺點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劇壇老前輩的藝術眼光與藝術手腕會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內(nèi)部從上到下竟無人提意見:解放以來不是一切劇本都走群眾路線嗎?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藝人中一定有許多是見到的,文化部領導中也有人感覺到的。結(jié)果演出的情形如此,著實費解。報上也從未見到批評,可知文藝家還是噤若寒蟬,沒辦法做到“百家爭鳴”。
(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教育——倫理——藝術,再沒有結(jié)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決不是枯燥的理論。關于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沖,只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jié)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干,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功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jù)、文學各方面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需經(jīng)過一番“默”的功夫。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shù);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戲默默地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么缺點該怎樣改。然后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fā)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復做去,一出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wěn)了?!憧?,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yè)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jīng)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地打進我們心里,與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化為一片。此外,蓋叫天現(xiàn)身說法,談了不少藝術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須與藝術一致的話。我覺得這部書值得寫一長篇書評:不僅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必讀書,便是從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干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不久我就把這書寄給你,你一定喜歡,看了也一定無限興奮。
(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過幾日打算寄你《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宋詞選》《世說新語》。第一種是友人劉大杰舊作,經(jīng)過幾次修改的。先出第一冊,以后續(xù)出當續(xù)寄。此書對古文字古典籍有概括敘述,也可補你常識之不足,特別是關于殷代的甲骨,《書經(jīng)》《易經(jīng)》的性質(zhì)等等?!端卧~選》的序文寫得不錯,作者胡云翼也是一位老先生了。大體與我的見解相近,尤其對蘇、辛二家的看法,我也素來反對傳統(tǒng)觀點。不過論詞的確有兩個不同的角度,一是文學的,一是音樂的;兩者各有見地。時至今日,宋元時唱詞唱曲的技術皆已無考,則再從音樂角度去評論當日的詞,也就變成無的放矢了。
另一方面,現(xiàn)代為歌曲填詞的人卻是在音樂大門外,全不知道講究陰陽平仄,以致往往拗口;至于哪些音節(jié)可拖長,哪些字音太短促,不宜用作句子的結(jié)尾,更是無人注意了。本來現(xiàn)在人寫散文就不知道講究音節(jié)與節(jié)奏;而作歌詞的人對寫作技巧更是生疏。電臺上播送中譯的西洋歌劇的aria(詠嘆調(diào)),往往無法卒聽。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