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曠野的呼喊 作者:蕭紅


陳公公想要證明兒子非加入了義勇隊不可的,一想到“義勇隊”這三個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個字。

“××××××××××××××××,××××”一想到這個,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槍斃義勇隊。所以趕快把思想集中在紙窗上,他無用處地計算著紙窗被窗欞所隔開的方塊到底有多少。兩次他都數(shù)到第七塊上就被“義勇隊”這三個字撞進腦子來而攪混了。

睡在他旁邊的兒子,和他完全是隔離的靈魂。陳公公轉(zhuǎn)了一個身,在轉(zhuǎn)身時他看到兒子在微光里邊所反映的蠟黃的臉面和他長拖拖的身子。只有兒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粱還和自己一樣。其余的,陳公公覺得完全都變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兒子和他完全兩樣了。兩樣得就像兒子根本沒有和他一塊生活過,根本他就不認識他,還不如一個剛來的生客。因為對一個剛來的生客最多也不過生疏,而絕沒有忌妒。對兒子,他卻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對誰隱藏了,誰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隱藏不可。

陳公公的兒子沒有去打獵,沒有加入義勇隊。那一對野雞是用了三天的工錢在松花江的北沿鐵道旁買的。他給日本人修了三天鐵道。對于工錢,還是他生下來第一次拿過。他沒有做過傭工,沒有做過零散的鏟地的工人,沒有做過幫忙的工人。他的父親差不多半生都是給人家看守瓜田。他隨著父親從夏天就開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窩堡里。瓜窩堡夏天是在綠色的瓜花里邊,秋天則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塊了。夏天一開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開了,這些花并不完全每個都結(jié)果子,有些個是謊花。這謊花只有謊騙人,一兩天就蔫落了。這謊花要隨時摘掉的。他問父親說:

“這謊花為什么要摘掉呢?”

父親只說:

“摘掉吧!它沒有用處?!?

長大了他才知道,謊花若不摘掉,后來越開越多。那時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親一樣的把謊花一朵一朵地摘落在壟溝里。小時候他就在父親給人家管理的那塊瓜田上,長大了仍舊是在父親給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從來沒有直接給人家傭工,工錢從沒有落過他的手上,這修鐵道是第一次。況且他又不是專為著修鐵道拿工錢而來的,所以三天的工錢就買了一對野雞。第一,可以使父親喜歡;第二,可以借著野雞撒一套謊。

現(xiàn)在他安安然然地睡著了,他以為父親對他的謊話完全信任了。他給日本人修鐵道,預備偷著拔出鐵道釘子來,弄翻了火車這個企圖,他仍是秘密的。在夢中他也像看見了日本兵的子彈車和食品車。

“這雖然不是當義勇軍,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對著小日本嗎?洋酒、盒子肉(罐頭),我是沒看見,只有聽說,說上次讓他們弄翻了車,就是義勇軍派人弄的。東西不是通通被義勇軍得去了嗎……他媽的……就不說吃,用腳踢著玩吧,也開心”。

他翻了一個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這樣想的,夜里他也就這樣想著就睡了。他擦著手掌的時候,可覺得手掌與平常有點不一樣,有點僵硬和發(fā)熱。兩只胳臂仍舊抬著鐵軌似的有點發(fā)酸。

陳公公張著嘴,他怕呼吸從鼻孔進出,他怕一切聲音,他怕聽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點窒寒。每當他吸進一口氣來,就像有風的天氣,紙窗破了一個洞似的,嗚嗚地在叫。雖然那聲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聽到。但到底是討厭的,所以陳公公張著嘴預備著睡覺。他的右邊是陳姑媽,左邊是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對野雞的莫名其妙的兒了。棉花籽油燈熄滅后,燈芯繼續(xù)發(fā)散出糊香的氣味。陳公公偶而從鼻子吸了一口氣時,他就嗅到那燈芯的氣味。因為他討厭那氣味,并不覺得是糊香的,而覺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氣味。所以他不能不張著嘴呼吸。好象他討厭那油煙,反而大口的吞著那油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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