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中國 作者:蕭紅


耿大先生一夢醒來,從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時昏迷,有時清醒的病。

清醒的時候,他就指揮著伐樹。他說:

“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樹木都鋸成短段。他說:

“燒??!不燒白不燒,留著也是小日本的?!?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要筆要墨寫信,那樣的信不知寫了多少了,只寫信封,而不寫內(nèi)容的。

信封上總是寫:

耿振華吾兒 收

這信不知道他要寄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客人來了,他就說:

“你等一等,我這兒有一封信給我?guī)ァ!?

無管什么人上街,若讓他看見,他就要帶一封信去。

醫(yī)生來了,一進(jìn)屋,皮包還沒有放下,他就對醫(yī)生說。

“請等一等,給我?guī)б环庑湃?!?

家里的人,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情形。若是來了日本客人,他也把那抗日英雄的信托日本人帶去,可就糟了。

所以自從他一發(fā)了病,也就被幽禁起來,把他關(guān)在最末的一間房子的后間里,前邊罩著窗簾,后邊上著風(fēng)窗。

晴天時,太陽在窗簾的外邊,那屋子是昏黃的;陰天時,那屋子是發(fā)灰色的。那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高大的暖墻,在一邊站著,那暖墻是用白凈的凸花的瓷磚砌的。其余別的東西都已經(jīng)搬出去了,只有這暖墻是無法可搬的,只好站在那里讓耿大先生遲遲的看來看去。他好像不認(rèn)識這東西,不知道這東西的性質(zhì),有的時候看,有的時候用手去撫摸。

家里的人看了這情形很是害怕,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開了,不然他就樣樣的細(xì)細(xì)地研究,燈臺、茶碗、盤子、帽盒子,他都拿在手里觀摩。

現(xiàn)在都搬走了,只剩了這暖墻不能搬了。他就細(xì)細(xì)的用手指摸著這暖墻上的花紋,他說:

“怕這也是日本貨吧!”

耿大先生一天很無聊的過著日子。

窗簾整天的上著,昏昏暗暗的,他的生活與世隔離了。

他的小屋雖然安靜,但外邊的聲音也還是可以聽得到的。外邊狗咬,或是有腳步聲,他就說:

“讓我出去看看,有人來了?!?

或是:

“有人來了,讓他給我?guī)б环庑湃ァ!?

若有人阻止了他,他也就不動了;旁邊若沒有人,他會開門就經(jīng)過耿太太的臥房,再經(jīng)過客廳就出去的。

有一天日本東亞什么什么協(xié)進(jìn)會的干事,一個日本人到家里了,要與耿大先生談什么事情,因為他也是協(xié)進(jìn)會的董事。

這一天,可把耿太太嚇壞了:

“上街去了?!闭f完了,自己的臉色就變白了。

因為一時著急說錯了,假若那日本人聽說若是他病在家里不見,這不是被看破了實情,無疑也有弊了。

于是大家商量著,把耿大先生又給換了一個住處。這房間又小又冷,原來是個小偏房,是個使女住的。屋里沒有壁爐,也沒有暖墻,只生了一個炭火盆取暖。因為這房子在所有的房子的背后,或者更周密一些。

但是并不,有一天醫(yī)生來到家里給耿大先生診病。正在客廳里談著,說耿大先生的病沒有見什么好,可也沒有見壞。

正這時候,掀開門簾,耿大先生進(jìn)來了,手里拿了一封信說:

“我好了,我好了。請把這一封信給我?guī)??!?

耿太太嚇慌了,這假若是日本人在,便糟了。于是又把耿大先生換了一個地方。這回更荒涼了,把他放在花園的角上那涼亭子里去了。

那涼亭子的四角都像和尚廟似的掛著小鐘,半夜里有風(fēng)吹來,發(fā)出叮叮的響聲。耿大先生清醒的時候就說:

“想不到出家當(dāng)和尚了,真是笑話。”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說:

“給我筆,我寫信……”

那花園里素常沒有人來,因為一到了冬天,滿園子都是白雪。偶爾一條狗從這園子里經(jīng)過,那留下來一連串的腳印,把那完完整整的潔凈得連觸也不敢觸的大雪地給踏破了,使人看了非常的可惜。假若下了第二次雪,那就會平了。假若第二次雪不來,那就會十天八天的留著。

平常人走在路上,沒有人留心過腳印。貓跪在桌子上,沒有留心過那蹤跡。就像鳥雀從天空飛過,沒有人留心過那影子的一樣。但是這平平的雪地若展現(xiàn)在前邊就不然了。若看到了那上邊有一個坑一個點都要追尋它的來歷。老鼠從上邊跳過去的腳印,是一對一對的,好像一對尖尖的棗核打在那上邊了。

雞子從上邊走過去,那腳印好像松樹枝似的,一個個的。人看了這痕跡,就想要追尋,這是從哪里來的?到哪里去了呢?若是短短的只在雪上繞了一個彎就回來了的,那么一看就看清楚了,那東西在這雪上沒有走了那么遠(yuǎn)。若是那腳印一長串的跑了出去,跑到大墻的那邊,或是跑到大樹的那邊,或是跑到?jīng)鐾さ哪沁?,讓人的眼睛看不見,最后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這一片小小的白雪地,四外有大墻圍,本來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經(jīng)過幾個腳印足痕的踩踏之后卻顯得這世界寬廣了。因為一條狗從上邊跑過了,那狗究竟是跳墻出去了呢,還是從什么地方回來的。再仔細(xì)查那腳印,那腳印只是單單的一行,有去路,而沒有回路。

耿大先生自從搬到這涼亭里來,就整天的看著這滿花園子的大雪,那雪若是剛下過了的,非常的平,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的時候,他就更寂寞了。

那涼亭邊生了一個炭火盆,他寂寞的時候,就往炭火盆上加炭。那炭火盆上冒著藍(lán)煙,他就對著那藍(lán)煙呆呆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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